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浒新传

次日早上,宋江整理衣冠,带了陈东那封书信,特来都总管衙门求见张叔夜。他正在白虎堂后签押房里批阅公文,便着宋江入来。宋江见礼罢,便先问道:“相公茌近日得着东京消息否?”张叔夜道:“闻得蔡太师父子,怂恿圣上在中设立百货御街,又重征花石纲在万岁山建立人造瀑布,这般尽情作乐,实在可虑。”宋江道:“相公圣眷尚隆,何不上表力谏?”张叔夜叹了一口气道:“休说这表章未必得达宫内。便是送进宫门,到了内监梁师成手上,也会把它撕碎了。现在东京人叫蔡京做太师公,叫童贯做太师婆,却不知道这内监梁师成,势力还大似蔡、童。他不但可以代圣上看阅表章,他还模仿得圣上笔迹,可以伪造敕书。这一道铁门槛,任是擎天柱石,无法撞闯得过。”宋江近前一步,躬身道:“边疆之事,相公有所闻否?”张叔夜皱了眉道:“我正是日夜焦虑这事。我曾得老种经略相公来书道:“河北河东,盗贼遍地,吏治贪污,金人骄横,目无中原,一旦有事,内忧外患,一齐发作,实是心腹之患。”说着,以手指敲了案沿,满脸都是愁容。忽然省悟道:“我却想起一事,那公孙胜、杨雄、时迁都到蓟州去了。现燕山各州百姓,被金人掳掠出关,我想此三人并非平常百姓?甘愿听人宰割。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的。来时,速报我知晓,我正想从他们口里,得些实在消息。”宋江笑道:“相公真是无微不照,卑职正要将此事向相公禀报。”因将杨雄、时迁由蓟州回来的话报告一番。说到陈东托杨雄带书信时,却先笑道:“天下也自有一班不识天地高低的书生,未免狂妄到目无法度。只是当今童、蔡之辈,人人切齿引恨,这书生之言,也颇为可原。”于是将陈东和杨雄两番见面的话说了,再呈上那封书信。
张般夜看了那信时,脸上倒变了几次颜色,看完了,便微微一笑道:“这陈东活得有些不耐烦。”宋江道:“以卑职看来,他所谓策之中者,未尝不可采纳。”张叔夜望了他道:“宋统制,你好忠厚,于今童太师索回了燕山六州,正向圣上夸耀他功盖宇宙,他怎肯让旁人渡河去掀了他的烂脚?而况河北现有个北道都总管,我若请缨北调,大之则引起圣上见疑,小之则引起了河北文武的妒嫉,枢密院三司是否作梗?还在其次。虽然……。”张叔夜说到这里,手抚髭须,点了几点头道:“这陈东却还不失为有心人.他说的下策,却是我认为的上策。我想吴用参军,必知我意。这邓州密迩南阳,正是光武中兴之地。我等把此处经营好了,东京便有了一个退步。便是我等不望时事有了这日,却也少不得作个有备无患。”宋江躬身道是。张叔夜道:“宋指挥回衙时,着杨雄来见我,我好问他北地情形。”宋江又躬身道是,却不告退。张叔夜向他望了道:“宋统制尚有甚商议?”宋江道:“陈东那封信,虽是书生大言,卑职却另有个想法。相公说,他的下策,便是我们的上策。所以行了这条下策,相公道是东京有个退步。卑职以为退步固然是要,进一步的步法却也要。凡事先存了个退步做法,这原来基础就不保。”张叔夜抚着髭须道:“你知道怎地是进步作法?”宋江道:“现今河北流亡麋集,无所得食,相率为盗,江却以为这等人可引以为用,免资强邻。江旧部多河朔之士,若让他们转回河北,振臂一呼,可以收纳他们,以听相公驱策。恁地时,既免得害了地方,却多少用了他们,作一点中原屏障。”张叔夜一面听说,一面摇头,笑道:“河北那些乌合之众,非粱山泊可比。我只管召纳流亡,谁解得我是何居心。看宋指挥模样,所言未尽,请道其次。”宋江微笑道:“这其次却差之千里了。卑职旧部,现在邓州,本都愿听相公驱策,不肯分散,但像卢俊义、柴进这些人,都有祖先庐墓在河北。听了燕朔风云紧急,都想回去一省原籍。相公若保荐他们到河北州县去当一名地方武职,他们定是乐于从命。只是恁地做时,力量孤弱,恐怕难以有所作为。此卢俊义所说,归正首丘,尽心竭力而已。”张叔夜思忖了道:“莫非卢俊义、柴进都有此意?”宋江道:“请相公卓裁。”张叔夜道:“待我思索思索,且再理会。”宋江称是,便告退了。
