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浒新传

这是午牌时候,到了酉初,西门外金人游骑便已斩尽杀绝。马忠本人自率了三千殿后人马,直进到城壕西岸。那城上守城的李纲,早得了消息,已飞马来到城垣上,隔壕和马忠叙话。马忠将鲁智深在城北突围,和关胜十八将来京勤王的话,一一说了,李纲大喜。便在守城军内调了五百名精兵把守顺天门城口,放下吊桥绳索,以便随时开城,沟通内外消息。并派人持了令箭前来。着本晚亥时,传见关胜等十八将并鲁智深等巷战四将。那巷战过的数百军民,且令即刻入城歇息。那关胜和一班弟兄们,在城外大街上下了马,将马系在檐柱上,各人将兵刃放在手边,便都席地坐着,背靠了人家墙垣,稍稍安睡。睡到一个时辰,耳听得马铃声很急,随着鼓声同起。关胜猛可惊醒。手挽偃月刀,突然跳起来击却见一簇灯笼,拥了马忠一骑马到身边。马忠立刻下马,向前安慰着道:"将军等实在辛劳,可以稍稍休歇,李兵部相公,听说各位义士千里勤王,喜之不胜,已传令下来,着各位于今晚亥时入见。现时不过戌初,君等还可假寐片刻。"关胜道:"西路粗通,四周还是贼兵,我军不过万人,正是以一敌十,末将虽是少倦,实不敢安然睡去。一闻鼓角马铃之声,所以惊醒。"说话时,在地上坐着打瞌睡的十七位弟兄,都已惊起。关胜问道:"鲁智深等何在?"马忠左手抚须,右手拍膝赞道:"君等忠义之士,一旦效力国家,不想其热心如此。马某正是如将军所想,我这万余援兵,正是握住了京师的锁钥,到了城脚之后,不敢怠慢,便将西门通南北两处的街巷,下令用砖石木料堵死。史进、戴宗各位,说是他巷战了一昼夜,颇有阅历,愿分道指点军士分设关卡。便是那班义民中几个首领,竟不肯入城休息,也被此言鼓励着,情愿引路,现时已分南北两路,前去堵塞街巷了。本统制自带了少数精兵,逐段在通西大路设防,以防万一。金兵尚不知我军虚实,谅不敢来夜袭,君等可以放心安眠一会。"关胜因把李纲传见的话,向十七位兄弟说了。因道:"我们虽是远道来京,徒有虚名,并无寸功,受马统制、李相公奖许,愧无报答。某想那斡离不扼守牟驼岗,在十万大军拥护之下,必不甚戒备,我等十八人,再换十八骑好马,前去劫营一番。每人割贼首级一枚,才好入城见李兵部。各位弟兄意见如何?"林冲道:"此言正合弟意。东京城内外道路,弟还熟悉。此地靠北,有一带苇塘,是到牟驼岗的捷径,现今冬日水涸,必可由那芦苇丛里穿过。"白胜道:"上次小弟在东京勾当许久,也把城内外混得烂熟,小弟也可以引路。"马忠道:"君等之言甚壮,本统制赞助君等前去。现在军饭已经造好,吃些热饭去如何?"关胜道:"末将等随时用过干粮,尚觉不饿。只求相公赐借良马十八匹,便十分感谢。"马忠笑道:"令祖云长公,昔日温酒斩华雄,君真有其气概,不愧我兄一切神似乃祖。既是恁地说了,本帅当在民家搜得十八斗酒,便在路口敬候各位成功回来祝捷。"于是立刻令左右挑选了十八骑好马,牵到街上来。这十八位将领,更不打话,手提兵刃,一同上马。关胜在鞍上拱手道:"末将等暂时告辞。"只此一言,林冲、白胜两骑马在前引导,七十二只马蹄泼风也似,向西北角飞去。
