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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地狱
②栽上———不怀好意地安上罪名。
③隐忍———勉力含忍,不露真情。
④发付———即发落,处置。
⑤委决———决断之意。《警世通言》十一回:“徐继祖委决不下,分付郑氏。”
⑥万籁———自然界的各种声响。常建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诗:“万籁此俱寂,但余钟磬音。”
⑦簇簇(cù)———聚集、簇拥之貌。
⑧地保———当地管公事的人,相当于保长。
⑨无庸细赘———无,“不”,也,庸,“用、须”也。“赘”原为病名,此处引申为“多余的、无用的”意思。
第八回 销旧案钱可通神 接新官才长折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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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黄员外被衙门里提了进去,虽然审过一堂,也不过问问他的名字姓什么,叫什么,因为原告未告,堂上吩咐下来,押候再讯,两旁似狼如虎的公差,一齐答应了一声,把他拉着辫子,拉了下来,仍旧送到先前的那间屋里。他这进来,不比黄升,家里有的是钱,早由管账先生,约会着族里几个有体面的人,带了银钱,找到史湘泉,在一爿茶馆里同他讲盘子①,保黄员外出去。史湘泉只往本官身上推说,不管他事做不得主。后首说来说去,只湘泉假托进去托二爷上去求情,去了老半天,方见他皱着眉头出来。这里的人赶上前问:“人情怎么样了?”史湘泉只是摇头。众人问之再三,他方说道:“狮子大开口,不要说你们不能依,就是咱在衙门前做了这多少年,要钱的老爷也伺候过,从来没有像这位老爷的。他不管事情大小,一开口就是八千一万,就是保一个人,我们几十年的夫妻,三百二百也有。顶多五百,至少十块二十块,看事情去,亦要看这个人有钱没钱,拿得出拿不出,向来没有要人家上千的,真正少有出见了。”众人道:“到底多少?”史湘泉道:“你能依不能依?老爷要五千,把你家员外同你们二爷,还有二爷的娘子、佃户,一齐取保出去。如要了事,还不在内。索性我今天一齐说给你们。我们这位老爷,吃心②向来大的,倘若了事,总得动万。交割③之后,以后巫家再来告状,包你批驳不准。还有一句话,要叮嘱你们的,你们若不早来打点,昨天姓巫的那一面,已经托过人来说过,先送多少银子,老爷已经要答应他,是我替你们硬抗下来的。现在先听你们这一边的信,我们总是老相好,不要说我姓史的不顾朋友交情,你们想想看怎么说,老爷在里头等回信,是与不是,仅今天我得去禀复。”黄家账房说道:“如果数目少呢,我只要告诉我们内东④一声,我就替他作个主,也不妨事,但是要的大了,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肩,总得商量商量。”史湘泉道:“同谁商量?”账房道:“同我们敝东商量。”史湘泉一想,他东家现已落在我手掌之中,他去同他商量,谅来总有几分把握,乐得做个好人,让他去看他东家,便说道:“老爷吩咐过,管押的人是无论什么人,不准进去看的。现在是我容个情,让你进去同他商量,你须赶紧出来,不要被人撞见,我是要担不是的。”账房道:“晓得。”史湘泉便另外派了一个副役,领了他去会他东家,嘴里还说道:“这是你黄府的事情,大家有来有往,倘落在别人身上,就是拿着整大捧的银子来找我,我睬还不睬呢!”众人道:“史头儿,谁不知道你是顶公正,顶义气,爱朋友,一个钱都不要的。”史湘泉把脸一红,道:“得啦,你少恭维两句罢,我不要钱,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过日子,老婆孩子都要饿死哩。不过取之有道罢了。”众人道:“能够取之有道,这就不容易了。现在公门中的人,像你史头儿,能有几个呢。”一头说道,史湘泉烟瘾上来,想要开灯,众人就陪了他去开灯,不在话下。
