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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地狱
要知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 逼孝敬徐老八吃苦 诬窝藏周子玉被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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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吴良叫褚忠不要睡觉,看他发落一件事情,褚忠只好答应着。吴良便招呼把刚才带在旁边的人带过来。盖老四便去揪了来,喝令跪下,吴良道:“这是冯老三拍到的罢。”盖老四道:“不错,今天过堂,打了一百板子,叫押他三个月再开释他。”吴良便朝下问道:“你犯的什么事?叫什么名字?”那人道:“我叫徐老八,是桐城县人。因为家里不能度日,偷了人家一件晒在太阳地下的一条破布裤子,就被头儿们揪了来了。”吴良道:“你做过几回了?”徐老八道:“这还是第一次呢!”吴良道:“我看你是个老手,怎说是第一次?你的招牌已是多年的样子,你想瞒我可瞒不了,我可不比今天问你的那位老爷,由你嘴里混话。你要对我说实话才是,不然,有情的皮肉,无情的刑法,谅你也晓得的,不用我多说。”徐老八一听这话,晓得瞒不过他,只得把从前做过的案件,略略的说了几件。吴良听得不是本地的事,也不在意,便板了脸问他道:“我原说你是个老手,到底不错。但是你既来了,怎样说法?”徐老八道:“我也不晓得怎样说法?”吴良冷笑道:“好,你就这样,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,净等吃就是了。”徐老八道:“你老赏饭吃,我也是感激的。”吴良道:“放你妈的屁,我又不开饭店,就让是开饭店,也要花了钱才有得吃呢,你别装没事人,我看你是个极刁不过的东西。从来说的:‘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’又道是:‘只有鱼吃水,没有水吃鱼。’我们镇日忙忙碌碌的,混了钱来,养你不成?”徐老八道:“你老别生气,我明白了,我要是有钱,难道我还去做贼不成?我是实在糊不过嘴来,才逼到这条路上来的,总要你老开开恩,看远点,将来我出去了,我大大的孝敬你老一笔就是了。”吴良道:“好,我现钟不撞,倒去撞赊的,你倒想得开心,你有钱也罢,无钱也罢,看这光景,你是安心想白扰我了。这且不提,只是我们进门的规矩,你晓得不晓得?”徐老八道:“我是没法,又是异乡人,至于这进门规矩,该当怎样,我自然是照着办,我还敢说什么?”吴良愤然道:“是了是了,倒看你不出来。盖老四过来,你带他去上规矩去罢,进门三套,一套不许遗下,我明天来看他。”说着,便走了出去。盖老四就喊了史丹来说了,史丹道:“这真是个硬挣的,倒看不出他来。”盖老四道:“他那里是不知道,简直是一味装憨。你快别当他外行,咱们先开导开导他,要不成,咱再来做,虽然是他受苦,咱也是怪费力的。”盖老四便对徐老八道:“朋友,你也是门里的人,另假装糊涂,你知道你是精明,人家也不是昏蛋,你既来了,有呢,就拿出来,大家朋友们打口酒,会会面,乐一乐,这日子长着哩。难道是应该咱师傅供给你的么?要是你当真没有,你也得想个法子,去生发生发,难道自己兄弟们,咱们还不帮你的忙么?你要是一定歹缠,做这样空口说白话,这可不比大老爷的堂上那小板子好受,你快不要打错了主意。”