歧路灯

  左难右难,忽然一个短见上来。拍着桌子道:“不如死了罢!我见许多欠赌债的寻死上吊,想必就是我今日这个光景。只可惜我谭绍闻门户子弟,今日也走了这条路径。”忍不住痛上心来,暗哭了一常寻了一条大麻绳,缚在梁上面,向家中低声哭道:“娘呀,我闪了你也!”搬了一个杌子,站在上面,分开绳套儿,才把头伸,忽的想道:“我现有偌大家业,怎的为这七八百银子,就寻了无常?死后也叫人嗤笑我无才。”忽的又想道:“父亲临终时节,千万嘱咐,教我用心读书,亲近正人。我近今背却父命,弄出许多可笑可耻的事,这样人死了何足惜!”哭了一声:“爹爹,不肖子愿到阴曹受责也。”把足顿了一顿,狠的一声叹,将头伸入绳套之中,蹬翻小马杌子,早已昏昏沉沉,到了不识不知地位。
  且说王氏在家中,忽然心焦起来。见天色已晚,儿子尚不曾下学。恰好邓祥照着一个灯笼,从楼院过去,王氏道:“邓祥,你去书房中看看大相公,天晚了,还不曾回来。或者往别处去了?”邓祥领命而去。德喜道:“我午后送茶去,把茶壶撇在书房内,我也趁灯笼取回来。”
  二人进的园门,德喜道:“不知怎的,今晚我有些害怕。”
  邓祥道:“走熟的地方,有什么怕?那书房内不是大相公走动么?”说着,早已到轩内,猛的见谭绍闻吊在粱上,把德喜儿早吓的掉了魂。好一个邓祥,全不害怕,放下灯笼,心头一急,膂力添上千钧,扶起杌子,站在上边,用力一抱,往上一举,那绳套儿松了,款款抱住,叫德喜道:“你休怕,还不妨事。你把椅子放的近些,我抱住大相公坐下,你好回家去叫人去。”
  德喜儿向西间搬椅子,猛然看见老主人谭孝移背墙而立,惊道:“那不是老大爷么?”也不见答应,早把德喜儿吓的倒坐在地,爬不起来。邓祥道:“你胡说的是什么!那是灯笼照的你的影儿。你快搬椅子来。”德喜强为挣扎,拉了一把柳圈椅。
  混身颤个不祝邓祥也觉怕将起来,争乃怀中抱着谭绍闻,无可放手,急道:“你把灯笼罩儿爽快去了罢。作速回去叫人,我抱定大相公是不敢放手的。”德喜儿得了这一声,往外就跑。
  走的猛了,被门限儿绊住,往外一跌,直跌到月台上,将鼻子已磕破,流起血来。邓祥只是催,德喜儿也顾不得流鼻血,拐着一条腿,跑到家中。方进后门,便大声喊道:“俺——俺——俺大叔,吊死在后学梁上了!”楼上听的这一句,王氏、巫翠姐、冰梅一齐出来。德喜早倒在后门里哼着,前气不接后气,说:“俺大叔后学里吊死,吊死到后学梁上了!”这王氏哭了一声:“儿呀!”就上碧草轩跑来,进的门来,看见轩上有明儿,只听得邓祥喊道:“快来!”王氏早已身子软了,坐在地下,往前爬起来。巫翠姐、冰梅两个女人挽着,也捞不动。多亏老樊后边跟来,双庆儿也到了,搀上轩来。王氏只是“乖儿、乖女”的乱哭。邓祥道:“休要乱哭,搊起腿来,脚蹬住后边,休叫撒了气。你们慢慢的叫罢。”巫翠姐羞,叫不出来。冰梅扶住头,叫道:“大叔醒醒儿!大奶奶叫你哩!”兴官也来了,急道:“爹,你不答应俺奶奶,俺奶奶就要打你哩。”王氏跪下道:“若叫俺儿过来,观音堂重修三间庙宇!”
