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浒新传

待到次日,已有沂州逃难出来 的百姓经过。孙浩吩咐士兵,寻找几位老成百姓,带到帐里问话。据说梁山人马进城以后,就出示安民,并没有杀伤的事情。只卢俊义带了二三百人驻在城,大批人马,依然在城外扎营。并规定每日开城门两回,听任百姓采办柴粮食,老百姓愿意离开激,却也听便。不然,城池失陷了,却怎地出得城来?孙浩听了,心里暗暗地纳闷。随后遇到百姓,再寻来问时,都是恁地说。孙浩再进军一程,离沂州二十里扎下营寨。当日修下告急文书,不分星夜派人向东京枢密院告急。这孙浩左右将校,十有七八家眷都在沂州城里。听说梁山兵马入城,并无杀害,虽暂时安心,却想到若要去夺回城池,必定怒恼了卢俊义,在城里的家眷,更要受到报复,因此大家交头接耳,都有一种畏惧进兵的样子。孙浩也和各将校所处的境地一般恁地不省得?只好紧闭营寨,等候东京枢密院的匀旨,再作处置。
那沂州城里的卢俊义,拆了吴用给予的锦囊,正是一步步地做着。探得孙浩带了万余军马回来,正自昼夜看他动静。见孙浩一连数日屯兵不进,便召集承受来头领公孙胜,、呼延灼、燕青、黄信一同商议。此时,卢俊义杀了蔡京的门生贾太守,将他眷属,驱逐出城,便驻节在知府衙里。兄弟们把府衙大堂当了聚义厅,五把交椅,列了半环坐地。公案桌上,撤除了签筒笔架,大盘堆着菜肴,大碗酒筛着,一壁厢吃酒,一壁相议事。堂下只有十余个轻装小喽啰,听候使唤。吃了半日酒,卢俊义向公孙胜道:“吴军师给小可的锦囊,现已拆尽。我等只有三千人马,远隔山寨,却是和官兵相持不得。未得公明哥哥将令,却又不敢轻易把城池弃了。”公孙胜笑道:“员外可以放心,十天半月里,孙浩没有接到枢密院敕令,自不敢动作。这早晚戴宗兄弟必然前来,想公明哥哥自会有个了断。我等进得沂州,对老百姓秋毫无犯,每日出城百姓,都暗暗替孙浩将校传递家信,要他休来攻打城池,这却最有力量。”卢俊义道:“但愿恁地便好。”说话时,天色已是黄昏,喽啰们燃起几对大蜡烛,插在立地烛台上,移靠了桌案照耀了。呼延灼又吃了几碗酒,便起身道:“城外营寨里虽还留得韩滔,彭玘把守,却是放心不下。小弟须和黄将军出城去。”公孙胜说:“今是初弦将满之夜,月色定好,也须提防官兵偷营,二位出城去也好。”于是呼延灼、黄信向俊义铁告辞。卢俊义也有了几分酒意,未敢多吃,相随关下台阶,走到庭院里来。这已到了初冬时节,庭院里两棵高大槐树,落了满地的黄叶,树枝稀疏,露出天空大半轮新月,照得两廊白粉墙清如水洗。半空里略有西风,酒酣耳热的人,被风微拂着面,精神为之一爽。燕青,公孙胜都来到庭院树阴下,见呼延灼等在仪门下骑马去了,兀自北手昂头看月。耳边咚咚有声,听到外面鼓敲起了初更。卢俊义一时兴发,向公孙胜道:“月色果然很好,我们且到外面步月一回,好吗?”公孙胜道:“吃酒下去。身上正热些个,当得陪员外一行。”于是卢俊义、燕青各佩一把朴刀,公孙胜背了一柄长剑,同向衙门外走来。在这戒严时候,城里百姓,日里也不敢出来,到了晚间,家家紧闭了门户,街苍里没个人脚迹,因此,犬吠声也不听到一下。每次更鼓敲过,便万籁无声。卢俊义走到街上,月华满地,照见铺道石板,方方相接,直尽街头。