过了一日,杨雄见了张叔夜,将所见情形,详细禀报过。张叔夜便再召朱江入衙,向他道:“我正和你意思一般,不愿旧部分散.但我仔细思索,卢俊义、柴进等有意立功边疆,尽力故土,却也是大丈夫所为,将来有甚成就,也未可知。留得他们在此,虽是朝夕聚首,除了操练人马,却没甚紧要处。先把几位弟兄安插到河北,作一个伏笔,将来我等有渡河克勤克厮杀之日,多少有些相应处,也不失为一着好闲棋。你且调查将来,有多少人愿意北去,我且向朝廷上一道表章,试上一试。”宋江见张叔夜允诺了,退回指挥使署,一连数日,征询各位兄弟意见。大凡是河北、河东籍贯的人都愿意去。大刀关胜、双鞭呼延灼、双枪将董平、急先锋索超,这几员旧日上将,各各要借此出路,立些功业。宋江向各人道:“这却使不得,得力兄弟都走了时,我这里便觉得将才单薄了。”商议以后,宋江才选定了十个人名单,呈送张叔夜保荐。那十人是:
玉麒麟卢俊义、小旋风柴进,双枪将董平,浪子燕青、病关索杨雄、丑郡马宣赞、跳涧虎陈达,井木犴郝思文,金钱豹子汤隆、鼓上蚤时迁。
张叔夜看了这名单,都是河北、河东人氏,却也合用北地,便写好表章,将十人籍贯才能详细注明,申奏朝廷。这表章到了京师,徽宗交枢密院议覆。那蔡京、高俅,正想梁山旧部都聚在邓州张叔夜处如虎添翼。他们自愿拆散,那是再好没有了。益发保奏一本,请徽宗即如所议,分发他们到河朔、河东去。于是御批下来,升任卢俊义为大名兵马统制,燕青为副统制。柴进为横海郡沧州兵马统制,宣赞为副统制。董平为雄州兵马都监,杨雄为黎阳兵马都监,时迁为巡检,郝思文为蒲关团练使,陈达为相州团练使,汤隆为磁州巡检。圣旨回到邓州,张叔夜、宋江率领十人设案接旨、朝北谢恩。因为旨上写得分明,各人径领旨赴任,不必来京陛见。于是大家收束行装,分头作别。宋江以下各位旧日弟兄,分作几股,次第设酒饯行。
这是季秋九月时光,天高日晶,气候凉爽。在十人起程的这日,张叔夜选了三千精壮人马,在邓州城外十里,列队相送。在城九十余位弟兄,随着十人马匹车仗后面,一同出城。张叔夜本人,率领两位公子,已在郊外十里大校场先行等候。卢俊义一行,来到校场前面,老远看到天淡云轻,千百面旌旗,在半空里飘动,真个是五彩缤纷。来到近处,校场打扫得洁净,平平荡荡,一些渣滓也无。三千军马,盔甲鲜明,两排列队中间显出一条人行大道。众人簇拥了十筹好汉,由此经过。那演武厅上,有人拿了红旗发令,等人经过了,那红旗展动,这人马便变了个四方阵式,布在校场中心。旗门影里,金鼓齐鸣,早见张叔夜全身披挂,率领二位公子,由演武厅上步行下阶,前来迎接。见着卢俊义等便拱手道: “演武厅上,备有薄酒,敬献一盏,以壮行色。”卢俊义躬身道:“相公如此盛情,卑职何以克当?”张叔夜挽了卢俊义手道:“非是本帅过重别惰。君等十人,在河朔多事之秋,慷慨北行,是好男子所为。所为盛设此会,也让人看了,学学好男子。”说着,大家都上了演武厅来。这里锦幛绣围,设下了两座宴席。卢俊义见梁山旧日弟兄,个个身着戎装,由厅前到阶下,八字分开两排,按着佩剑肃立,自是不能坐下。十人挨次站在宴席左手。于是长公子张伯奋提壶,二公子张仲雄捧盏,酒斟满了,张叔夜接过来,与十筹妤汉把盏。这时,校场里三千军马,静悄悄地排列了阵式,一些响声也无。但见那四方阵式的队伍,戎装鲜明,犹如地面排下了整齐的锦堆。在锦堆上面,云霞灿烂的飘动了旗帜,在风中卜卜作响。张叔夜把盏完毕,铁叫子乐和手里捧了一把筝,走上厅来,向卢俊义道:“奉相公钧旨,弹一段古曲,送十泣兄弟,这曲词还是相公亲撰。”卢佳义躬身道:“愿洗耳恭听。”张伯奋道:“家尊作曲时,吩咐愚兄弟配合了一段剑舞,益发舞剑一回,以送十兄。十人齐声道:“愿领教。”于是将筝放在厅边长几上,肃立推弹。伯奋、仲雄,各拔出身上的佩剑,就在台阶下平坦地上,相对而舞。伯奋红甲,仲雄青甲,红青人影颤动,配着两道白光。那筝上十三根弦子弹起来,铮综有声,弹的舞的,随声高歌。那歌词是:
中原莽莽兮,华泰峨峨。黄尘扑地兮,朔风惭多。我有壮士兮,慷慨悲歌。苍茫四顾兮,联袂渡河。
连袂渡河兮,跃马挥戈。跃马挥戈兮,还我山河。跃马挥戈还我山河兮!盍兴乎来乎?跃马挥戈!