单说黄家账房先生,由史湘泉派的副役,把他带到班房黄员外顿的一间屋子里,只见这屋里已经铺设齐全,有床、有桌、有凳子、有茶壶、茶碗,这原是史湘泉使的刁,晓得黄员外有钱的人,用不着恶做,终究拿出来的,所以一堂审了下来,这屋里的情形,便与前大不相同,而且有人伺候,时时刻刻来问要长要短,吃点心,抽大烟,样样都有。等到账房进来,黄员外已横到床上,一见了他,赛如自己至亲骨肉来了一般,忙从床上一骨碌爬起,问他怎么来的?账房便说道:“家里自从东翁⑤进来之后,一家害怕,内东叫我带了银钱,一来替你打点,免致吃亏,二来同他们商量,想个法子保你出去。”黄员外道:“这事情从那儿说起,连我自己也想不出。第一把我的身子困在里头,有多少事情不能去做,就是要上控,我不在外头,你们这些人谁干得了?”账房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黄员外道:“现在讲的怎么样了?”账房便把五千保人,一万了事的话说了一遍。黄员外听了暴躁道:“岂有此理,真正没有天理了,要钱亦得有个分寸,没有什么一万五千乱敲的,我宁可不出去,顿在里头,总有一天看见官的面,我到堂上同他当面讲。”账房道:“东翁,这个钱原是官要的,他们里里外外,上上下下,串通一气,只要你东翁拿钱。”黄员外道:“他们既看中我,就叫他来吃了我,要我的钱可没有。”账房道:“他们既然串通一气,我们总不会沾到便宜的,我劝东翁权时忍耐,总算自己晦气,年底下赌钱,少输两吊,也有在里头了。现在我去同他讲,先把人保出去,他的话又不是圣旨,叫他让我们点,我们再看破点,先把东翁及我们的人统通保了出去,空出身体,再同姓巫的打官司。”黄员外听他说得有理,又想自己无端被累,若不料理,永无释放之期;而且他是有钱享福之人,也受不起这班房里的苦楚。想了一会,方说道:“事情你们去办,银子多了我可不出。”账房是晓得他脾气的,凡事总得回过他,就是多用些,也无话说,但不可自作主张。如今得了主意,立刻辞别东家,出来仍找着史湘泉,同他磋磨价钱。从下午谈起,一直谈到上火⑥,史湘泉又里头外头跑了好几趟。上头讲明一千,门口五百,单是苟大爷一个,舍不得黄升的妻子,另外要黄家送他二百,方肯答应一齐取保出去,史湘泉自己又添了八百,一共是二千五百,两面言明,众从就托史湘泉写保状,账房回去取银子。
这时候,黄家一家门的人,连着黄升的母亲,一齐眼泪未干,坐在家里候信。等到账房回来,说知细底,大家方才把心放下,催着账房去取银子,趁天未黑,把他主仆四个,一齐保了出来。账房领命,立刻到钱铺打了银票,赶到衙门前一一交纳清楚。史湘泉一面,保状亦已写好。黄员外是有钱的人,不怕没人作保,登时把他四人释放归家。家人相见犹如梦里重逢,不用细表,以后黄员外逐与巫家结成了不了之仇,心下虽然恨他,然而仔细思量,这件事情,毕竟是自己理短,就是上控⑦也是无话可以说得。后来又禁不住家里的人,拿他再三相劝,又叫账房找了史湘泉来家,同他再四商量。又出了三千银子,史湘泉一力担承,替他在衙门上下打点,包他无事。至于巫家那一边,史湘泉托刁占桂经手,虽然从巫来手里,敲着几个,后来巫家见黄员外已经提到,这口气已出,再叫他拿银子便有点不大爽快。史湘泉一看苗头不对,乐得这边送个顺水人情,等黄家保了出去,巫家再来递呈子催审,并且自己投到。史湘泉见了他,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,如今等你们不来,所以大老爷准其取保,你如今要提他们到案质讯,人是现成的,但是提人有提人的规矩,前头票子早已缴销,如今再去提,又要老爷出票子。用印要钱,过⑧要钱,房里写票子要钱,我们那个伙计去,还要先付他发路钱。一面说,一面开了一篇账,足足又是好几百银子。巫家的人,见了吐舌头,想想无益,只好听其自然。因而这场官司,就从此瓦解水消。
