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水浒

  一夜沉思,次早来看董平。董平得安道全如药调解,胸心稍宽,他娘子程氏带几个下人来抬董平回家养病。花荣见过了礼,却暗暗看她神情,虽是有几分愁闷之 颜,指挥吩咐,非常从容干练,不现出丝毫仓惶恐惧的神气。【眉】活绘出一个女中丈夫来心下迟疑。回来,便叫喽罗请燕青、石秀。二人请到,坐下来,花荣便请 他将贾氏同潘巧云当日情形,从头至尾讲说一遍。静听半天,不觉摇头。二人奇怪起来。花荣道:“我不为别的,我要揣摩荡妇的性格,可象我所猜的人不象?” 【眉】绘声绘影二人道:“象么?”花荣连道:“不象,不象!”石秀问道:“究竟象谁不象谁?”花荣方才将董平的事,原原本本告诉二人,道:“公明哥哥急于 要把这事弄澈底,小弟因外边摸头不着,所以疑心到他家里人。但是照你们二人说来,此人毕竟不象有外心的,是我错了。”燕青拍手大笑。花荣道:“小乙哥笑什 么?”燕青道:“就是笑你花兄长,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,怎么会悟不来?”石秀道:“小乙哥,请你老实说,怎样是聪明?怎样是懵懂?”燕青忍笑道:“老实 说,你去问董大哥,泰山何在?”二句话,花、石两人齐跳起来道:“到底小乙哥聪明!”燕青道:“且慢着!这不过推想的话,不能做凭据。而且不好出口,究竟 有无事实,还够费点子心思。须趁早去他家里踏勘,迟日怕改动形迹。”
  当下三人计较已定,径到董平家来。董平神气,似乎又好一些,倚在榻上。娘子坐在旁边,三人都招呼了。问候几句,燕青要看放酒瓶所在。董平叫娘子指点他 们到堂屋东首厢房里。开门看时,摆满盛酒的瓶子,十个一排,好几排,方方整整,摆在一处。那些空瓶,颠颠倒倒乱在四边。三人看过退出。董平问:“看出什么 形迹没有?”三人含糊应了几句。却问:“董平,这一次酒瓶是甚人拿给兄长的?”董平道:“是我自己拿的。”花荣道:“平时都自己去拿么?”董平道:“我素 来欢喜自己动手。”三人也不再问,看时候不早,起身告辞。【眉】陆放翁诗云:天机云锦为我用,剪裁妙处非刀尺。我读此文,作如是想。若以具侦探家手段目 之,则犹渺乎其小走出门来,花荣邀二人同到林冲那里。林冲已将置酒的头目盘问半天,只不得头脑。见花荣来,忙问:“花兄弟,这事有些下落没有?”花荣拍燕 青肩头道:“锦囊在此,问他罢?”燕青道:“花兄长休要取笑。”便把刚才计较,和眼见情形,讲过一遍道:“小弟和花、石两兄长说过,那瓶上和地上的灰印, 是一个线索。酒瓶在厢房地面,是排做方形,横直都成行。现在还留着不曾开过的六十六瓶,共直行七行。董兄长吃的,是第七行第四瓶。我们在第六行第四瓶浮灰 上发现指印两颗,那印子比我们指头瘦削许多,明是女人指印。【眉】文笔细腻极矣。“明是女人指印”一语是承前启后的一大关键地面在离瓶五六寸光景,浮灰上 又有两个弓鞋印子,前深后浅,推想起来,是人蹲在地上的缘故。因为蹲着做事,身子倾向前来,脚尖用力,印子自然前深后浅。再者我们看那放过酒瓶的地方,瓶 底在灰上,每留一圈圆印,只董兄弟现吃的第七行第四瓶,虽然拿去,地下则叠着两圈圆印,分明是拿起又放下的痕迹。可想瓶里的毒是这时候加入,不是本来有 的。推想所以要在原地做手脚,也无非为避人眼目。”林冲听得出神,只顾点头。燕青又道:“小弟听说,这置酒小头目新娶妇人,是董家嫂子身边丫鬟,现在日里 还进去伺候。可趁晚间叫来,问问夫妻的情形。再者我们山寨里原没药店,这木鳖子何处得来?小弟想:这合蒙汗药时,要掺这件东西,这一件须在山下四处酒店里 去问一问。最是孙二娘、顾大嫂两位女头领处仔细访访。”林冲道:“这话果然不错。我这里便叫那头目去带他妇人来,请小乙哥在这里帮我问话,请花、石两位哥 哥就此到山下饭店去。”二人去了。
