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水石缘
水石缘
石生回到书房,喜得心痒难挠。“吾意竹外料无佳境,未经一到。谁识仙凡之隔正在此处!原来我未见他,他先见我。”是夜喜不能寐。次早,采绿送茶进房,生问曰:“你头上戴的花幡是谁做的?”采绿曰:“是采苹姊做的。”生曰:“你叫甚名字?”采绿曰:“我叫做采绿。”午后散步入寺。采苹闻生不在,持钓竿入园,到池边投钓垂纶,即得一鱼。石生猝至,见曰:“好香饵也!”采苹闻言,取鱼抛入池中。生曰:“得其所哉!”采苹掩口而笑,收纶转身欲走。生曰:“正有一事相烦,乞采苹姊少待。”采苹低了头摇一摇,竟自进去。
石生傍晚对采绿曰:“你悄悄对采苹姊说,叫他到山子后来,我有话与他说。”采绿进庭内见采苹,低声招手曰:“你来你来,石相公在那里等你讲话。”采苹曰:“我没有什么话和他讲,你不要跑来跑去,看老相公知道打个半死。”采绿不敢再来。
石生心热如火,次日见采绿问曰:“你昨日晚上可曾对他说了?怎么不来回我的话?”采绿曰:“他不肯出来,叫我不要跑来跑去,怕老相公知道要打。”石生无计,只得检笥中绫帕一方,丝绦一付,佐以小品数色,包做一处付采绿曰:“这是采苹姊前日在园中掉下的,你说我送去还他,莫教别人看见。”采绿持付采苹,采苹曰:“可是石相公教你拿来的?”因拆开看。采绿曰:“他说是你掉下的,送来还你。”采苹曰:“我没有掉下这些东西,送去还他。”一想,呼住曰:“也罢,拿来放在这里,待我自己还他,你不要对姑娘说。”采绿曰:“我不管帐!”
次早,采苹趁散人未起,启户行出角门,望见石生房门已开,故曰:“昨晚这一夜风把花儿洒得满地。”石生闻声,急取诗笺转入棚下。采苹低问曰:“先生三番两次着采绿来呼,有何话说?”生曰:“心慕盈娘女中元白,偶得拙句,欲就正妆台,特求采苹姊转达,万乞允诺!”采苹暗想:“我只道有何话说,原来是卖弄才学。”沉吟曰:“带去不难,只是姊姊胸罗二酉,爱诗若命,放眼如山。酝酿三百篇中,落笔如惊风骤雨。妾每听其评论古今,赏心甚寡。先生还宜自揣,莫使遗笑香闺,挫了吟坛锐气!”生笑曰:“其然?岂其然乎?盈娘佳句,已曾窥豹一斑,但鄙人拙作,必不致闺英唾笑,祈采苹姊万勿见却!”采苹笑而受之。生曰:“若盈娘见诗有何评论,还祈示知!”采苹应诺,行入中庭,忽想:“冒昧接了诗来,万一词涉风勾月引,抵怒闺红,责皆我受,岂不被其侮弄?”因先自展看,一见十分惊异,持归入室。
时盈盈初起,晨妆罢,即往母房。采苹将诗藏好。
待至黄昏,盈盈在灯下翻书。采苹闲闲问曰:“当日御沟题叶,千古称奇。我疑他二人如有所约,不是如何这等凑巧?”盈盈曰:“韩宫人不过一时写怨,信是于佑有缘。”采苹曰:“他二人后来果是一对儿么?”盈盈曰:“‘方知红叶是良媒’,此言何谓?”采苹曰:“姊姊,你道近世可也有这样事么?”盈盈曰:“古今不少良缘,但不能如他两人的奇遇。”采苹含笑,先取诗笺展向盈盈曰:“奇遇现有一桩,姊姊请看。”