且说这位县官大老爷,自从到任以来,任上的钱,也着实弄的不少了。就以黄家、巫家一桩小小事情而论,他已经弄得好两千到手,则其余可知。毕竟如此贪赃,有坏声名,上司耳目甚长,终究也会晓得,因此上头就挂了一扇牌,撤他回省,另外委了一个新官,前来接印。新官一到,旧官交卸,自有一番忙碌,不必细述。
单说这位新任大老爷,姓姚单讳一个明字,虽是个两榜出身,然而做官极其风厉⑨。自得榜下知县,领凭到省,就得发审局差使。有些外省解来的重大案件,还有人家审不明白的盗犯,一到他手,不上三天,无供的立时有供,有供的永远不翻。上头都说他能干,所以到省未及一年,居然就委他署事⑩。他这个缺,本是从审案审得来的,现在感激上头的栽培,越发竭力图报,就是无事,也要想出两件事来做做,以为见好地步。列位看官,要晓得做官的人存了这个念头,可就要民不聊生了。
以上说的巫黄二姓之事,只可算得这部书的一个起头,许多事情还在后面,诸公不嫌烦碎,欲悉其详,且听下回分解。
①盘子———旧指市场买卖的价格。如开盘、收盘。
②吃心———即贪心。
③交割———商业用语。指买卖双方履行契约,进行银货接受的行为。通过交割之后,交易即告结束。此处借以指肮脏违法的银货接受勾当。
④内东———指东家的夫人。
⑤东翁———对老主人的敬称。
⑥上火———点灯的时候。
⑦上控———向上控告。
⑧过———此处指朱墨、朱笔签字。
⑨风厉———快速酷厉。
⑩署事———旧时指代理、暂任或试充官职。
第九回 遇酷吏简缺变烦难 受严刑良民负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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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新任阳高县知县姚明姚太爷,在省之时,上司因见他听断精明,案无留牍①,所以到省未及一年,就委他署理斯篆。他到任之后,一来要报答上宪②的栽培,二来想卖弄自己的本领,自从接印的那一天起,就终日穿了靴帽,高坐堂皇,一切民词,都是本官亲自接收,随收随理,从无阁压。而且不经书役③的手,更不准书役得一分钱。他自己却亦实在不要一个钱,真正是一清如水。若以前任比起来,大有天渊之隔。他本是年轻力壮,又仗着精神比人家好,而且生性又喜多事,不肯空闲一刻的。接印之后,不到三天,就把地方官新到任应办之事都要办完,回到衙门又要清理词讼④,所有书役人等,已被他闹的人仰马翻,而且各样大小事情,件件皆是本官亲自经手,他们一无沾染。头两天,因为本官新上任尚不敢懒怠,以为将来他自己总有心烦的一天。谁知过了两天,依然如此,书役们便有些懒惰起来。新官的章程,大小词讼,有些少不得状子的,只准代书要二百文一张,不准多索;也有可以不必写状子的,只要原告到本县堂上,一五一十诉说一番,本官就随便派一名差,跟了原告,立时把被告提到,应打应罚,顿时发落。本官坐在公堂之上,等候审问,如提不到,原差就有责罚,亦有被告为原告扭了来的,尤不难一问明白,无须再行签差。起先发落完毕,受打受罚的人,说有押五个月的,亦有押三个月的,亦有押半年一年的,老爷不时要亲自去查班房。天天夜里亲到点名。因之各差役,不得有私自贿放之事,班房犯人都是一律,亦无高下之别。后来班房里面,犯人愈聚愈众,渐渐的容不下了。嗣后审案,他便于发落完毕立时开释。譬如应打三百的,他便打他五百,多打二百免其羁押⑤。往往被告与原告同时回家。在原告无论有多大冤枉,碰在这位青天老爷手里,立时提讯立时发落,这口气总算已经出的了。然而因此被告与原告的仇恨,越发结得更深。彼此住的地方,非城非乡,住城里的,不是前街就是后街,住乡下的,不是前村定是后村,随时见面朝夕相逢,防不胜防避不胜避。有些被告经本官责罚之后,晓得自己不是的,因而愧见原告,以及仍与原告说和的,固属所在皆有。说有因此仇恨更深时想报复,或者阳示⑥和好暗施奸刁的,亦在所难免。而且本官爱管闲事,打官司的,不要花钱,若是小事,连代书的钱亦可蠲免⑦,只要到堂上诉说两句,立刻就有下落。从前的原告,登时变为被告,从前打输官司的,登时变为赢官司,人又何乐而不为呢?虽以阳高这个政清刑简的地方,向来没有什么词讼的,到了这位老爷手里,居然招徕⑧有术,以致班房里面大有人满之患,这便是精明过分,爱管闲事的坏处。不在话下。