  一时妇人唤到,战兢地立在面前。燕青看她年不过二十来岁,青衫布裙,充过大家丫鬟,见人有些不敢抬头。便道:“你休害怕。今日你主人中毒的事,你们该 已晓得。依寨主意思,你主人倘有差池,你们伏侍的个个是嫌疑犯,莫想活命。【眉】先用恐吓手段但是林头领和吴军师道:‘这里面容有冤枉,须得详细讯问一 回。’于今问你,你只好好说来,得这事水落石出,你们就有性命。”妇人道:“小妇人不敢隐瞒,头领但问。”燕青道:“我也不多问,你只说,去年冬天,主母 为甚事打胎?”妇人愣了一愣道:“胎是主母狠狠地在桌角上撞,撞下来的。至于为什么事,小妇人委实不知。”燕青道:“你说不知,你主人为此和主母拌嘴,可 是有的?”妇人道:“有是有的,但落胎的缘故,主人并不清楚,只怪主母为何不小心自己。”燕青“咄”的一声道:“你还要瞒,你主母和主人拌嘴之后,告诉你 什么事?”这一回,妇人做声不得。燕青拔剑在手道:“你真不要命么?”妇人道:“小妇人说。当时拌嘴之后,主母恨恨地道:‘自己要儿孙,就不该害人的父 母;杀了人的父母,还要替你养儿孙,天下有这等便宜事!’”【眉】这几句话耐人寻味。世间偏有涂人肝脑而求子孙福禄绵绵者,可以知反省矣燕青道:“这就可 见打胎有缘故了。【夹】完全是听花荣说的,但只是顺推下去,便问出许多话来,纯是钩矩之法我再问你,你主母和山寨哪一位娘子最好?”妇人道:“和扈三娘子 最好。”燕青道:“这月里你主母和她会过面不曾?”妇人道:“不曾。”燕青道:“听说这月里你主母下山一回,是到哪里去?”妇人道:“是去看孙二娘。她独 自去,不曾要人跟随。”燕青道:“主人知道么?”妇人道:“主人处说明的。”燕青发放妇人:“去罢!只今夜的话,不要告知主母,切记!”妇人诺诺连声去 了。
  燕青对林冲道:“事不须再问,天明等花、石两位来,看是如何?”两人坐到天明,果然花荣、石秀一齐来到。一见燕青,便道:“小乙哥真正料事如神,果然 孙二娘说十天前,董家嫂子来店闲谈之时,恰好我拈乳钵在合蒙汗药。她说房中夜里耗子太多,闹得不好安枕,要些木鳖子粉去毒杀它。当时不经意地给了二三钱, 哪料得弄出大事来,这不是确凿证据?”【眉】假使我在他们旁边,硬要说董平丧命自有人承认,不必多劳诸位费心侦探林冲道:“既如此,事不宜迟。我们一同去 告诉公明哥哥,商量个处置。”
  四个人顷刻跑到忠义堂上,正见宋江、卢俊义等好多在堂上议论,林冲等走上去,如此如此。才快说完,忽然安道全踉踉跄跄走进,道:“董平头领真个不救 了!病状大变。不知怎的,看形相是第二次中毒。不到两个时辰后,就要七孔流血而死。【眉】死得太惨宋江大惊,忠义堂上大家不由得一哄。都到董平家来,近得 门前,已有关胜、宣赞、郝思文、呼延灼、韩滔、彭玘、张清、龚旺、丁得胜、秦明、黄信、魏定国、单廷珪、徐宁、凌振、杨志、汤隆等,黑压压地挤满一屋。 【夹】军官团全体,于此点明者,以董平亦军官团中人也宋江进来看时,那位程小姐,【夹】此处称小姐者,本其志而言之,盖已彰明较著,非董家娘子也珠冠玉 佩,头上九龙钗,足下凤头履,端严装束地站在堂前招待。【眉】有子路正缨而死的意味,程小姐的是可人远远望见宋江来到,玉手一招道:“公明请进!”
  宋江虽然已经心下明白,究竟料不到这种神气,不免诧异,踟蹰顾望。走近前时,程小姐砉地长笑一声:“宋公明!叫你知道,你的董平【夹】四字妙被我杀 了。他信从你们的引诱,强迫无辜的弱女,于今报复到了他,差不多也要到你了,如今先给个信。董平杀得我一门,我便杀得董平。他是贼是仇,我杀贼杀仇。你们 大家听着:休道妇人失了身.就不得不受人牢笼。须知失身不是失节,失身是没有力量,失节是没有志气。没有力量,是无可如何的,志气不改,总有一天,复仇的 机缘到手。没有志气,跟贼党,替贼效力,那才是下等人,才算失节呢!宋公明,于今愿遂了,志酬了,毒饱了,我也走了!”猛地大叫一声“好!”那股鲜血,直 从口里喷出几尺长来,站在前面的头领,不是躲得快,几乎被她溅着。再看时,那程小姐,身子往后一仰,恰倚在壁上,铅粉般的白面,朱砂般的嘴唇,定着乌溜溜 的双眸,泚着白森森的牙齿,两袖张开,脚分八字,直挺挺不动。梁山上好汉许多,都不敢向前。【夹】暗抄<荡寇志>武行者力尽宋江才定定神.猛 听见背后有人长叹道:“真正烈女,羞杀我们也!”宋江不敢回头,勉强举步.进到房里。床上董平,已在血泊中断了气,手足搐缩,蜷做一团。可怜平时的伟丈 夫,几天苦痛,临终竟瘦小到这般模样。【夹】将程小姐之死,与董平之死,写得连尸首样子都不同。