马忠立着很久,回头向亲随道:"人生是非,不到山穷水尽如何得知。误尽大宋天下的,便是那些自称忠臣良相的童贯、蔡京。舍死忘生,出血汗来为国家效力的,却是当年要斩草除根的粱山盗寇。"正说着,鲁智深肩上扛了禅杖,来向马忠复命。便问十八弟兄何在?马忠含笑将事告知。鲁智深跌脚叫道:"有这等好事,恁不教洒家去?"马息笑道:"和尚出力之事已多,这件功劳,让给他们罢。"鲁智深也笑了。马忠在十字路口,教军校们高举灯笼火把列着长案,在民间果然搜得半瓮酒,放在街边,用炭火围在瓮下烧起来。安排妥了,城楼上更鼓,初转三更,便听得一阵马蹄声,拍拍而来。马忠眉毛一扬,向站在身旁的各将领道:"你听,这马蹄声里,透着得意之昧,十八将军成功回来也。快快筛酒!"这时,鲁、史、戴、曹四人都在此地,马忠手下几员战将,也都站在这街头,看此盛举。两个兵士,在瓮里舀起酒来,向桌上摆列的十八只碗里筛着。方筛到一半,只见七八个火把高举,一群马已飞来前面。前头两匹马,依然是林冲、白胜。林冲左手举了火把,右手揽了缰绳,金枪背在背上,马鞍上挂了两个首级。白胜却两手举了一面白底红绿号旗,上面正有斗大一个金字。后面群马随到,依然十八骑,十八将,不曾缺少一个。大家滚鞍下马,马忠立刻向前迎着关胜,指了桌上道:"本帅要配合令祖佳话,温酒以待。"关胜躬身笑道:"某等略施小勇,侥幸一试,幸不辱命,何敢高比古贤。某等斩得贼将首级在此,请统帅点验。"于是大家将首级献上,有的一个,有的三个,都放在灯火下地上。关胜、林冲、杨志、徐宁各斩得戴银环首级一枚,正是金兵中等以上将领。其余首级,也各戴有铜环锡环,全是金兵将校。白胜未曾斩得首级,却夺有金兵先锋旗一面,也足为此战生色。马忠大喜,亲自捧了酒碗向各人敬酒。在旁看热闹的兵士将官。暴雷也似喝彩不绝。





第三十七回 见义款李纲挥老泪 闯空邸林冲报旧仇
那关胜等得了这回胜仗,全队弟兄,无不欢天喜地。便是这日初更,大家随了城内李纲派来的旗牌官,一同进城。那李纲担着保守大宋社稷、宗庙的一副重担子,正是几日几夜,未敢离开城垣一步。这时召见关胜等人,还是在那天津门城上箭楼里叙话。关胜等分作班次,向李纲拜见已毕,李纲逐一问了他{们的名字,便点头道:"各位将军,虽身在军旅,既不在调遣之列,又无守土之责,却能奋不顾身,这样努力杀贼,实在忠义可敬。本部自当奏明天子,重加赏赐。"说到这里,不免昂头长叹一声道:"君等忠勇,出自至诚,自是死而无悔,只怕是这腔热血白白洒了!"鲁智深在班队里先忍不住,向前唱个无礼喏道:"贫僧不省得相公这话。"李纲坐在他帅位上,手抚髭须,向鲁智深道:"和尚不是当年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鲁达么?"智深道:"贫僧便是。"李纲道:"若不是我看到你恁般义气,出家人也来勤王报国,我也要披剃入山了。诸君出生入死,在城郊血战,必以为朝廷保守宗社,虽死不屈。哪里知道求和之使,自金兵渡河之日起,正是不绝于途。昨日皇上派枢密院李梲太尉,和那前次来京的金使,一同缒城前往牟驼岗金营,见那金帅韩离不。今日下午,李太尉又同三个金使前来叫城,将他们用绳索扯上城来。那三个金使,一个叫耶律忠,一个叫萧三宝,一个叫王讷。我虽未曾和他见面,听到人说,骄傲的了不得,想是议款十分苛刻。观朝廷之意,若是东京可保,一切议款,可以屈允。我想,至少是大河以北,拱手让人,诸君血汗,岂非白白洒了!"关胜也躬身上禀道:"现西路打通,勤王之师,旦夕可集。敌寇孤军深入,我何惧之有?相公应当向圣上力争,不可纳款议和。"李纲道:"圣上现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,我也正想冒夜入宫,再把此议向圣上说明。这早晚西路大军赶到,种师道老经略相公是圣上深所器重的,或者转念主战,也未可知。城下借得一所空阔住宅,备有酒肉,先犒劳诸位辛苦。本部并当亲自与各位将军把盏。"关胜这等弟兄,正要道谢,却有黄门太监直入箭搂,口传谕旨,着李纲立即入宫议事。李纲向上拜了几拜,接过谕旨。他倒是真的君命召,不俟驾而行。吩咐手下裨将,看守城防。又着人引关胜等一行二十余人下城吃酒。自己却快马加鞭,进宫应召。
