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地狱

  原来黄升一直在黄宅当总管,平时有事,常常不回家居住,所以昨天一夜未回,他家里并不在意。直到莫是仁派人送信到来,方才晓得已经拿进衙门,尚不知所犯何事。黄升家中尚有老母,一听此言,急得死去活来,他女人周氏痛惜丈夫,到此也顾不得脸面,连忙带了几吊钱,携带儿女前来探望。这原是莫是仁的聪明,因为家不肯拿钱,他便想在这女人身上生发。当下走到衙前,莫是仁接着,先告诉了他一番说话,说你男人在此受罪,你主人不来顾问,我看他受苦不过,所以特地找你大嫂子,好替他料理料理。周氏道:“多谢费心。但他来到此间,身上并没有带得铜钱,我也不晓得这里头费用该得多少?现在有几吊钱的钱票在此,交给你老,应该如何替他料理,总求你老费心罢了。”说罢,又哭个不了。莫是仁接钱在手,道:“大嫂子且慢哭,且去看看你男人再说,咱为好为到底,这两个钱是不够的,等你会过你男人出来再讲。”当下把他引到班房里面,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悲伤。众犯人嫌他二人哭哭泣泣,闹的不耐烦,又不住絮絮叨叨骂个不了。正闹着,幸亏莫是仁进来,拿了一吊钱分给众人,说是姓黄的请众人吃面的,因为昨天身边没有带钱,所以今天叫他家里送来的。众人听了,方才无话。
  黄升的妇人,从申初⑦来此,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,他还没走。合当⑧有事,齐巧那个专管班房的二爷姓苟的,闲暇无事,走到大堂底下玩耍,不知不觉,走顺了脚,在班房门前走过,忽听门内有妇人声音,心想:这里那里来的女人,一定是那个押犯的家小,前来探望,此亦常有之事,不足不奇,他不提防里面脚步响动,恰恰那妇人从班房走出,同他撞了一个满怀。姓苟的不看则已,看了之时,不觉神魂飞扬,你道为何?原来那黄升的妻子,虽系小户人家,却有几分姿色,身上穿的虽是几件粗布衣裳,却还洁俏⑨得很。姓苟的看了。呆呆无语,那两只脚犹如钉牢的一般,要走亦走不动了。只见那黄升的妻子,走了一段路,却不时频频回顾,后来又站下不走,你道为何?只为他此来,原是替丈夫打点,免得吃苦,今从班房里出来,急想找到莫是仁商量讲价钱,不料莫是仁适因有事绊脚,未曾跟得出来,所以他就站下老等。姓苟的不知道,还道这女人有心于他,此时越发喜得心痒难搔,但是衙前的耳目众多,不便前去招惹,两眼定睛望了半天,忽听得耳旁里有人叫了一声:“苟大爷!在此做甚?”他无意中听得有人叫他,不觉吓得一跳,定神一看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莫是仁。姓苟的便说:“什么事大呼小叫?”可知最坏不过的是这般差人,姓苟的这番情形,早已被他看得明明白白了,他便有心献好,便说:“刚才来的这个女人,大爷可曾看得清楚?”姓苟的骤听此言,究竟自己心虚,还当莫是仁有心嘲笑他,不禁面上一红,扑嗤的一笑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莫是仁明白,便道:“这就是昨天押进来的那个姓黄的妻子。”姓苟的道:“那个姓黄的?”莫是仁道:“黄家的抱告。”姓苟的道:“不要说了,我晓得了。”莫是仁道:“大爷看这女人长得可好?”姓苟的但是笑,并不答话。莫是仁道:“他来是替他丈夫料理的,大爷倘若看得中意,咱们就弄他来,这点劳还可效得。”姓苟的道:“这女人模样长的是好,但不知你有什么法子,可以弄他进来?”