所以为程小姐吐气也宋江不免痛哭一场,拭泪出来,吩咐众人 从速将他夫妇棺殓【夹】宋江口中,还用“夫妇”二字,到底不改作伪掩饰的习惯宋江从此格外闷闷不乐,只恨扈三娘无端要报李逵的仇,引出事来。【眉】萦带前 文这日,【眉】“这日”二字一转,另开一种局势,看作者轻轻写来毫不费力林冲打听得仇人高俅,重新托人疏通童贯,设法叙入收燕军功,入京谋干,想调一支人 马到南旺湖或黄河边要截。因见宋江深恶痛绝“报仇”二字,不敢提起,径来就吴用商议。吴用道:“论到用兵,须有词可藉,不独要公明哥哥高兴,也要就大家商 量。高家父子,罢官之后,无权无势,还不小鸡一样,手到拿来,要兵马做什么。既是水面上的事,邀三阮帮忙够了。再不,添一个时迁,足足有余。好在一来一 去,十日为期,总之不远。公明哥哥处且慢说。”林冲欣然自去。三阮和时迁正苦无事,闻说尽皆踊跃。【眉】三阮、时迁尽皆踊跃,见得他们兴高采烈了原来林冲 手下有个喽罗,本属兖州府人氏,兄弟两人,在兖州开个酒店,因欠下酒税,被高俅追比下狱。恰遇宋江兵马打开兖州,从狱中放出,兄弟两个,一个投在林冲部 下,一个做帮船伙计。相处日久,渐渐知道林冲也恨高俅,因此暗中打听消息,恰好高俅搬取家私,全家都乘这船,喽罗得了消息,赶紧告知林冲。林冲自同三阮、 时迁带这喽罗不分昼夜,沿运河道迎上去。
  那高俅从兖州开船之际,官场消息灵通,只道他要重新得意,船傍码头,便有地方大小文武,递手本请安。高俅也知道官家规矩,职位不曾开复,吩咐当差的在 船头一律挡驾,不敢当。船直到济宁,倒也安静。到济宁时候,天色渐晚,当差照例将一叠手本呈上。高俅看不到几张,忽然“呵呀”一声,面容失色。高衙内听 得,忙从后舱出来,高俅将红柬递给他道:“你看!”高衙内看了,半晌做声不得。原来柬上是“前禁军教头林冲”,端端正正七个大字。【眉】狭路相逢,冤家对 面,哪得不大惊失色高衙内看岸上来人已散,叫当差的问道:“这手本上诸位,你都见面不曾?”当差的回道:“手本是由码头上总传下来的。岸上停的车轿,都垂 下帘子.小人只胡乱迎上去谢了,不能够见面。”高俅咄声:“蠢才!”当差的退去。高衙内忽然挺身道:“这般热闹码头,前前后后靠定百十只船,看他怎地?” 高俅道:“你不用嘴强,祸都是你当日撞下来的。停会他真个来,你怎地?”高俅原有一把削铁宝刀,因为衙内怕它锋芒,见了寒心,收在衣箱里,此刻取出,挂在 床头。【眉】宝刀挂床头为壮观瞻欤?为防粱山好汉光顾欤?父子两,一夜巴到天明,船又开了。高俅道:“那厮多分不敢来。不然,为甚事虚上手本?”衙内 道:“孩儿也如此说。”这日船过一站,日晚拢岸。高俅便留心来的手本,果然又有林冲在内。问当差的,仍是不清楚。不觉失声道:“跟下来了,跟下来了!”高 衙内道:“跟下来也不过昨天一般。”高俅道:“你省得什么?前面总有落空地方,似此跟法,怎地好呢?”高衙内道:“我们上岸,问地方要几个汛兵护送。” 【眉】要几个汛兵护送,是膏梁子弟的口吻高俅道:“上岸呢,他真在岸上等,休说几个汛兵,你不识得林冲的手段呢?”高衙内不敢做声。高俅想一想,叫船驾长 来,问到:“这条河道,向来安静么?”船驾长道:“回大人的示,这条水路,向来安静,不过有时小小走漏。自从近地有了梁山好汉,格外安静。”高俅听说梁山 好汉.不觉一个寒噤,勉强问道:“梁山好汉怎地?”船驾长道:“这条河从徐州起,直到沧州,南北一千多里,处处有梁山的人在此收取行水,只要缴了行水,保 护格外精密,强似官军十倍。但除有仇,不免请他吃馄饨板刀面。”【眉】高俅以显宦资格听这些话,作什么感想?高俅格外心惊,定定神问道:“从此往北,难道 没有别的河道么?”船驾长道:“是还有一条夹港,一直通到黄河,只因水浅,不好走。休道客商,连强盗也不借路。”高俅道:“我这一路官员迎送,实在麻烦, 想从别港过去,清静一些,你们看好走么?”【夹】还要打官话船驾长道:“大人要走也可,河水太浅,须添七八个拉纤夫,才能过去。”高俅道:“这不妨事,我 可以多给几个钱,今夜开船罢。”【眉】乘夜溜之大吉船驾长道:“今夜来不及,大人既决意要走,只好船泊在这里,小人连夜找齐纤夫,明天黑早开船。”当下议 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