三人在街上走着,脚步声叱咤相闻。看两旁人家,很少有灯火露出。恰是不如野外,还有树声水声,人如到了墟墓里也似。因道:“我等进得沂州,虽十分安慰百姓,市面恁地寂寞,可见地方上有了军事,老百姓总不能安帖的过活。”公孙胜只道得一声正是如此。三人默然走着。经过两三条街,月光下看到冷巷口外,壁立了一堵城墙。卢俊义猛可地站住道:“在街上眼界小,我等何不向城垣上走走?”说时,穿过这巷子,正好有条登城的坡道。三人拾级上去,正遇两名巡逻的喽啰。他喝问过口号,知是自家头领来此地,便唱喏走过一边,遥遥跟随。三人站在城垣上四周一看,晴空里一片彩云也无,月轮远处,有三五个疏星相配。手扶城垛,向城外张望,远处白气漫漫,笼罩大地,近处却有几丛村庄,簇拥了团黑影,极目一望,旷野沉沉,只有两三火光,稀疏相隔。所登的是南城角,山泊大营,扎在城西,隔了城南,刁斗声破空送来。同时咿唔有声,在天空掠过,正是惊动了南归雁群。抬头看去,天空却又没些甚的。卢俊义手握腰间挂的佩刀,不觉长叹了两三声,燕青随在身后,却忍不住问道:“员外听到雁声,莫不是想念兀谁?”卢俊义道:“小乙哥,我四海无家,想念兀谁?大丈夫生当此世,公不能扫清君侧,整顿乾坤,私不能保全庐墓,继承祖业。不是公明哥哥及山寨兄弟舍死相救,在大名几乎首领不保,我等正是空学了一身本领。”燕青叉手站在一边,昂头望了月亮,无言以答。公孙胜道:“员外发此感慨,必有所为。”卢俊义道:“先生是出家人,有甚不理会得?公明哥哥及在下和全寨兄弟,都势逼处此,避身水泊,总望朝廷早日招安。我等兄弟好建立一些功业。于今只是打家劫舍,度这英雄末路。天下后世,却怎能相谅?便是我等忠义为本,外人又如何得知?只看我等来到沂州,恁地和百姓相安相处,百姓兀自惧怕着我们,是老大见证。可恨蔡京父子塞阴了我等自新之路,却教我们有家难投,有国难奔,百余兄弟都飘零在江湖上。实不相瞒,方才经过街巷,上面洁白的月亮,照着眼前是的寂寞的死城,实在感慨得很。将来作史的人,恁地理会得我辈心事,免不了著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梁山盗洗劫沂州城,却不屈煞了人!”公孙胜道:“听员外这番话,可见员外的胸襟。贫道前次遵师命回到蓟州,本想不再出,一来看在公明哥哥恩义,二来看众头领情分,不能临危不救。别下老母两年,却又是山寨多事回去不得。这番朝廷派侯蒙来招安山寨,正是喜欢煞人。不道蔡攸、高俅竟将我等救星害死。权奸不去,我等兄弟恐怕无出头之日。”说毕,也嗟叹不已。卢俊义在月下顾影徘徊,忽然拈须笑道:“先生,我自幼跟随塾师读书,也曾学过几句词章。我现在得诗一首,念出来请指教则个。”公孙胜笑道:“员外有此雅兴,愿听大作。”卢俊义便念道:
“飘泊存傲骨,余生尚枕戈。英雄成盗寇,荆棘遍山河。洗恨千杯尽,除奸一剑磨。往来人不识,对月起悲歌。”
