歇浦潮


  阿珠进去,寿伯忙问熙凤是那一个?熙凤道:“还有谁,就是那个诸窦山了。”伯和变色道:“又是他么?你可不许再去理他了。”熙凤道:“自然不去理他,你没听见适才我对阿珠说的话吗?”伯和大喜,捏着熙凤玉掌,连说好孩子。不意他心中一快活,那股喜气,蓬蓬勃勃,发到四肢上,双手用劲一捏,捏得熙凤玉掌生疼,呀呀嚷痛。伯和慌忙松了手,一面替她搓着,一面问她捏痛了没有?众人见了,一齐大笑。这笑声直传进后房诸窦山耳内,他因阿珠去而复回,熙凤并不进来,反说陪着客人,不能脱身,心中不胜气愤,暗想我昨儿还摆过一台酒,今儿她有了别的做花头客人,就不把我放在眼内,岂不可恶。而且昨夜我吃酒时,不是也有打茶围的客来,她也曾进去陪了半天,缘何今儿我来打茶围,她连进来敷衍都不敷衍一声。照此看来,明明把我诸大少爷,当作猪头三看待了。想到这里,忽听得外面一阵笑声,似乎笑他真是个猪头三。窦山听了,更觉火冒。忽见阿珠坐在旁边,生得滚圆一个脸儿,皮肤白中泛红,绝嫩的粉鼻,两道柳眉,一双杏眼,真不愧是个冶叶。暗想嫖堂子原不是单嫖先生,也有嫖大姐的。熙凤虽不来陪我,但这阿珠还生得不差,我何不同她玩玩,也可聊破寂寞。当下将坐椅向这边略移一移,身子贴紧阿珠,伸出臂来,围着阿珠粉颈,贼忒嘻嘻的,在阿珠粉面上连嗅几嗅。阿珠慌忙用力将他推开,怒道:“诸大少怎么这样不老成的?”

  窦山不管她动怒不动怒,嘻皮笑脸,张开两臂,还要搂她,吓得阿珠站起身,飞步逃到前房去了。窦山独守空房,等等阿珠也不进来,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,走进房内,瘪着嘴,叫了声诸大少,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,大约算是代替阿珠来陪他的。窦山此时气上加气,再也按捺不住,霍的站起来,朝外便走。那老妈子也不起身相送,冷冷的说了声诸大少慢请。窦山走到外面,越想越气,当夜便去找寻他一个姓毛的朋友,名唤毛式贵,告诉他这件事。式贵听了,也不免代他不平说:“这种妓女,实在可恶。此时太夜深了,明晚我和你一同前去,大大将她侮辱一顿,以出心头之气。”

  次日吃罢晚饭,两个人同到熙凤院中。这天恰值他院中没人报效,熙凤出局去了。窦山和式贵二人,大模大样,在大房间坐下。娘姨大姐见了窦山,都是冷冷的,不甚同他交谈。式贵见此情形,不禁无名火发,故意把衣袖将茶几上那只茶杯一带,茶杯向下一落,的一声,跌得粉碎。不意杯中还有余茶,溅了他和窦山一脚。他二人都是宁波人,最忌的是茶水溅在身上。因系自己碰下去的,却也不能怨什么人。式贵暗暗懊丧,心想今儿有些出兵不利。娘姨忙把碎茶杯扫干净了。熙凤回来,见了窦山,也不招呼,只对他点了点头。式贵冷笑一听,说:“好大样的倌人。”