  列位看官不知,自来州县衙门最是暗无天日,往往有押在官媒⑩处的妇女,也有已经定罪的,也有未经定罪的,衙门里头这几个有权柄⑾的门政大爷、什么稿案、签押、查班房的,都有势力要如何便是如何,有的便在官媒家住宿,有的还弄了出来恣意取乐。官媒婆奉命如神,敢道得一个不字?况是判押⑿的女人,大半有罪的多,更有淫荡不堪的,得了这个有何不愿?凡经各位大爷赏识过的人,就是官媒也另眼看待,不但不叫他们吃苦,就是该要十个钱的,也只要得五个钱了。但是其中也有一二真正节烈,不肯失身之人,触动了诸位大爷之怒,那官媒便将他十分凌虐,容在下慢慢的叙述。
  且说当下姓苟的听了莫是仁的话,心下一定要弄这女人到手,便问:“有何法子?”这些无法无天的事,在他本是做惯的,所以不觉为奇,可以公然直问。”莫是仁道:“这个容易,他此番带来的钱,不够上下打点,他想不叫他男人吃苦,还得回家拿钱。现在他带了孩子同来,而且天色未黑,不便行事,我今便同他说,他回去多少再凑几个,仅今天二更后,悄悄一人独自送交我手,我便引他同到班房。大爷此时须早到班房侍候好,等他来时,当作不知,只说三更半夜,班房之内容留妇女,其中必有缘故,明日须禀明老爷审问,一面将我斥骂几句,一面把女人交给官媒看官,到了官媒那里,大爷爱如何便如何,大爷你说此计可好不好?”姓苟的道:“他肯跟我就是一个钱不拿,不叫他男人吃苦,也可使得。你这会不要放走了他,等到三更半夜,他若不来,此事岂不落空?”莫是仁道:“怕他不来,既然大爷看得中意,我又不是真问他要钱,不过借此为名,可以叫他一定再来一趟。大爷,任是他一等聪明的人,总不能逃得出我的手掌。”莫是仁说完,便赶上一步。对黄升的女人周氏说:“大嫂子,你带来这几个钱,要做你当家的使费,却是实实在在不够。你看,刚才我同他说话的这位爷们,这里头的事全是他一人做主。起初他一口咬定先要一百吊,准放你当家的到里面一间去住,后来我替你再三求情,说你家道怎么贫寒,怎么可怜,把他说动了心,一跌就跌掉五十吊。”黄升的女人周氏道:“这五十吊今儿晚上,那里会凑得齐?”莫是仁道:“你不要发急,我的话还没说完,你且听我说。后来我又再三的替你说,这位爷们也就心软下来,现在只要你三十吊了。大嫂子,你无论怎样,回家去凑,凑到这个数你就送来,就是凑不到,有多少凑多少,没有钱拿点东西来做押头也好,下余的不够,我替你补上,你将来还我。但是今天二更后前三更以前,必须你自己亲身来此,千万不可托别人经手,为的是你的钱不多,他肯成全你,你须得当面谢他一声。他这人是欢喜戴高帽子的,只要他欢喜,你男人就不会吃苦,而且以后还好商量。你倘若不来,他心一恼,怕有变卦。大嫂子,你是千万要来的,不可当作儿戏。”周氏闻言,满口答应,千恩万谢,拖男带女而去。
  且说这黄升的女人周氏,回得家中,将情禀知婆婆。他婆婆道:“咱家里一时那里凑得出这许多钱,你丈夫此番吃苦,是他主人害他的,此钱应得主人代出,我同你到黄家去,问大员外要几十吊钱,好去料理。而且你已有身孕三月,也不必你亲自送去,就托黄府里的别位管家替你送去,本是他们的事,他们也应该出些力的。”周氏道:“你老人家话原不错,但是衙门里今天的事已经十分留情,原说明仅今夜三更以前送去,由我家到黄家,足足有五六里,一来一回,再跑到衙门里,恐怕误了时候,反为不美。好在钱数不多,咱家里还凑得出,不如今天晚上先替他送去,等到明天再问黄家去要。至于这事,原是差上人亲自同我说的,一定要我自己再去走一趟,别人去了,恐怕隔手⒀,又生枝节。”他婆婆道:“你话不错,不过叫你太吃苦了。”当下婆媳两个凑来凑去,只凑得十几吊钱,周氏又从自己耳朵上取下金环一副,一同包好。吃过了饭,点了一盏灯笼,独自擎着直奔衙前而来。其时大门已闭,从西首侧门进出。莫是仁早已候好,接着说道:“大嫂子来了?”周氏道:“来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将钱包交与他手。莫是仁道:“为时尚早,且在这里略站一回,等那位爷们下来,我好带你进去。”周氏只得战战兢兢的等着,止不住心上小鹿儿乱撞。等不多刻,只见有个人来向莫是仁打招呼,说苟大爷下来了。莫是仁便招招手,叫周氏跟他同走。