这时在位的钦宗,正在壮年受禅,虽只一月有余,却是力图恢复。这晚在见过金邦使臣之后,觉得金人提出来的议款,十分苛刻,心里颇是焦灼难安。又接连得了李纲、马忠奏报,金兵攻城之势少煞,西路城门已通,心里自忖思,东京还有一线生机,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,兀自拿不定主意。因之便召这主战最力的李纲入宫一问。李纲由黄门太监引导,直入内宫。但见大内一带,灯烛辉煌,静悄悄的内侍们来往奔走。李纲来到便殿,见钦宗深锁双眉,未着兖冕,黄巾便服,正中宝座上坐地。宰相李邦彦、少宰张邦昌、枢密院大臣吴知敏、李梲等十余人,都被赐坐在锦墩上。想着设论已久。本纲见了钦宗,朝拜已毕,钦宗赐坐,首先便问道:"今晚军事好些么?"李纲座位稍近,欠身奏道:"适才臣召见西路将官,知道都统制马忠部下防守详情,他们已把西门外南北街道,一齐堵死,自今日酉刻以后,金人游骑,已不能过来纷扰,西路十分畅通。种师道、姚古兵马,已过西京,早晚可到。此事足慰圣衷。"钦宗道:"卿召见何人?"李纲便把关胜,鲁智深,林冲等行为说了。钦宗点头道:"他们原来罪在不赦,如此,也可稍补前愆。"李纲奏道:"以臣愚见,现在草莽之士,负贩之民,都自愿溅颈血以报国恩,人心大有可为.值此冬末春初,风雪未消。野无青草,民少存粮,金人孤军深入,我只深沟高垒,他求战不得,人无粮、马无草,饿也将他们饿死。何况我四路勤王之兵,源源而来,怕他怎的?"饮宗未曾答言,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彦、少宰张邦昌,都向他怒目而视。钦宗便道:"虽然如此,但金兵十余万紧逼城下,随时可以攻城。根本之地,若是守不住,卿家刚才所说,都无用处。今天与各卿商议,至这时止,都以为和是上策。"李纲道:"不知金人议款如何?"钦宗道:"金人开有事目一纸,交李梲带来,卿可一观。"说着,在袖内探出一张纸单,交给李纲。李纲双手接来,捧着看时,见上面写的文理粗野,言语傲慢,先有八九分不快,再看后面要索的议款,只觉周身血如沸水,几乎把肺腑都要气炸了。不是皇帝当面,不得无礼,便要将那纸事目撕得粉碎。那事目是恁地开写?上写;
大金邦东路大元帅斡离不,今率雄师渡河,直抵东京城下,本可即日攻下城池。因知道朱室已经内禅,换了少帝,过去之事,可以不必计较,且屯兵城外,与宋室再行议和,以留赵氏宗社。今开议款于下:
一、束室少帝,当与大金邦立誓书结好,尊金邦皇帝为伯父,自称侄。
一、须遣大臣及亲王至金营为质,以便护送大军过河。
一、宋室割中山、太原、河间三镇之地与金邦。所有在中原之燕云各州人民,一律送归北地。
一、宋室输纳大金邦黄金五百万两。
一,宋室输纳大金邦白银五千万两。
一、宋室输纳大金邦牛马各一万头。
一、宋室输纳大金邦表缎一百万匹。
[p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"]大金邦天会四年 月 日[/p]
