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石缘

  生母得书,惊惶莫措,忙令书带延松、云二子到家,云:“吾儿幼依膝下,原不识东西南北。老身一时没见识,令他只身走数千里,出门已经半载。陕内招书又到,竟无踪迹。倘有甚不测,何处安顿老身?”二子见书,亦各惊骇。云即慰其母曰:“莲峰湖海襟期,到处有逢迎。既未到秦,必有他遇,老伯母不必心慌。”生母曰:“他身无下落,老身如何放心得下?二先生与吾儿素称莫逆,怎生寻访个消息才好!”松曰:“暂请宽心,待我二人出去商量,再来禀告!”
  二子既去,生母入室泣云:“什么要紧,都是这头冤孽亲事,朝也来缠,暮也来缠。若没有那封书来,好端端坐在家里,怎么凭空教他出门!”言毕复泣。厨下老妇曰:“太太不要着忙,明日上到那个庙求求签,问问菩萨看。”生母一夜熬煎,次早到庙求神,得签上上。回家云:“虽是好签,那里真真菩萨是跟着他走的。”至午,书带云:“这街东头有个起课的瞎子,个个说他灵得很,太太请他来起个课儿!”

  生母即令请到家中,设了香案,先自祷告了,卜者摇动课筒,朗朗念毕祝词,手掷金钱,跌成爻象,乃曰:“是个游魂课。”坐下问云:“动问何用?”生母告以所求之事,卜者曰:“课内忌神发动。书云:‘忌象交重难会面。’这人中途被人羁牵,进不进,退不退,难得动身。况用爻为世爻所克。书中又云:“用爻克世,许人归世。’克用爻人未至。他正逗留异地,未有归心。”生母曰:“出门才及半年,也就不望他回来,只要他有了落处就好。”卜者曰:“课中现有个人留着他,怎么没有落处?但书中又说道:‘游魂宜出外,归魂利返乡。’卜得游魂课,又化出一重游魂来。书内又云:‘游魂入化,游魂出远,还当再远。’这人虽被阻滞,目下又该前进了。”生母曰:“我欲浼入寻访,可能遇见么?”卜者曰:“书里道得好,访友寻人忌六冲。游魂他必往途中,虽然去路愁相左,许你天涯终得逢。若是出门寻访,得遇无疑。”
  生母曰:“再求一课,看他逗留的所在吉凶如何?”卜者重搜内象,再索外爻。课成,坐下喜曰:“是个三合卦,婚姻爻动。令郎曾定亲没有?”生母曰:“还未。”卜者曰:“这等说,老太太请放心。课内才鬼全阴阳命,书上说,‘阴阳得位,定逢夫唱妇随。’才鬼俱全,必主齐眉举案。不但无凶,又还多吉,你愁他没落处,他倒稳稳的坐在个安乐窝里。放心!放心!”生母曰:“望他几时才有信来?”卜者曰:“课中父母带青龙为喜,不久就有喜庆之音到了。”生母心内少安,打发卜者出门。
  书带即到梅、柳家。二女曰:“大相公可有书来?”书带云:“我正来报信。昨日,舅老爷那里来了一封书,说大相公竟没有到。”二女大惊失色。柳曰:“这个人怎么样了?”书带云:“昨日太太慌得紧,掉了一日眼泪。请松相公、云相公商议,要他们去找寻。”梅曰:“他们肯不肯?”书带云:“他们说还要商量看。”柳曰:“我想起来,他对我们说,不愿与山家结亲,借这入陕名色,要做个四海求凰。这人不曾到陕,自出有心,必定遨游在别外!”书带云:“清早太太到庙里求了签,又叫瞎子到家里起课。”柳曰:“求签起课都怎么说?”书带云:“都是一样的话,说是半路上被人家阻住了,要大相公做亲。”柳曰:“我就猜他在路上,倒只怕都是准的。”梅曰:“你也真真是呆的,求神问卜当得正经?”