单说这位老爷到任之后,就有告示遍贴城乡,叫所属百姓,遇有冤枉立刻前来申诉,不要花钱。百姓们见了这个,都以为新官到任大概如此,不以为意。到得第三天,他刚从阅城回来,并不进去宽衣,随手在大堂上一坐,一面吩咐当差的进去传饭,把饭拿到堂上来吃,一面又叫差役前去照壁⑨左右,传谕⑩居民,告诉他们此刻老爷升堂理事,如有冤枉快来申诉。差役们奉命去后,老爷就在公案上独自吃饭。饭完,抹脸吃茶,歇了半天,才见有两个人扭了进来,同到大堂跪下。两个人你说一句,我说一句,各有各的情理,问了半天,也分不出个谁是原告谁是被告。后来老爷急了,把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你二人再不放手,老爷就要生气,每人打一顿,办你们一个吵闹公堂。”两个人见老爷动气,方才住手,分跪左右一一禀诉。在左边的诉道:“小的姓张,叫张进财,他姓刘,诨名⑾叫刘二瘸子。去年八月,他死了家小,问小的借过三吊钱,当时言明今年二月归还。自从今年二月到如今,问他讨过几十遍,非但一个没有,而且还骂小的又打小的,所以俺俩就打在一块儿了。”老爷道:“三吊钱数目虽小,当初借钱的时候,总得有个中人,这中人是那个做的?”张进财道:“从前借钱的时候,为着数目小,所以未曾要他写纸,也没有中人。”老爷道:“这便是你错了。”刘二瘸子一见老爷不帮张进财,便得了主意,得意洋洋的说道:“回青天大老爷的话,姓张的这个杂种最会讹人,顶不是个好的,老爷得重重的办他一下子才好。”老爷骂道:“要你多嘴!老爷眼睛比镜子还亮,要你插嘴做什么?”几句话骂的刘二瘸子不敢做声,然而心上甚是高兴。老爷回头对张进财道:“你无凭无据的事,可以打得官司的吗?既无凭据,你可晓得你就有诬告的罪吗?”张进财道:“小的不过同他吵吵嘴,本来不要打官司的。”老爷道:“你不要打官司,是谁叫你来的?”张进财满堂周围望了一遍,指着一个衙役说道:“是他叫我来的,他说老爷坐了堂,等着要审官司,所以就招呼小的来的。刘二瘸子不肯来,是小的把他硬拉了来的。”老爷道:“放屁!我老爷在这里,就不准你们吵嘴,吵嘴就要办的。”张进财道:“小的何敢吵嘴?他欠小的钱,不还小的,怎么能叫小的不问他讨呢?”老爷道:“你又来,有中人有凭据,准你去要,你如今一无中二无据,既同人家吵闹,又要诬告人家,本县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,这种刁风⑿断不可长。”喊一声拉下去,左右衙役轰的答应一声,立刻把张进财拉下按倒。老爷又喊一声打,便劈劈拍拍一五一十的小板子打了下来。从来州县衙门,掌刑的皂隶⒀,这小板子打人,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,有些虽然打得皮破血流,而骨肉不伤,亦有些下死的打,但见皮肤红肿,而内里却受伤甚重。有人说凡为皂隶的,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法子,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,拿小板子打上去,只准有响声,不准打破。等到打完,里头的豆腐都烂了,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,丝毫无动,这方是第一把能手。凡是犯罪的人,晓得自己理屈,今日难免责打,必须预先花钱给这个掌刑的,托他留情些,这板子下去,是有分寸的,只要打得响,纵然皮破血流,决无妨事,过两天就会好的。若是不花钱,这板子打下来,记记是死的,大腿上不免就要受伤。此是天下当皂隶的通病。除非废去小板子不用,如若留着小板子,他们这个权柄是有的,老爷纵然明知道,也无可奈何他的。闲话休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