盈盈一见即问曰:“这从何来?”采苹曰:“姊姊的从何而去,这便从何而来。今早偶然启户,被石生听见,持了这简帖到山子后来,说是他的拙句要我带来请政。我欲回他,他再三央及,谁知这里面有此异事!”盈盈曰:“何异之有?非你泄漏,他却从何知道?”采苹曰:“这事本由天意,姊姊倒要扭作人谋!若还疑到采苹,昔日于韩却是谁为传说?”盈盈曰:“纵使拾叶非虚,怎便知其从此而去?”采苹遂出叶云:“幸喜这良媒现在,花叶虽焦也,亏他一点坚心,珍藏不弃。姊姊认一认是真是假。”盈盈惊讶良久,乃愧悔曰:“事本无心,竟同有意,宁非自招耻笑?怪道你引古证今,诘问不了。”采苹曰:“这生迷舟之异,宛如阮入天台;得叶之奇,更似于经御水。不是采苹恃爱多言,姊姊良缘舍此安适?”盈盈低头无语。
采苹曰:“还有一事告诉姊姊,不要吃恼。”盈盈问是何事,采苹曰:“我道他将诗请政,卖弄才学,说我家姊姊才高眼刻,先生不要自取讪笑。他说蛾眉纯盗虚声,姊姊却未逢敌手,若许分题刻烛,定教俯首降心。”盈盈笑曰:“狂生敢作此大言!”采苹曰:“几时便与他角个输赢,他才晓得闺中人物。”盈盈曰:“这有何难?明日就出个题儿试他一试,如果言副其实,我亦甘心俯首。”采苹甚喜。
次晚,探得散人已睡,盈盈书一笺付采苹曰:“你将这诗题送与石生,是鬼是仙,当场立见,我只在庭前等你。”采苹展看,笑曰:“主司命题辣手,勒限又严,就使陈王也当搁笔。”行到书房门外,摆动帘铃,石生开户见之。采苹曰:“动问先生,题叶之诗从何而得?”生言拾叶之事。采苹曰:“姊姊戏题此叶,只道随流不知所止,谁料巧落先生之手!姊姊不但见诗惊异,且极道佳作清新,遣妾前来,还欲请教。”生喜曰:“生平拈韵颇多,既蒙阿好,明日当缮写进呈。”采苹曰:“姊姊说平日推敲,谁无佳句!先生既自命诗豪,风檐寸晷,必能立扫千言。为此颁题命试,若果能中式,便当收置门墙。”语毕,将题展于几上。生笑曰:“我只道命你来请战期,原来点你来作房考。不才自度世无李杜,不当在弟子之列!”见笺上书云:
闻说才人夸七步,才名未许空驰鹜。
灯下寻题寄草堂,宽限铜垆香一炷。
八律先征花月吟,一篇随试筼筜赋。
果能掷笔了杯茶,降心愿拜斋前路。
生曰:“姊姊才虽高,见识浅。古人日试万言,倚马可待,只如所云,何足见难!”采苹曰:“此事非徒借古人为口实,先生既有捷才,何不立挥而就,付妾持去?使闺中女儿也晓得天下才人不可易视!”生曰:“此言甚快!”采苹曰:“待我点起香来。”生曰:“屈卿坐待如何?”采苹就坐。
石生濡毫展纸,随题而赋:
花月吟
花围碧槛月当天,月影离离花影妍。
几夜月明花正艳,谁家花放月初圆?
花间待月呼醽醁,月里寻花弄响泉。
试问今宵花下月,何人拥月伴花眠?
花花抹月斗轻盈,月月看花几困酲。
醉月月偕花共醉,盟花花与月同盟。
从来问月月无语,几度看花花有情。
闻道月中花更好,梯云入月采花行。
夜峭花寒月似霜,露珠和月做花光。
催花纵击三郎鼓,杓月频倾韩子筐。
龙女望轮思月减,蛾眉对镜妒花芳。
玉钱也解花枝好,化蝶飞来月影忙。
采苹曰:“好个‘露珠和月做花光’!”生曰:“闻卿亦解人,果然不错!”复题云:
月满瑶台花满林,花魂月魄两阴阴。
看花夜夜月偏皎,戴月行行花渐深。
月下花羞开并蒂,花间月喜照同心。
叮咛月与花长好,花慢飘零月漫沉。
玉人晚约醉花前,画眉初生月共妍。
郎意故怜花灼灼,妾心终爱月娟娟。
窥帘月转三更静,解语花开一朵鲜。
指月顾郎郎已醉,拆花和月拍郎肩。
月下吹箫花下歌,花酣月媚乐如何?