他三人唱完了,剑也舞完了,三人肃立。演武厅上红旗展动着,便听到三千士卒应声而起,将这歌子唱了一遍,真是响彻云宵.十筹好汉,不觉眉飞色舞,红光满面。卢俊义躬身向张叔夜道:“蒙相公奖掖如此,卢某等此去,誓当竭尽忠贞,上报国恩,下答知遇,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。就此拜别,未敢久劳政躬。”说毕,十人一齐拜倒阶下。张叔夜一一答礼,父子三人,亲送十人走下台阶。那时,十人的征马,已经牵到厅前。张叔夜在马伕手上接过马鞭,牵过第一骑马。以次便是张伯奋、张仲雄、宋江、吴用和其他五位将领,各牵一匹马。恭候行人登鞍。卢俊义、柴进一齐惶恐拜揖道:“折煞某等了!”谦逊了一番,十人便在演武厅前,接过缰绳,上了鞍韂。张叔夜和百余位将领,由台阶上层层排立,站到演武厅屋檐下,拱揖肃立,正色目送。卢俊义、柴进等在马上深打一躬,按辔缓行。只见三千士卒,在旌旗影下,整队列阵,一个个注目相视。阵头上黑烟突起,通通响了几声大炮,益发震发人的精神。十人顺了校场,策马前走,举目北望,秋原莽莽,一望接天,日照平林,云连驿路,正是前路无涯。遥见随从车马,成群在路口相候,而身后盍兴乎来的歌声,又在激昂的唱着呢。





第十七回 奚知州情急联武员 高太尉弊深纳内侍
邓州到黄河边,有一条大道。十筹好汉,带了随从,浩浩荡荡,过了黄河,各人陆续分手,向西、北、东三路而去。其中以董平任所最远,是原来宋辽国界之地。粱山一行好汉,最后只有柴进、宣赞、董平三人,带了随从同行,一日到了乐寿地面。在三叉路口小镇市上停下了车马,在一座小酒饭店里打尖。三人离开随从,在后堂寻了一副座头坐下。过卖前来张罗了酒食,柴进提了酒壶,向董平碗里筛了一满碗。笑道:“仁兄,我等聚首多年,今日这一行,却不知再能像当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无?你看,过了黄河,人民便不是那般安定,过了大名,人烟渐渐零落。此去向北,已到旧日边界,想地方情形,必是十分残败。千万为国珍重!”董平道:“小可本是河北武人,虽身居下位,曾食国家俸禄多年,于今再回到边疆来,却是我本分。而今我朝收回了燕山六州,这雄州退入了内地,也算不得边疆了。倒是沧州地面,恐怕比不得以前平靖,大官人却要小心。”宣赞道:“现在河北山东虽是遍地盗匪,我看这些人,都没有久远打算。凭了大官人久闯江湖,沧州又是自小生长地面,便有甚事,也打发了过去。只是董将军前去雄州,人地生疏,又是今古战场,我等颇耽心。”董平笑道:“宣兄,你特顾虑些个,朝廷还只是要收回幽燕十六州,在自己国土内,怕些甚的?那幽燕地面还有文武官员,却不是我董平一个。”柴进道:“董兄之言甚壮,只是我等渡河以来,都没有带得队伍,你一人去到雄州,就地练兵,却是吃力。”董平沉吟道:“那也斟酌情形再来处理。”三人谈着话,吃过两三角酒。柴进向屋外天色看了一看,因道:“天色已不甚早,我等且各起身赶路。”宣赞自会了上下用过的酒饭钱。紫进执了董平的手,同走小镇外三岔路口。因向他道:"沧州去雄州不十分远,仁兄如有甚紧急处,只管差人来通知柴进。柴进定当唯力是视前往援救。”董平道:“小可也恁地想,在河北各兄弟,只有我等相处得最近。大官人是沧州望族,少不得将来有相求之处。”宣赞
道:“董兄如来相求,便是沧州无兵可调,小可一人,也当单枪匹马前去尽一臂之力。”说毕,三人互相对拜了两拜,方才分手上马。柴进、宣赞二人,率领随从向东大路走。董平率领七八名随从,沿了关山大路,向北进行。
正是意中所料,渐渐北走,渐渐人烟稀少。几次遇到小股盗匪,或经董平杀退,或经董平道出姓名,盗匪一轰便散了。董平为着免了路上纠缠起见,益发叫随从撑出两面旗子,在空中招展。一面旗子写着雄州兵马都监,一面写着双枪将董平。这些河北流亡相聚的盗匪,正是羡幕粱山泊好汉所为,双枪将这名声,他们恁地不省得?因之董平一路行来,却也平靖无事。这日来到雄州地面,在村镇上,看到新任知州奚轲出的告示。萑平一路自思,自己新来到边地,颇想向知州问些情形。现在知州也是新到,恐怕领教不到甚的。因此在路上且慢慢地走,沿路考察民情。另差一匹快马,向都监衙里的前任送信。行到雄州南门外约莫五六里地方,只见一批人马,约莫百十名,排成七歪八倒的行列,鹄立在路边。其中有两个都头出来,躬身迎到马前。口里唱着姓名,本衙都头田仲,冉修,迎接将军。董平在马上拱手答礼,便问驿馆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