李纲不看则已,看过之后,只党周身抖颤不止。呈还事目,向钦宗奏道:"金人所开议款,目无中原已极,第一款便对陛下大不敬。"钦宗皱了眉道:"若只是纸面虚称,朕亦可一时忍受。但愿宗社保存,朕一人受辱,亦所不计。"李纲垂泪道:"陛下此言,岂不教在朝文武惭愧欲死。便是这第三款也依不得,河北三镇,是国家屏藩,若把三镇割了,金兵直逼黄河北岸,京师便永在虎口了!"那李邦彦见李纲神色陡变,料着他是不容和议,便插言道:"李兵部,你好不晓事!京师已旦夕不保,还说什么三镇l你说三镇割了,京师便在虎口。你可知道京师现今巳在虎咽喉之间,只是等它吞下便了。万一京师破了,上辱圣躬,兀谁担待得起?"这句言语,却是钦宗最动心的,望了李纲,默然不语。李纲站立起来,向钦宗奏道:"于今宰辅,家室财物,都在京中,恐怕城破受累,如何不主和?适才李相公所说,只是危言耸听而已。东京城池坚固,粮草充足,御林军尚有三四万,出战不足,防守有余。何况西路已通,援兵将到,纵有万一,也非解围无路。适才臣已说了,金兵孤军深入,野无所获,利在速战,若久不与战,他自会粮尽而退。第一、第三两款,臣已言其不可,至于其他各款,也无一样可行。金人要我大臣亲王护送过河,大臣还罢了,亲王却使不得。金人向不讲信义,过河以后,他将护送之人扣留不还,为之奈何?便以所要金银牛马而论,京师在围城之中,哪有许多东西送他?金人贪得无厌,把天下金银搜括将来,全数奉送,他也不足。区区京师所得财物,他那肯罢休!今次他得意而去,复屯兵三镇之地,随时可来,我也穷于应付。上为祖宗全百世之业,下为黎民除万劫之忧,只有拼死出战,作一劳永逸之计。"李纲说得面红耳赤,汗流遍体。李邦彦、张邦昌一齐劝钦宗休听李纲言语。李邦彦并说:"便是援军到了,能保一定战胜金军吗?若是不能战胜,却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,那时想与金人讲和,恐怕要比这议款更严重十倍。"李纲道:""陛下面前,宰相却说恁般短志气的话。休说大宋养士二百年,朝野无限忠义之士,都愿一死以报国恩。便是我中原人民,三岁孩童,也有个华夏之分,安见得就不能战胜金兵?何灌前日率义勇军民缒城出战,以二千步卒,也和金骑十万鏖战一日一夜。马忠带一万新军也打通了顺天门,这是我兵可胜金人老大证见。钦宗点头道:"卿一腔忠勇,朕自省得。宰相也是为了赵氏宗社,所以言和。金人果然罢兵北去,我们便破些小费,却也罢休。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掷?"李纲看钦宗此意,八九分要和,心中实在难过,便跪在地下道:"陛下把东京守城重责付臣担当,臣本文吏,因感激圣恩浩荡,并痛念黎民将流离失所,不辞一死,以报万一。既然陛下主和,又如太宰所言,对金人不能必胜,要增加议款十倍。臣死不足惜,却不能以一时愚见,作那万代罪人。即请陛下罢免臣一切职务,以免再有言战之人,贻误大事。"说罢,伏地痛哭起来。钦宗看到,也老大过意不去,因亲自下位,将他搀起。并向他道:"和战两途,现在还不能定夺,卿尽管带兵守城。国家大事,只好从长商议。你且出宫,还是到城上去督阵。"李纲虽然一时忿极辞职,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辞去,换一个不成器的守城,那便等着城门攻破,自己也是罪不可赦,只好抹干眼泪,拜辞出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