  也是谭绍闻命不该绝,口中微有哼声,邓祥道:“罢罢罢,有了想望了。作速去姚先生药铺,取点吹鼻散来。前日关爷庙戏楼上吊死那卖布的,是姚先生吹鼻子药吹过来的。”双庆儿早已跑的去取药去了。少时,谭绍闻身上有略颤之意,邓祥道:“樊嫂,你搊住腿,总休放松。”双庆儿取的通关利窍药面儿来了,德喜儿忙在书案上寻了一支笔,取了笔尖儿,将药装入笔管,向谭绍闻鼻内一吹,谭绍闻面上欲作嚏状。又吹了少许,谭绍闻把头往前一起,打了半嚏。邓祥道:“不妨事了,奶奶放心罢。”
  又迟了一大会,谭绍闻微有睁眼之意。邓祥叫道:“大相公,大奶奶在此多时了。”谭绍闻渐渐苏醒。看见家人都在面前,欲扭头而看,觉脖项疼的要紧,只得将眼珠儿滚着看,方想起自己是缢死救活的。见母亲拉住手儿,泪流满面,良心发动,强伸一只手,拉住母亲手儿,忍不住自己说道:“这样人你哭他做什么!”王氏道:“儿呀,你只会说话就罢了。我见你亲,你休死!我老了,你为我,你再休死了!”说的满屋人无不呜咽。
  又乱了一会,谭绍闻全魂已复,离了邓祥怀中。这邓祥把浑身衣服,汗都浸透了。正是:个个人儿恶死亡,博徒往往好悬梁;只因势迫并情窘,寻出人间救急方。
  此时巫翠姐、冰梅搀着王氏,邓祥、双庆儿搀着谭绍闻。
  那德喜儿于先时众忙之中,只得仍到轩上,此时依旧罩上灯笼,提着在前引路。忽的一声道:“哎哟!那不是老大爷,又在厢房门外站着哩!”众人扭头往厢房门外一看,却没个影儿。邓祥道:“那是你的眼花缭乱,把人影儿当就大爷了。”谭绍闻顿了顿足,咳了两声。
  一路回到楼上,这德喜大声哭起来,说道:“我是该死的人,我两三番见过大爷,想是我不得活了!”老樊道:“小孩子家,张精摆怪的,单管着胡说!”邓祥道:“德喜儿他不是说谎的。在后书房,我是不敢说,怕你们胆小害怕。我卸吊时,亲身见老大爷站在西墙灯影里,拍手儿,却不响。以后他回来叫你们时,我抱着大相公,听的嗟叹,仿佛是老大爷声音。起初我也害怕,后来怕的极了,也就顾不的怕了。德喜他全不是说慌,若不然,他放声大哭是图什么?”王氏道:“既是德喜见老大爷,想是他的阴灵不散,你们到前厅烧张纸儿,叫他休再出来吓孩子们。”惟有德喜不敢去。谭绍闻道:“想是我做下不成人的事,爹爹阴灵见怪,我该去前厅磕个头儿。”王氏道:“罢哟,这是他的灵柩放的久了,成精作怪的。以后只打算埋殡事罢。你今晚就在堂楼下内间睡,我伏侍你。”谭绍闻只得依命。
  众人向前厅烧了纸,已近三更天气。德喜儿要随邓祥去睡。
  原来蔡湘往南乡未回,德喜就睡在蔡湘床上。家内也各自安歇。
  有诗单道谭孝移恍惚隐现的这个话:
  父子真情脉脉通,山崩钟应理相同;
  试看孝思肫诚子,僾见忾闻一念中。
第六十回 王隆吉探亲筹赌债 夏逢若集匪遭暗羞
  且说王氏爱子情深,这一惊几乎失魂。本夜即留在堂楼,叫冰梅拴了门,王氏问道:“福儿,你毕竟是为着啥来。”谭绍闻无言可答。王氏道:“你是与谁家各气来?”绍闻摇摇头儿。王氏道:“你听谁家说咱什么来?”谭绍闻道:“咱家书香旧家,清白门第,谁敢说咱什么。”王氏猜摸不着,又问道:“你或者是赌输了谁家钱么?”绍闻低头不语。王氏道:“你每日在后书房念书,就是前日出门半天光景,该输多少呢?”