公孙胜笑道:“不想员外一身武艺,却有恁般秀才本领。”卢俊义哈哈笑道:“正是为了不过秀才本领,却把来生疏了。”彼此正说着,却听到城下街上,梆锣敲起了二更二点。回头看去,屋脊鳞比,黑影沉沉,霜风微起,万灶无烟。偌大的沂州城,真个像大水冲洗过了也似。卢俊义道:“沂州城里人民,胆小得紧,想到贾太守在这里多年,定是官法如炉。”正道着,忽见城垣下不远,在那冷巷子里,却有一点灯火射出。在全城沉睡下,这点灯火,却十分夺目。便笑道:“却不能抹煞了全城的百姓,也有胆大的。”这人家灯火,兀自在闪灼着。燕青、公孙胜同看时,那灯光侧面,又有一盏红灯照起。卢俊义道:“却是作怪。”便叫两个巡城小喽啰下城探视。这一番探视,却在死城里,找出一线动静来了。





第八回   避战地二梁别乡城 作远图三阮探海舶
沂州城里,依然是一些生气也无。那两个小喽啰由城下上来,向卢俊义回报道:“那点着灯火的人家,大门紧紧的掩着,但听到里面兵器叮当作响,未便进去探望。”卢俊义道:“啊!这沂州城里,难道还有人敢捋虎须吗?”说时,将腰上佩的腰刀拔出鞘来,紧握在手上,拔步便向城下走来。燕青、公孙胜同那两个喽啰,一齐都在后面走着。到了那人家门口,卢俊义站住,便着两个小喽啰前去叫门。里面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问道:“这般兵荒马乱,深更半夜,兀谁敲门?”喽啰答道:“梁山泊巡城兄弟,见你家亮着灯火,特来查看门户。”里面那人停顿了一会,呀的一声,将门开了。门里有个老妇人,手里捧了一只烛台。卢俊义上前一步,站在门外躬身唱喏道:“惊动老娘,原谅则个!小可是梁山泊小头目,方才巡查街巷,经过这门首,听得这里面有兵器撞击声音。我等奉有军令在身,要到府上查看查看。“那婆婆却拦门站了,答道:“好汉,你休错了。我家是良善百姓,那来兵器响动?家里现有三岁小孙儿,正患着病,实不能惊吓了他。有话请明天来说。”燕青站在一边,看这事甚是蹊跷,便向前两步,轻轻推开一把,抢进了院落。不曾站稳了脚,却见一道白光,由旁边直扑过来。燕青来不及问话,便和此人厮拼在一处。另有个汉子,跳向前将那婆婆背到屋里去,烛台落在地上。卢俊义、公孙胜挤进屋来时,此人手使一根镔铁棍向二人飞午将来。卢俊义迎上前去,只三五个回合,那人急于取胜,将棍横扫过来。卢俊义向旁一闪,将棍梢让过,然后乘虚将刀向那人腹部便糊。那人身子虚了势 ,来不及躲闪,只好回过棍子来挡住刀锋。卢俊义早已料到,反过刀背,在棍梢上一砍,棍子便由那人手上飞了出去,那人没了武器,跳进屋去了,恰是公孙胜帮同燕青,用剑共斗那个使朴刀的。燕青暗中一腿横扫,将那人踢倒在地。卢俊义已在地上拾起棍子,横插过来,拦住了一刀一剑,喝道:“休得伤害好人,有话缓缓地说。”那人倒地以后,本已闭目待死,见卢俊义倒救了他,便抬起刀,站起来远退一步。原先那个使镔铁棍的,在屋子里取来两枝铁锏,正要再斗卢俊义,见他们停了厮杀,也便站住。那个使刀的道:“你们深夜闯到我家来,端的要怎地?我们闭门在家里,你兀自要奈何我兄弟 ,我看你们也不是平常头目,来来来,一个对一个,不许有帮手,我们再厮拼几合。我输给你们一个人手上,死而无怨。你若仗梁山泊人多,将我家围住,车轮般来战,却不是好汉。”卢俊义道:“壮士你休误会了。实对你说,我是梁山副总头领玉麒麟卢俊义便是。此位是公孙胜,此位是燕青,门外还有两个小喽啰,此外并无第六个人。适才在城墙上步月,唯见你一家亮着灯火,特来探望。