金莺翠燕花为宇,玉兔银蟾月作窝。
引月穿花容窈窕,移花就月影婆娑。
凭谁寄语花同月,许我眠花醉月么?
痴儿掩月快鼾眠,嫫母簪花亦自怜。
题品若为花爱宠,风流谁并月婵娟?
养花天气晴兼雨,啸月襟怀酒共禅。
月榭花亭多乐事,吟花弄月且陶然。
有花无月减花神,有月无花爱月嗔。
选月选花还选境,留花留月总留春。
孤吟趁月花为侣,斗室藏花月作邻。
年少莫辜花月夜,花天月地喜相亲。
八律既成,石生搁笔称快。采苹旁坐默视,暗自吐舌,指题向生云:“如今要请教《竹赋》了。”生戏曰:“赋者,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。胸中已有成竹,更易易耳!”
竹赋
睹修篁兮葱郁,喜翠条兮玲珑。既深根兮劲节,复圆体兮虚中,质化龙兮披雾,实待凤兮凌风。一披襟兮相对,俨高士兮余同。
若夫睢园万个,渭川千亩,淇澳青迷,兰亭绿剖。霞散彩于黔阳,火分红于鱼口;白惊慈姥之山,黑诧澄川之阜。龙孙并胤以封钱,稚子齐眉而妒母。雄雌晨徙,合欢夜偶,又何羡乎千户之封,而能忘情于此君之安否?
尔乃数竿新植,三径初开,晚风欲动,明月忽来,是宜幽客顾影徘徊。其或返景入林,寒色照水,稍笼烟薄,叶密鸟止,是宜佳人翠袖暮倚;亦有涩勒蛮来,观音紫湿,两岐天亲,沙摩如揖,是宜高僧谈经对立。至若萧萧走响,冉冉垂阴,疏可容夫共奕,密不碍乎开琴。洗俗尘之三斗,发天籁之八音,黄冈之遗韵非远,柯亭之相映独深。思淇竿之翟翟,忆桓弄之愔,此其既适于用也,而复流连于文士之赏心。
吾闻之和靖私梅,渊明嬖菊,荆重田真莲,珍茂叔何竹也?爰汛汛兮如林,竟离离兮莫属,岂知遇之维艰,而嗜遗于余所独耶!
生赋毕曰:“笔兴方酣,可惜为题所限。”采苹曰:“挥洒不停,骅骝失骤,真不徒夸大口!”生曰:“喜也!喜也!本房既已取中,何愁不当提衡之意!”
采苹持诗欲行,生止住曰:“炉烟尚早,再略通情话如何?”采苹含笑曰:“先生休得如此。姊姊在庭前等候,莫掩了先生捷笔!”石生送之出户,曰:“此卷定然见录。盈娘笺后说愿拜斋前,拜则不敢,万乞采苹姊劝驾。”采苹笑曰:“且待榜下听捷。”
第十五段 妙婢灯前双遣候 纤蛾月底乍相逢
采苹入户,盈盈曰:“其来速,得毋曳白乎?”采苹曰:“怪不得他夸口,见了题目,提起笔如白波卷帅,顷刻终篇,竟同夙构。我当真点了炷香儿,还留着一二寸。”盈盈在灯下从头看毕,喜曰:“诗同谢月兆之清,赋敌相如之丽,真仙才也!”采苹曰:“自古才人未必子都,美士难同曹植。不知怎样爷娘,生得这般全美。”盈盈反复吟咏,赞不绝口。采苹乘机进曰:“他说此卷必然见录,叫姊姊莫忘题后之言。”盈盈半晌无语,采苹不敢再道。
次日采苹启户,刚行出门外,忽清氏看见问曰:“你走出去做什么?”采苹曰:“到山子后摘朵花来换瓶。”清氏曰:“前日吩咐这门不要开,对盈盈说,以后管教他不许开这门!”