  书带见阿姥搬饭进房,问云:“怎么这时节才吃饭?”阿姥曰:“才等着云相公家拿了米来。”书带云:“我家也就要问他打米去了!”二女掩面堕泪:“要甚饭吃?”书带欲回,梅云:“看太太有什么打算,来对我们说声。”书带应诺而去。
  头一日,松、云别生母出门。松即拉云到家曰:“我想此人必定寻那付他绣岭图和尚去了。”云曰:“你怎么晓得?”松曰:“前日那和尚留下的纸条上有‘未入崤函,先游濯锦’这两句话。此人必往濯锦去了。”云曰:“濯锦在何处?”松曰:“这必定是那和尚的所在了。”云曰:“这倒也亏你猜!”松曰:“我细玩‘未入’、‘先游’四字,那濯锦去崤函必不甚远。莲峰不久还当入关。”云曰:“这倒详得有理。方才石君老母说,要我们寻个下落,如何算计?”松曰:“想来你是去不得的,我便向奏中走一回罢了。”云曰:“同是相知,怎么独累及你?”松曰:“既是相知,分甚尔我!”
  商量已定,次日午后同过生家见生母,告以出门之事。生母喜曰:“得蒙允诺,老身感戴不浅。”二子复语朗砖赠图、留帖一节。生母且喜且异曰:“动问起身的日子捡在几时?”松曰:“去便就走,捡什么日子?”遂作别出门。云曰:“这件事还有两个关切人,怎不教幸而他知道?”松曰:“正欲到他家去。”遂同至梅、柳家。见柳丝靠着窗棂做鞋,柳见二人,将鞋放下云:“两位贵人怎么又肯来走走?真是空谷足音!二子同入房中。梅萼垂着半边帐子睡在床上,忽然惊起,云曰:“惊醒你罗浮梦了。”松曰:“大白日睡觉,朽木不可雕也!”梅曰:“留着一口气儿做人,还雕什么出来!二君自石三郎去后,为何足迹杳然?”云曰:“你二人既离翠馆,则不比识面之初,如今身有所归,又不比石君在家时了。”二女甚感。
  梅呼阿姥煮茶,柳问曰:“今日因何光降?”松曰:“昨早莲峰有信到家,说不过秋尽就可回家。”阿姥听见,忙来问云:“松相公,这是真的么?”柳曰:“你听他见鬼!”阿姥曰:“不是真的,他们早已知道了。不知此人果到那里存身?”松曰:“再有个姓梅姓柳的,怕不藏住了?”梅曰:“我们也不曾藏了他。”柳曰:“若是我们藏了,你们怕不会寻。如今他藏在别处,就没有个人肯去寻了。”松曰:“若待你激,我就算不得松月波,也不成好朋友了。老实对你说,我明日就要出门,告过石君母亲,特来与你二人作别。梅喜曰:“交情如此,真不愧雷陈!”柳笑曰:“这等说,是我唐突你了!且暂时记过,待你访友同归,准备浊醪十斛,让你洗个澡儿。”松大笑曰:“快哉!”云谓二女曰:“鳞鸿甚便,快些作书!”梅曰:“人不知在那里,带什么书?”柳曰:“你的书怎么写?”云曰:“我也没有书。前日莲峰出门,忘了将你赠他,今日幸逢驿使,只将你寄去够了。”二女含笑。
  阿姥出茶。松曰:“手段走了,这茶烟火气的。”柳曰:“这是松相公的缘故。”云曰:“怎么?”柳曰:“我见他没炭,把松柴炊滚的。”阿姥曰:“云相公前日拿来的米竟是生糁的,嚼着满口都是糠秕。”云曰:“前一次的原不大熟,这昨日送来的呢?”阿姥曰:“这还罢了。”松曰:“越是有钱财主,越不肯吃好米。生成的贱肚皮,没福气,只好月囊糠。”云笑曰:“由你骂,我也不是财主!”少顷,二子别去。
  次日,松涛带了绣岭图出门,临行嘱云影曰:“寒家并无所托。莲峰老母君事之宜尽心,梅、柳二女君恤之宜勿怠。临别之言,惟此而已。”云影敬诺。

第十九段 深闺临别订鸳盟 孤棹逢秋辞锦水
  盈盈自聆石生衷曲,并见朗砖诗句,明示以己所适归,暗自欣幸。迨闻其父母欲谋东归,默默含愁。后与生晤对时,则颦眉无语。生与之言,或勉强应答。遂令采苹扃户,不复出见。石生心忙意乱,不知所出,复令采绿来呼采苹。采苹私自到斋,生曰:“姊姊不情,闭关谢客,子心亦忍也。”采苹曰:“衷肠堆积,郁不能吐。”石生诘问,采苹将清氏之话为生言之。石生爽然若失。复求采苹来劝盈盈出园。盈盈不应。
  迨至一叶惊秋,早是新凉换暑,散人见案上《水经》渐次告成,谓生曰:“由西北入东南,虽隆冬日近温和;由东南入西北,虽炎夏日就寒冷。秦中乃冱寒之地,先生又柔脆之躯,若再稽迟,恐去路寒风袭袂。那和尚如孤云野鹤,游无定向,止无常所,回寺之期正难预必。依仆愚见,先生不若且到秦中,待锦旋之日再来访彼。若蒙不弃,仆当悬榻以待!尊意如何?”生慨然曰:“承翁指教,不日即当束装。俟探亲回日,终当再造仙居,以图良晤!”