未曾进得班房,已听得苟大爷在里面呼吆喝六的骂人,周氏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进去。进门之后,苟大爷还装做未曾瞧见,在那里查三考四,后来忽然看见周氏,便喝问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女人?”周氏陡吃一吓。莫是仁忙赔着笑脸回道:“这是姓黄的家小,探望他男人来的。”苟大爷喝道:“要探望,白天不好探望,半夜三更来此做什么?”莫是仁低头无言。苟大爷道:“哼哼!你们好大胆,半夜三更,女人都会弄了进来,别的事情更不用说了。这干系我却担不起,把女人先交给官媒看管,明天禀过老爷,再来问你们。”当下官媒本是预备好的,一声呼唤,立即进来。黄升的女人,一见知事不妙,立刻跪在地下央告道:“这是莫头儿叫咱来的,他说蒙大爷的恩典,不要咱多花钱,可以叫咱男人不吃苦,所以他叫咱进来叩谢大爷的。”苟大爷道:“放屁!胡说!谁用你的钱,谁要你谢,一定还有别的缘故,等老爷明天打着问你,我没有这多大闲工夫同你讲话。”说完这句话,便喝令官媒带出去。官媒便把黄升的女人周氏拖了就走。
  要知黄升的女人押在官媒处如何布置,是否顺从姓苟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①皇天———即天。旧时常与“后土”并且,合称天地。《左传?僖公十五年》:“君履后土而戴皇天,丘天后土,实闻君之言。”
  ②更头———旧时夜间计时单位,一夜分五更,每更约两小时。
  ③作贱———即糟蹋。
  ④巳牌时分———指九时至十一时时分,巳,十二时辰之一。
  ⑤堂事———旧时官员判事均在堂上,此处当指堂上判事。
  ⑥开释———释放。《书?多方》:“开释无辜”。
  ⑦申初———刚到申时,申,十二时辰之一,十五时至十七时。
  ⑧合当———应该,应当。关汉卿《谢天香》第四折:“饮酒合当饮叵瓯。”
  ⑨洁俏———形容人整洁俊俏的意思。
  ⑩官媒———旧时官衙中的女役,承办女犯发堂择配及看管解送诸役。《清会典?刑部》:“秋审时重犯妇女解勘,经过地方派拨官媒伴送。”
  ⑾权柄———权力。《汉书?刘向传》:“夫大臣操权柄,持国政,未有不为害者也。”
  ⑿判押———在文书上签字画押。
  ⒀隔手———隔着一道手,不直接办的意思。

  第六回  贞姬苦肉拒奸徒 媒婆甜言骗犯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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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,被查班房的苟二爷吆喝了两句,叫官媒婆领去关押,此时周氏恨不能插翅飞去,又懊悔不应该不听婆婆的话,独自一人身入重地,现在被押在官媒家,一定凶多吉少,思到此间,止不住呜呜的掩面悲泣。官媒婆道:“事到此间,哭也无益,你且跟了我来,老身一生持斋念佛,有可以方便你处,没有不方便你的。”周氏无奈,只得跟了他去。不上两个转弯,便至一处另外一个小小院落,里面是三间草房,当中一间,上面点着一盏油灯,有两个年老妇人,在那里看守。东面一间,寂静无人,西面一间,微闻有人鼾睡之声。因为时已晚,各女犯俱已睡倒。官媒婆把周氏领了进来,便叫服役的老妇人到东面一间把灯点上,领周氏到里面来坐。周氏进内一看,屋中虽无陈设,床铺倒也清洁。服役的老妇人,又倒了一杯茶与他解渴。此时官媒婆却亲自点了一个亮,走到西面一间之内,查点各女犯。因为各女犯贪睡,未曾起来迎接他,他趁势便发虎威,拿到一根竹笤帚,不问三七二十一,把满屋里的女人胡乱的打了一顿,又骂他们一班狐狸妖精,到得这里就得服我的管,不要说是几个烂婊子,就是命妇太太,见了我也只好低头。众女犯受他打骂,一个也不敢则声。打骂之时,周氏听见不免骇得索索的乱抖,惟恐轮到自己。不多一刻,只见官媒婆从西间走了过来,嘴里还在那里臭婊子、死贱人,骂个不了。周氏一见他来,不敢怠慢,立刻起身相迎。谁知这婆子却同他十分谦和,你道为何?