徐老八道:“我的爷,我吃的在肚里,穿的在身上,离家又远,举目无亲,总是公门里好修行,大家可怜着就好了。”羔老四道:“你看这小子,咱同他说正经话,他也不晓得,是放着什么心?咱们也没有这些闲空同你商量,你即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,也怪不得我们了。”说完,便走了上来,把他放倒。史丹过来相帮着,把手足再绑了一个结实,又打从总扣那里拴了一根粗绳子,头打梁上丢过去,才两个人并力一拉,早把徐老八凭空的屁股朝上,肚皮朝下,吊了起来。身了往下一坠,那手脚上的绳子,就越扣越紧了,先前也还可以支持,不多一刻,便已是疼的直喊。更兼他这个头,是四面无所依靠,早坠在那里,脖子上有骨头,便如要断的一样。徐老八哭叫了一会,约莫是时候了,才把他放了下来。
刚刚吴良收拾了一个包袱进来,坐了一坐,又同褚忠道:“我去办一件事,我们斟酌的事,你记准了,不要忘记。我们明天再见。”又对盖老四道:“徐老八是交给你了。”盖老四答应道:“你老放心。”吴良便提着包袱走了。徐老八放了下来,约莫有两个时辰光景。血脉刚刚有点活动,盖、史二人又过来把他捆在一张凳上,却与上次不同,是头朝下的,又去点了一根纸炊来,对准了他的鼻子薰。褚忠疑心道:这是什么玩意,难道这个也会难受?那知不到一刻,徐老八早已受不住了,起先还是哀求,后来也顾不得哀求,竟是祖宗十八代也喊了出来。盖、史二人只当不听见。褚忠实在看着寒心,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。盖老四便问徐老八道:“怎么说?”徐老八道:“你放下我来,等我说罢。”盖老四道:“怪费事的,一会拴,一会解,没有这样工夫,你说便说,不说,俺只管薰便了。”史丹道:“怕也飞了不成?等他下来透透气也好,倘是他还是那样,咱也不同他玩这个,就请他上麻皮烤便了。”盖老四方才答应了。褚忠也过来相帮着解下。徐老八老大的喘息了一会,方定了神,哭着说道:“我并不是自己装憨,我可实在是没有钱,就是你们治死了我,我也是这样。要是你们有什么法子,替我出个主意,任是水里火里,我总去干就是了。”史丹道:“你既这样说,我心最慈悲不过的,我同你想个法子罢,等到师傅来了,你说是你有几匹绸子,存在大街上永顺和绸缎店里,我再帮你两三句,师傅一定同你去取。到了那里,你可别改口,就是师傅打你骂你,你也别馁,那都是假的。这就是指引你的一条活路。”徐老八听了,盘算了一回,就依允了。
到了次日下午,吴良已是空手回来。盖老四就去说徐老八实是无钱,只有四匹绸子,存在永顺和绸缎店里,倒可以取了来。大家都是心心相照的,都明白了,也不多说。次日便带了褚忠去投案。等到官坐了堂,褚忠上去,便一五一十依着吴良教的话说了。县官听说是有了窝家,正打算派人去捉,只见吴良上来,跪下说道:“小的出去办案,屡次听见人说,这周家庄上有一处窝家,却也访不出人来,既据褚忠说明白了,就求大老爷迅速派差签提,怕的是知道风声跑了。”县官听他说完,点了点头,当时就派了四个亲兵,四个差役,跟随捕厅下去起赃拿人。褚忠着押同提到窝家,再行审讯。好在离城不远,捕厅便起了一个大早,带了亲兵护勇并褚忠吴良,到了周家庄,会同了地保,一直到周家店门口,发一声喊,打了进去。这班人是一进大门,见什么拿什么。周子玉听见吵嚷出来,早被吴良看见,一把揪住,捕厅便吩咐锁了。又到观音堂的龛子格板上去看,果然有一个包袱,里面包了一件衣裳,五十块本洋。他店里的方向房间,同褚忠说的一点不错,当时画了一张图。又把地保锁了起来。依着捕厅的意思,想要把伙计都撵出去,封了门,后来幸亏一个监生出来,说这店是他有分的,这才免封,单把住房封了。周子玉的女人也锁起来,带着一齐进城。惟他那个九岁的小孩子已是走开,也没人问起他,还是周子玉的远房叔叔,同了他家去。这一番吵闹,周子玉家里不特细软的东西一件不存,就是粗重的布草衣裳,已都是不翼而飞。连养的两口猪、十只鸡,也不知道那里去了。周子玉哭哭啼啼,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,只得带着链子,跟随大众进城。