  采苹闻之,告盈盈曰:“闻石生不久就要起身,他此去如弩箭离弦,必不再返。姊姊若将天赐奇缘轻轻撒手。倘日后适非其人,终身之悔何及!姊姊何忘庭下落花之叹!还是飞缀绣帘的好?还是抛堕尘土的好?”盈盈不答。
  石生临行之先一日,招采苹至曰:“别在旦夕,欲求一见姊姊,望你做个周方。”采苹曰:“我已曾苦口劝他,他只是不应。奈何?”生曰:“事急矣!若今番漫然别去,日后萍梗东西,欲再求如今日与子殷勤握手,势必不能!不但于姊姊情缘难断,即贤卿一片芳心,我亦怎能抛舍?务祈为我谋之!”采苹曰:“我窥姊姊含愁不语,知其不能忘情。你作一简招之,我代你持去。”生甚喜,随展一笺,蘸笔半晌不能落纸,顾采苹曰:“仓遽中笔枯意涩,竟无只字,将如之何?”采苹曰:“只须恳切为上,何必修词?”生拈唐句一绝书付采苹曰:“词实不能达意,全仗你从旁力劝。立俟回音,万勿有误!”采苹应诺,持送盈盈。盈盈展看,诗云:
  依迟动车马,惆怅出松萝。
  忍别青山去,其如绿水何?
  看毕,黯然泪落。采苹复劝曰:“从来男女情钟,父母亦不能强。姊姊须早自为计,若一念游移,自误不小。石生求见甚殷,姊姊切勿绝之已甚!”盈盈衔之。抵暮,令采苹招生入房。采苹甚喜。
  时寺僧拈花闻生欲去,是日午后备下斋筵,请散人与生入寺话别,至暮方回。散人复备酒祖饯,亦招拈花来陪。生曰:“隆情饫领已多,何敢复当盛席!”散人曰:“先生此来如风送滕王,老朽愧非伯屿,明日文轩载道,特设杯酒,劝君满饮休辞,以永今夕。”石生称谢。向拈花曰:“本欲待尊师返锡而去,奈时叙已逢摇落,不能再留。但不知花源屈曲,从何得达荆襄?”拈花曰:“此去不过数日,即入通衢。贫衲有一小小山川图记,指画甚明。先生带去。此后重来,可无失路之虞。”遂取付生。生喜曰:“得蒙指示,庶几不致迷津。”散人举杯相劝。
  生以日间不得采苹回信,暗自焦急,屡欲离席,散人坐劝不起。采苹入厨下催曰:“不过是这几样菜,一总搬搬出去罢了!一碗一碗不知要献到几时。”清氏听见曰:“怎么倒要你着忙?”采苹曰:“夜深了,好早些让和尚回去。”既而酒散,拈花回寺。散人复呼采绿送茶至书房,与生坐谈。
  采苹悄至竹边窥探,暗自懊恼曰:“我不晓得就有这许多话,诗云子曰的说了这几个月,难道还说不完?”回到房中,盈盈挑灯静坐,见采苹入房,乃曰:“我身子倦了,收拾我睡罢!”采苹曰:“姊姊你又来了!我已约下石生,若不叫他进来,又道是我戏弄他。”盈盈曰:“夜已将分,再等到几时?便是他来,也无言可说,徒添得一番愁叹。”采苹曰:“要愁也只在姊姊,要喜也只在姊姊。”言毕,转到清氏房内曰:“石相公明日要起早,好去请老相公进来了。”