  原来这周氏未曾管押之先,苟大爷及莫是仁早把缘故同他说明,托他做个媒人,先用好话同周氏讲,倘若讲得明白,自然一说便成不用费事。倘若不愿,那时候再放出些手段来,不怕他不从。倘若执定不依,再叫他吃一些苦楚,以出心头之气也不为晚。这婆子有名的叫做赛王婆,一张嘴能言惯道,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,若论他的心却比蛇蝎还要毒。自从他太婆婆在日,就当了这个差使,到他手里已经第三代了。当下那婆子听了苟大爷同莫头吩咐,连忙拍胸脯说道:“这一点点小事情,我还效劳得起。不瞒大爷讲,世界上的妇人,无论他是那一种,到了咱手里,不怕他逃到那里去。等到三更过后,你老来听信罢了。”苟大爷不胜之喜。
  等到这婆子把周氏带到屋里,几个转身,已经二更多天了。当下婆子走了过来,先把周氏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,一言不发,心上转念头想道:看这女人,面貌倒还忠厚,不是那种泼辣的一路,然而女人有女人的脾气,等到他牛性一发,回报了不愿意,以后便难想法,纵然打骂于他,亦是枉然。现在不如且拿别人做个榜样,慢慢打动于他,免得劳而无功。主意打定,便对服役的妇人说道:“那个烂婊子,已经进来三天了,我算得一片好心待他,竭力的苦口相劝,无奈他执定不从,这是他自己不识抬举。今天却要叫他吃点苦楚,可就怪我不得了。”那服役的两个妇人,本与这婆子通同一气的,明知这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,不去提人,先回身同周氏讲道:“你想世界上,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,凡到我们这里的,都是犯了罪的,你只好怪你自己不是,无论你大官大员家太太奶奶小姐姑娘,进得此门,就得服我们的管。什么叫做王子犯法,庶民同罪,就是这个缘故。既然服我们的管,就得听我们的调度,任你是太太奶奶小姐姑娘,有多大的家私,有多大的势力,都与平民百姓一样,都要叫你吃点苦,受点罪。皇帝家王法如此,谁叫你犯他的法呢?然而这当中也有几等几样,真正犯罪的人,我们就是想超度①他,也不过住的地方好些,吃的东西好些,若要放他出去,却是万万不能。至于像你这样的人,究竟不曾犯什么罪,只要苟大爷来了肯抬贵手,要叫你们出去,那却容易得很。”周氏忽然问道:“苟大爷是做什么的?”那妇人道:“他是专管男女犯人的。只要他肯照顾你,同你有缘,你今天晚上就好出去。”周氏道:“怎么能够叫他老人家照顾呢?可叹我丈夫押在衙门里,已经两天,我家里还有婆婆,已是上了岁数的人了,还有孩子一大群,我不回去这个人家怎么了呢?”说罢又哭,又给官媒婆磕了一个头,求他在苟大爷前善言两声,好早早求他开恩,官媒婆听了,也不则声,半天才回得一句道:“这事情我是作不得主的,要凭你自己去干。”周氏道:“叫我自己去干什么?”官媒婆道:“这事情说也罪过,但是到这里来的人,也讲不得什么贞节二字了。”周氏虽生在小户人家,却也懂得大道理,不是那粘花惹草一流,一听此言,只觉面上一阵红,渐渐低下头去,半天默默无语,好个赛王婆早已看出苗头,也不同他再说别的,便催服役的两个妇人,快去问那烂婊子,问他可能转心回意?倘无回心,我已经等了他两天,可是没有这样好耐心了。妇人答应着去后,不多一刻,从西间屋里,领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过来,蓬首垢面,掩面悲啼。灯光之下虽看不出姿色如何,但觉得身材苗条,穿的衣服也还干净,周氏看了先自心惊,毕拍毕拍跳个不住,忽听得赛王婆大喝一声道:“你到了这时候,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吗?”说着,伸手就打了这个女子三四个巴掌,把这个女子打跪在地,苦苦哀求。赛王婆道:“你们这些东西,是不配抬举的,我也没有什么话同你讲,且叫你今天快活一夜再说。”说完,便叫那两个妇人,从梁上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下来,把这女人掀倒在地,将他手脚同捆猪的一般,一齐捆好,再把大麻绳一头穿在他的手脚之中,穿好之后,打了一个死结,一个寒王婆,两个妇人,一齐动手,将麻绳那一头用力的拉,霎时间,便把这女子高高吊起。赛王婆一面骂个不了,一面找到一根毛竹片,要亲自去打这不中抬举的贱货。那女子被这一吊,早已头昏眼花,嘴里不住的哼哼乱叫。周氏躲在东面房里,直吓得抖作一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