石生自赋诗之后,满望得个佳音,反弄得数日不闻声息。心下彷徨,搔爬不着,忽觉身上寒剌剌,坐立不稳,躺在床上。采绿送饭进房,生令持回。散人和清氏知生身上有疾,俱不安心。盈盈闻知,谓采苹曰:“你和采绿同去看看。”
采苹叫采绿立在门外,独自进房。生曰:“子何一去竟同黄鹤?”采苹坐在床边云:“自那晚别去,次日就要来回话。却才开门出来,被院君看见,险遭谴责。这几日不敢走动,适才闻知先生有恙,姊姊遣妾前来探望。先生是何贵恙?从何而起?”生曰:“蒙盈娘雅爱,心甚铭刻。我自那晚之后望你不来,心如膏火,忧煎成疾,动问前事如何?”采苹曰:“姊姊见诗,十分倾倒,妾提笺尾之言,他却低头无语。”生曰:“求采苹姊从中做美,倘能一面,当图厚谢!”采苹曰:“前蒙赐玖,尚未归璧,先生切勿言此,且待妾缓图。先生宜将息身子,夜深了,我回去罢!”生曰:“千万早赐回音,免悬望眼。”采苹应诺,与采绿转入房中。盈盈问:“是何病?”采苹吁云:“病根儿在他心上,问他也说不出来。”盈盈低徊良久,不复再问。
次晚,复遣采苹往候,采苹曰:“姊姊只差我去,添他个小不自在。石生只求姊姊垂一垂青眼,采苹便踹断了书房门槛,也不如姊姊走一遭儿。”盈盈作意曰:“我怎么好去?便依你说,也不能好了他的病!”采苹曰:“假如能好,姊姊肯去么?”盈盈无以应。
采苹复到书房,生欣然携入坐下。〔采苹问〕:“先生贵体如何?”生曰:“自昨晚共话,且喜病魔退舍。不知相托之事可有佳音?”采苹曰:“妾屡将言语探他,虽然不应,亦无愠色。妾微窥其意,似非拒之太甚。但从来玉女金仙岂能一召即至?必图一晤,宜再以诗投之,这竹林中包一现慈悲妙相。”石生大喜曰:“听卿之言,贱恙如风卷残云,片时扫净。”遂作诗云:
深谷有佳人,相去刚咫尺。
诗情既已通,玉貌何终隔?
肠如流水回,思等太行积。
愿借金莲花,映我苔痕碧。
采苹曰:“情词剀切,见时必有喜音!”生曰:“果得相逢,皆卿之力,异日当图画凌烟以彰懋德。”
采苹持诗笑别回房。先言:“生病已愈。”盈盈色喜,即问:“手持何物?”采苹笑曰:“这又是他的拙句,带便一时带来,生怕姊姊见责。”盈盈接来看毕云:“这生耐烦,又来缠扰!”采苹良久曰:“依我看来,若非深恶痛绝,缠扰终无了期。”盈盈色阻。采苹曰:“但是这幽谷穷岩才人绝迹,幸天遣生来到我家,相去只间花隔竹。姊姊既爱其才,何如一践前言,使他也见姊姊怜才真切!”盈盈俯首曰:“言虽如此,倘风声漏泄,泾渭何辨?”采苹曰:“除却中天月,还有谁知?”盈盈色解。晨起亦题一笺诗,令采苹持送。
采苹见诗,欣然送至书房。见门尚未开,从窗隙中弹入,即便回身。生起开窗,见诗云:
彩笔如椽鼎可扛,探闺一见已心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