  绍闻叹口气道:“原是我前日到夏大哥家略坐坐儿,他们说天阴心焦,玩一玩儿。不多一时,输了十来两——”王氏道:“十来两银子能值多少,就寻死觅活的?明日还了他就是,你不过再不赌就罢。”绍闻道:“只是我干的不成事,心下着实生气。”王氏道:“哎哟!如今那个不赌。许多举人、进士、做官哩,还要赌哩。你就是略弄一弄儿,谁嗔你来?输的也有限,再休这样儿吓我。”母子说了一会,各人南柯。
  忽的,老鼠在楼板上撕的纸条儿响,王氏梦中听的,便发呓喊道:“有了鬼了!”冰梅急忙起身,跑到王氏床前,说道:“那是老鼠蹬的碗碟响,奶奶错听了。”王氏方才醒了,说是吓极了,身子兀自颤个不定。绍闻敲火燃烛,又乱了一会,方才大家安寝。
  到了次日,合家都起身梳洗。惟有谭绍闻却成了三日新妇,并内房门也觉难以出来。王氏极为安慰,谭绍闻毕竟汗颜。不但门儿羞出,并饭也懒吃。王氏命德喜往鱼市口买鱼作羹。德喜领命到鱼市口,恰好撞见王象荩在鱼市口卖蘑菇。德喜儿和把碧草轩投缳的话,一一述了,王象荩叹道:“不用说,定然是输钱了,且输的断乎不少。我跟你同向家中瞧瞧。”德喜提着鱼,王象荩提了一篮雨后新蘑菇,径上萧墙街来。
  到了楼院,说是与大相公送蘑菇来。此时王象葛短衣破履,且系大雨之后,是一个卖菜佣样子。王氏见了,虽不甚瞅睬,也有一点儿恻然之意,说道:“你吃了早饭回去罢。”王象荩也不好意思追问所闻之事。
  吃了早饭,到土地庙前。少坐片时,早有邻人向他说道:“王哥,自从你移到城南,你家大相公一发不好了。即如昨夜,被虎不久儿一场子赢了一千八百余两,回来自己上了一绳,在书房中喊叫了半夜。这个可像正经书礼人家的事?不如你还回来。”王象荩听说输了一千八百余两,与自缢的情节相符,跌足道:“这一番赌,连旧日息债,这分家业,怕断送完了。”
  邻人们个个嗟叹不置。
  这王象荩,一时事上心头,竟上东门春盛号而来。王隆吉正在铺内,看见王象荩说道:“王中,你久不曾来,到后边说话。”王象荩跟着王隆吉到了后边柜房,王隆吉指着椅子道:“你坐下说话。”王象荩再三不肯,坐在门限儿上说起话来。
  王象荩道:“今日有一宗事,非舅爷不可。俺家大相公,一场输了一千八百两,自已急了,到后轩中上了一绳。我想这些游棍哄骗人家子弟,惟家有厉害父兄,开口说出官首赌,到街上胡喊乱骂,这些光棍,怕的是见官挨打带枷,就歇了手。若是父兄们失了主意,要心疼儿子,忍气吞声,替还赌博账,这些光棍,不惟一次哄骗,早已安下第二遭诱赌的根子,将来不到片瓦根缘,光棍们再不歇手。我想俺家大爷去世,谁做这事?现今舅爷是大相公嫡亲母舅,就到街上发些厉害话头,只说要首外甥的赌博到官,说是寡妇、孤儿被人哄骗,以致现今应考高取的童生悬梁自尽,多亏被人救下,仅免丧生,现有邻佑作证。这样做来,大相公也没有受刑之处,只有这一群光棍,披枷带锁,将来也省的还钱,就再没有第二遭。舅爷是精细很会做事的人,没什么不了的事情。”王隆吉道:“你说的很是。只可惜昨日起身下亳州了。亳州有个谎信儿,说是东街谁家行里走了点火儿,烧了七八座房子,现今行里寄放着一千二百两货物,小伙计苏第三的年轻,也不知是咱行里不是咱行里的。心内膺记,昨日扣的白日晃的牲口骑去。你说这该怎的?”王象荩听说王春宇远去,心下好不怅然,说道:“想是天意的事,俺家这分产业、门户,该从大相公手中倒了。这也是没法了。”