到得城里,捕厅见了堂翁,销了差使。县官的意思本要立刻过堂,是稿案①门上上去,说是等传了失主来,认了赃再过堂罢。县官本来最懒不过,听见他这样说也就俯如所请了。稿案下来,把吴良喊了进去道:“这事是你的正管名下,我听见说,周子玉的家私也还可以,你是个明白人,别只管了自己。”吴良连忙道:“是是,大爷吩咐,我们自然是格外尽心,就是大爷不吩咐,我们也没有这样大胆,大爷放心罢。”稿案道:“好好,你去罢。”随即喊了房科,叫他送稿传失主领赃。吴良下来,便把周子玉带在一间单身房里,周子玉的女人,自有官媒婆领了去管押,不表。且说周子玉到了单身房里,坐了一会,吴良假意殷勤,先同他说了几句不关疼痒的话,后来周子玉问到底是犯了什么事?吴良道:“不晓得。你要是要打听的时候,我也可以去打听,不过现在的事,是无钱不行的,衙门里行当,你是也有点晓得,并不是我说泡话。”周子玉晓得他想钱,因为来的时候,已托了他的舅子孙友德来替他张罗这件事,可也不知甚么时候好到,一时性急,就脱了身上的一件马褂子送给吴良,求他打听到底犯的什么事?吴良看了一看,这马褂虽是新的,却也值钱有限,心上有点不耐烦道:“你这回犯了事,难道没托人来替你打点打点,只凭着这件马褂子的神通么?”周子玉连忙赔笑道:“头儿别多心,我已托人,大约晚上才可以赶到。但是我是急急的要晓得我犯了什么事,这是点小意思,头儿肯赏收呢,我也是要补情,头儿若不肯赏收,我舅子来了,也要来求见你老人家的,这算不了什么事。”吴良道:“这事我不知道,等你亲戚来了再想法罢。”吴良知道,周子玉一定是有人来讲差房费的,也不便先难为他,随即站起来,走出门来,却一眼看见一个人,衣裳倒也周整,手里提着一罐子饭,饭上还摆了碗菜,正打算进来,同吴良扑个瞒怀。吴良早顺手一个巴掌,打的那人哎哟了一声,吴良接着喝道:“做什么的?”那人道:“周先生在里边,我自来送饭的。”吴良冷笑道:“周子玉犯了贼情重案,这是个关防的地方,容得你们混冲直撞的么?你快快的滚开。”那人哀告道:“周先生打清早到如今还没吃饭,请你老抬抬手罢。”吴良道:“瞎眼的东西,还不快些滚开,再罗唣,把你拴起来,回了老爷,打断你的腿。”那人听了害怕,只得闪在一旁,也不走。吴良大怒,走上去一腿,早把饭罐子踢破了,弄了满地都是菜饭,刚刚一条饿狗过来,吃了一个干净。那人看了,敢怒而不敢言,没法子,只得讪讪的走开去。吴良正打算返身进去,交代伙计什么话,早看见飞云阁茶店里一个堂倌来找他,喊道:“吴头,有人请你,你们伙计朱头、牛头、马头都到了。”吴良晓得是周子玉的亲戚来了,忙答应了一声:“我就来。”随即跟了堂倌,同到茶店而去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①稿案———清代地方官署中管理收发公文的低级人员。