清氏呼采绿提灯去接。采绿和衣倒在床上睡得烂熟,采苹推摇半日,才得惺忪,提灯入园。散人遂别生进内。采苹复俟其就寝,始到斋中。生忙问曰:“你来了,姊姊可容一见么?”采苹曰:“允了。”遂同入庭内。采苹低语曰:“我在外面,你自家进去。”生入房,见盈盈隐几而卧。悄拍香肩,轻呼:“姊姊。”盈盈惊觉。生曰:“不才梗迹萍踪,不能久图欢聚。值此须臾对面,愿姊姊暂宽怀抱,一叙离情!”盈盈起立,延生就坐曰:“君来如春梦,去似秋云,此番别去,吴峰湘水各图梦绕情随耳!”生曰:“不才积愫前已具陈,虽暂时分袂,明春买棹重来。见朗砖和尚便当央媒议聘,永图合璧。祈姊姊勿作此言!”盈盈回身,背灯含叹。生曰:“前疑姊姊几番晤对欢寡愁殷,迨问采苹姊,始知其故。但好事多磨,从来如此。那和尚赠我的诗历历验如符谶,江上之舟非无因而误,溪头之句似有约而来。一任地老天昏,不才断不肯将入掌明珠轻轻弃掷!”盈盈俯首无言。石生近前,执其手曰:“尔我良缘,皆由夙世!蜡丸诗句已明指出‘先盟合浦玉人’,今晚正欲与姊姊共践神僧诗意。尊慈言虽如此,但求姊姊千金一诺,宁虑无成?”盈盈良久曰:“父母之命,媒约之言,无一于此。妾自惭葑菲,恐君心不固,终以鄙陋见遗,则眼下空言皆成画饼!”生曰:“苟有遐心,难逃天谴。月为我谋,星为我妁。庭花砌草,皆吾证也!”乃剪灯誓曰:“若相忘,有如此火!”盈盈怃然曰:“感君不弃,妾亦不忍轻付东流,愿守区区以待君!”生大喜曰:“得蒙见许,不才无愧此生,当永矢衔结之报。”
  采苹听毕,欣然入室曰:“既已璧合珠联,便可愁消恨释。”急转身持酒酌云:“石相公和姊姊先串饮一杯儿,预兆他年合卺。”盈盈含赧。生曰:“得如子言,喜花儿插你个满头红,喜酒儿吃你个千日醉。只是一件,我那匣里奇珍也该赐还了!”采苹曰:“诗不必言。只那两幅小画所宝在那一幅?”生曰:“雁图乃二美之贻,绣岭图不过老衲所赠。”采苹曰:“这等说,石相公是个假回回,不识宝的。姊姊,单留下绣岭图,别的都还了他。”盈盈含笑。生诘问,盈盈曰:“岭图乃山僧丐妾所写,向欲以丹青请政,谁知拙笔先在竹笥。”遂取出付出,生展看,喜曰:“疑画家无此妙笔!今宵展玩,越觉山鸟欲啼,林叶如动。”采苹笑曰:“大江中使帆,好转风得快!”盈盈曰:“虽蒙虚誉,安能及雁图之美!”生曰:“二女安敢与吾姊较?”盈盈曰“前观山僧诗句,当与二女有同居之日。”生曰:“快心之事不可多求,若还得陇望蜀,御前鸩酒姊姊能为我辞乎?”盈盈含笑。生遂取出蜡丸诗句曰:“绣岭图予当珍藏,此诗及雁图即付姊姊留下。”盈盈甚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