  王象荩怏怏而去,另作计较。
  王隆吉听见谭绍闻上吊的话,叫伙计看铺门,急来萧墙街探望姑娘。到了堂楼坐下,王氏问道:“你娘在家可好?”王隆吉答道:“俺娘叫我看看姑娘、表弟。”姑侄说些闲话,只不见谭绍闻动静,王隆吉道:“我到轩上看看表弟去。”王氏道:“他在家里,身上感冒着,不敢见风。”王隆吉道:“勉强扎挣出来,许久不见,说个话儿。”谭绍闻在内边听的明白,想到中表弟兄,没有不见之礼,只得出来道:“我听的你说话久了,只是身上不妥,难以出来。”王隆吉上下打量,看见大护领往上拥着,心中早已明白,说道:“表弟气色还不见怎的,想是略出点汗儿便会好。”谭绍闻道:“五更时略有些汗儿,今早已轻些。”心中想道:“这事不与表兄王隆吉商量,更有何人?他近来做生意,都说他是年轻老成,且经的事颇多,不如以实告之,看他如何计较。”因说道:“表兄,我与你前账房坐坐。”王氏道:“隔着放灵屋子,去那做甚?”王隆吉已知谭绍闻必有商量的话,因说道:“我正要到前账房里,借长算盘使用。改日买下,即便送来。”
  二人出的堂楼,径穿前庭,到账房来,蛛丝绕梁,尘土满案,全非昔日光景。王隆吉道:“自从阎相公走了,许久不曾到此。”谭绍道:“也听的阎相公贵处人说,阎相公到家住过几年,打发他尊翁入土,领了一个财东资本,如今大发财。”
  王隆吉道:“幼时也只说他是个记账的相公。今日回想他那个光景,才晓的他是生意行中极牢靠的人。”谭绍闻道:“闲话少说。咱是中表弟兄,就如亲手足一般。我有一宗丢人的事,一时心迷,输了虎兵丁八百两银子,表兄你替我生个法儿。”
  王隆吉道:“你怎的一时就输了许多?”谭绍闻道:“说不的!只是当下该怎么处?”王隆吉道:“我近来只是在生意上翻弄,自幼儿咱那事体,都是憨董的,提不起来,不说他了。
  只是近来怎的还不省事儿,弄下这个大窟窿?”谭绍闻道:“一时鬼迷心了,后悔不及。只是自此以后,永不干这事就罢。当下该怎的?”王隆吉道:“第一个上策,该出首告官。”谭绍闻摇首道:“使不得。咱是汉子做事,如何急了就首起赌来?况且经官动府,也要招没趣。”王隆吉道:“赌博场里膺汉子,便是一百二十四分死眼子。难说万岁爷知道了,御赐你‘仗义疏财’的牌坊不成?你今日怕招没趣,久后弄到穷时,抬手动脚,都是没趣哩。”谭绍闻道:“凭怎的说,经官我是不敢的。再想法子罢。”王隆吉道:“其次只有弄三五百两银子,请个有担杜、敢说话的人,居中主张,叫他们让些,不能如数,不过是没水不熬火而已。再下,惟有典庄卖地,如数全完,叫他们口称汉子,心中暗算第二遭如何下手。你弄到一贫如洗,好与他们合伙哄人:这便是将来的下场头。”谭绍闻道:“却是你那当中一说,还行哩。只是当下银子没法凑办。你如今生意行中极有体面,你就替我揭四百两,与他们一半儿。他们十分不依,只得由他们罢。”王隆吉道:“你舅常对我说,‘官上休保人,私下休保债。’况且我也没本事与你揭四百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