  熙凤听说,对式贵横了一个白眼,也不理会他。开了玻璃衣橱,把金水烟筒放进里面。式贵此时,正拿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吸烟,见她不把金水烟筒敬客,明明是瞧不起他们,不觉心中大怒道:“岂有此理,方才金水烟筒带出去了,不能怪你。此时既带了回来,为甚不请我们吹一筒,谁要吹你这个铜的!”说时便把手中那只水烟筒,向熙凤头上飞来。幸得熙凤关橱门时,身子别转,未被击中,却将衣橱上镶的一块车边玻璃,打得四分五裂。熙凤惊得倒退几步,怒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!”高叫相帮的喊巡捕。式贵见势头不对,一溜烟走了。窦山还端坐不动,巡捕到来,不由分说,将他带入捕房过夜。次日解公堂询明打坏物件属实,着令如数赔偿,还要罚洋三十元充公,无洋改押一月。窦山这一遭,共化了五六十块洋钱,连呼晦气。正是:好争闲气原非福,不惹灾星也破财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

  第二十六回假从良莲子侬心真浴桃花人面

  伯和得悉熙凤院中出了这件事,即忙亲去慰问。熙凤乘间向他谈起,不幸身为女子,坠落烟花,无论什么人都可欺侮,倘使我作了良家妇女,究竟有个依靠,就有人替我出头,也不致被人欺负了。那诸窦山这回虽然失了面子,但冤家愈结愈深,将来一定还要来寻我的事。他自己不来,或者串出别人,我这里并不是良家闺阁,焉能禁绝人来,就使提防,也防不到这许多,倘若他三番五次缠扰不已,教我如何过日子呢。这时,眼圈儿一红。伯和忙道:“你休得害怕,将来如果诸窦山再来惹你,我可以替你出常我虽然没甚势力,我侄儿倪俊人却很有手势,包你将他办一个重重罪名,你放心大胆便了。”熙凤道:“倪老爷的盛情,真教人感激不荆不过你只能帮我一时,不能帮我一世。因你是暂时住在上海,不久就要回去的。他却是长住上海的人,若等你动身之后,再来欺我,那时更有谁人肯替我出场呢?”伯和道:“那也不妨。俊人本来成家立业在上海,只消我临走的时候,去叮嘱他一声,日后如有诸窦山欺你,你去通知他,他自能替你出场的。”

  熙凤道:“虽然如此,但上海嫖客中和诸窦山一般的人,也不止一个,我焉能一一去请俊人老爷,替我出常况俊人老爷,虽然是你的令侄,与我并无交情,怎能时时劳他,而且他是体面之人,未必见得肯替一个毫不相干的妓女出场,那时你又走了,教我再找谁去?那一天你没有看见呢,这诸窦山的朋友,把一只水烟筒掷我的头,幸亏我避得快,只打破衣橱上的玻璃,若被他丢中,怕不要脑浆迸出吗!那夜这条性命真是拾得的,我想想吃了这碗饭,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拚,所以我已怨尽怨绝,决计不再做这个营生了。往年也有几个客人,要娶我回去。我因见他们并不能真心体贴妇人,故都一口回绝。近来我虽然自己看中了一个客人,这位客人果然能体贴妇人,而且年纪也高了,处处都有把握,不比一班少年,轻浮草率,爱的时候,花好稻好。不爱的时候,一些不好。若得嫁了那个客人,真可以厮守一辈子。无如我虽有心,他却无意。常言姻缘本是前生定,大约不能勉强的,我从今以后,只可死了这条心,无论何人,只要愿意娶我,我不得不跟着他走,但求早一日脱离苦海,便可早一日保住这条性命。不过我要嫁那个客人未能如愿,想必都是我命苦之故,不能抱怨别人,只能抱怨自己罢了。”口中说着,眼眶中流下泪来。伯和劝她休得悲伤,又道:“方才你说的那客人是谁,可以把名字告诉我,让我去劝劝他吗?”