不想这院落里又有兵刃声。因此敲门动问一声,看看有无伏兵?卢俊义占了这座城子,我自应当提防意外,非是来骚扰府上。现见府上有白发婆婆应门,自是平常百姓家。正要说明便走。我等还未道得原委,你二位先自动手,也非是我等莽撞。我看二位武艺了得,情愿结为朋友。”说着,把棍子丢了,将腰刀插入鞘去,拱手唱喏。那使棍的道:“你果是卢员外?吃你斗败了,却不冤屈。”卢俊义道:“在下并无谎言。”那人道:“哥哥,我道甚的,卢员外究竟是个英雄。”说着,弃了双锏,在地上捡起烛台,放在窗台上,照见卢俊义这表人物,扑地便拜。卢俊义道:“梁山英雄甚多,卢某何足道哉!动问壮士贵姓?”那人道:“小可叫梁志孝,这是哥哥梁志忠。哥哥,卢员外恁地说时,我们便结交了他吧。”梁志忠也过来拜见了。
宾主便在月亮下施礼相见,梁志忠道:“三位好汉到此,且请到屋里拜茶。”于是一同进屋。那老婆婆也自欢喜,出来相见。卢俊义知是二梁老母,又拜了几拜。大家在灯下坐地,卢俊义看梁志忠,约莫四十上下年纪,头戴抓角头巾,身穿蓝色箭袖旧战袍,腰束紫鸾带,圆面大眼,一丛虬髯,颇像个军官。志孝只是小贩模样,兜头穿了件皂衲袄。因问道:“二位有此本领,梁山泊占了沂州,既不出来相投,也无敌意,每日开城,又不离去,未知有何高见?”梁志忠道:“实不相瞒,小可现在海州任缉捕都头,张知州屡次要提拔我,小可都推去了,特地告假,回来探望老母。舍弟志孝,只是在沂州城里贩卖粮食,多年未见。兄弟们也思念在一处聚首些时,不想小可到得沂州才半个月,就遇到这声厮杀。我是一个武官,遇到了有人犯我住着的城池,我怎的能不出来。贵寨人马向城里攻打着的时候,小可因城里欠缺主将,曾见贾太守,要他分我些守城兵,我愿出来厮杀,叵耐那厮听说我是个小职武人,见不得这般大厮杀,把我斥退了。这早晚我正打算同了兄弟奉着老母投奔海州。今夜月色甚好,兄弟两个烦闷不过,便在庭院里比试耍子,不想惊动了大驾。”卢俊义笑道:“怪道都头有这般本领,却委屈在家。现今进行权杆当位,贤人远避,两位何不上山,共聚大义?”梁志忠笑道:“员外却不省梁某叫着甚名字?朝廷虽是在权奸手上,海州张知州相公却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厅男子。服侍这种上宪,人生却不枉了。员外今日在沂州是至高无上的人物,梁某兄弟只是两个俘虏,如要强迫,无不听命。”卢俊义笑道:“都头休疑,何至于此。”说话时,梁志孝在屋里搬出花样来待客。卢俊义笑道:“今晚月色甚好,得见二位,是在沂州城里一椿快事。在知府衙里尚有些酒肉,想请二位小叙一番,不知可肯屈驾?”梁志忠道:“家有年迈老母,明日再到行辕里去拜见。”卢俊义未曾发言,老婆婆却在内室里转了出来道:“三位头领既恁地错爱,你兄弟只索奉陪一遭。卢头领若非另眼相看,适才动手时,便杀了我儿,何必骗你兄弟两个。”卢俊义叉手起立道:“老娘说话恁般痛快,不愧膝下有两个贤郎。”老婆婆道:“寒家三代习武,老身却也把厮杀看得惯了,不时怎地兀自住在围城里?”梁氏兄弟见母亲恁般说了,便起身和卢俊义同去,吃了半夜酒,方才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