第二十六回 钱可通神供词全假 灾生无妄狡计难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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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吴良跟了堂倌同到茶店,刚跨进门,早有他们伙计看见,过来招呼他。又看见一个人,不长不短的身体,眉眼平正,穿了一件蓝竹布的大衫子,起来让坐,又亲自斟了一碗茶,摆在他脸前。吴良便问他伙计道:“这一位的贵姓?”伙计道:“是孙友德,乃周子玉的亲戚。”吴良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孙友德先说了几句寒暄,再转到正文上,又打听是到底犯了什么事?吴良便一一的对他说了,并且说是要等苦主①一到,就要过堂的。孙友德道:“这一案实在冤枉极了。”吴良道:“那是我们不晓得的,等到过了堂,官问过了,便知是非曲直了。”孙友德忙赔笑道:“不相干,我因为他家里没人,我是上来替他张罗这起差房费的。本来晴天霹雳,还不知道影响,今听头儿们说起才知大概,如今也不说这冤枉不冤枉,但是诸位忙碌了一番,又要明日过堂,这些费用是不能少的。我是个乡下人,不懂事,我妹夫家里也不宽裕,能够诸位头儿看松些,不算是我妹夫的造化,总算是诸位头儿照应我的,我是感激不尽的了。如今先求诸位头儿们,赏一个数目罢,也好等我去打算打算。”吴良道:“这个事却不是一处,第一是这位稿案门上二大爷,现在是大张狮口,你既说到这里,足见你是个明白人懂事的,我们也不肯叫你奔远路,瞎绕弯子,我索性给你一句爽快话:请教请教你,你们还是留钱呢?留人呢?”孙友德听了,呆瞪瞪一会道:“这话怎讲?”吴良道:“要想留钱呢,我劝你直接不必问信,早点回去料理自己的事,要是留人呢,难道你这位令亲,还不值个七八千块钱么?我因为二大爷招呼过的,他说的厉害,要是你肯泼出八千块钱来,包你一点事没有,安安稳稳的回家。我还替你说了几句,说是周子玉是个乡农人家,那里拿得出这许多钱呢?二大爷道是打听明白的,周家有房子,有店,有地,难道还是个十穷的主儿么?后来说了半天,他让了一千,再不能少一个。我又求了一回,二大爷动了气,把我骂了一顿,我也就不敢说了。至于此外一切费用,也落不下一千块钱来。你是知道,我们各班里伙计多,镇日里瞎跑,连饭都混不上嘴,难道是碰着这件事,不叫他沾光几文?况且一人也分了有限得很,我是极想同你们拉个交情,可惜我做不到,所以我才说出这个留钱不留人的话来。至于我们押里,倒有限的,随便你摸上几个钱,赏赏他们就结了。我也是在外边混的人,难道我不晓得这个数目实在不少呢?”
孙友德听见,只落得闭口无言,抱着个水烟袋咕噜个不了。歇了老大一会,方才说道:“这个数,拜托头儿再帮一帮忙,我替头儿磕头。”随即一面跪下,一面又道:“委实是舍亲出不起。”吴良连忙拉他起来道:“你也算是尽心的了,我劝你还是不必问罢。”孙友德道:“那如何能呢?我是一力担肩来的,只求头儿们担待点罢。”吴良摇头道:“做不到,做不到。”孙友德挨了一回道:“论理,钱是人赚的,只要有了人,还怕赚不出钱来么?只要有人,钱是不要紧的。但是他的家业,我是晓得的,那里混得出呢?这怎么好,怎么好?”吴良道:“我看你极是个老成人,并不曾同你说一句谎话,你办的到就办,办不到就算了。据我看,也只好丢手不问的为是,不必替他瞎操心,日后还要受他的埋怨。”孙友德道:“埋怨也说不得,我是他切实叮嘱的,怎么能够丢开手呢?”说着,搔头摸耳,不得主意。地保便来凑趣道:“我们一早就来了,现在也够晌午了,我们也该修理五脏庙②去。”吴良道:“看光景,总是要扰这位孙老哥的了。到不如我们吃着饭,慢慢的说罢。”就一同站起身来。孙友德说不得会了茶钱,同了众人,一直到个近水轩的馆子里来,要了四斤酒,鸡鱼肉鸭摆了一大张桌子,大家放量的吃了个酒醉饭饱。有几个还要上烟馆子去吸烟,孙友德也只得跟了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