  熙凤道:“这人的名字,我永远不说,请倪老爷自己猜罢。”伯和笑道:“我又不是神仙,焉能猜得出你的心事。不过我也不管你说的是谁,但我自己还有一件心事,也不能不在你面前表一表明白。你也是聪明人,请你休得笑我,也休得怪我。只因我在湖南动身的时候,共带来二千块洋钱,原想在上海盘桓一两个月,除却花费之外,买些货色,带回自己铺子里去卖的。不意见你之后,心中舍不得离你,所以耽搁至今,已有半年有余。俊人屡次劝我回去,我没肯听他。这二千洋钱中,已用去房饭钱和应酬开销约共六百左右,目下只剩一千三四百元之谱。讲到我的家世,你大约还未知道。我家中有一个儿子,两个女儿。儿子已经娶媳,女儿也都出阁。我老妻亡故多年,并未续娶,故我当日听你有从良之意,未尝不想娶你。只因内中有两层难处。第一层,上海地方,娶一个时髦妓女,听说至少要三四千金,我姓倪的,并非没有这个力量,只恨所带不多,若写信回家去汇,岂不被儿子疑心,若向俊人挪借,又难免给亲戚笑话,这是铜钱上的难处。第二层,我不能常住上海,不久要回湖南,这是你也知道的,但内地没一处及得上海适意,吃口既没上海好,游玩的地方,又没上海多,我在这里住得几个月,已愁回家去难过,若娶了你,你是在上海住惯的人,焉能熬得过这清苦日子,这又是地方上的难处。有此两层为难,所以我虽存着这条心,却不敢同你道及。一则怕你见怪,二则怕你见笑。还有年纪上边,只恐你也嫌我太老罢。”

  熙凤叹道:“唉,倪老爷,你还要说甚年老年青,我方才不曾对你说过吗,少年人心思最活,好的时候,比什么都好。一到后来生厌了,便半文不值,这班人怎能同他过一生一世的日子。所以别人说姐儿爱俏,鸨儿爱钞,我的心思,却和别人两样,一不爱俊俏,二不爱钱钞,只求一个人老成持重,能始终如一,可以厮守一辈子的,于愿已足。老实对你说了罢,我方才所说那个客人,不是张三,也不是李四,就是你倪老爷。”伯和听了,嘻开一张嘴,哈哈大笑道:“我原想你那里来这样相巧的客人呢,又是什么能体贴妇人,年纪已高了,处处有把握,这些说话,很像说的是我,不过我却不敢承认,怕的认错了,给你笑话。不过你既有这条心,为甚不早些对我说呢?须知我也并非无意娶你,只因内中还有两件难处,适才已告诉你了,你也可原谅我咧。”

  熙凤道:“你未免太多心了。这两件事,照我看来,一些都不难,可惜你早没同我谈起,否则我譬解给你听了。第一件,你说洋钱带得少。上海娶一个红倌人,至少三四千多,这句话果然有的,但早倌人也有几等。一班有父兄的,自然要敲敲客人竹杠,才肯脱手。市面上站得出的,三四千金还恐不够,说不定要一万八千身价,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开销,最为累赘。但我乃是自家身体,愿意嫁人,第一件身价可以免得,而且我又不比得别人,东拖西欠,只有做手处替我垫的千把洋钱账头,过节以来,没多少酒账,加上喜封开销,至多只消一千一二百元已够。第二件,你说地方不便,我虽然是个妓女,也知三从四德,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湖南地方又不是无人荒岛,别人过得日子,难道我就过不得日子。况且我久坠风尘,备尝艰苦,三更半夜,不论起风下雨,有人叫局,不能不去,若得过安逸日子,还要拣什么地方。你若有心娶我,莫说带我到湖南,就使远适外国,我也无不愿意。你以为这两件都是难事,岂不大误。还有一层,你若怕钱不够用,好在我自己有几件首饰物件,尚值数百块钱。到了那个时候,人已是你的人了,首饰物件,更不消说得,何妨变价贴补,将来要用时,可以再置。我想你现今既存着一千四百洋钱,除了一千二百,还余二百块钱,我们只消一满月就回到湖南去,决不致有不够之虑。这句话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呢?”

  伯和听她原原本本,说得入情入理,心中暗暗叹服,深恨自己见不及此,耽误了好事。后来又听她说愿将首饰物件,变价贴补,不由得万分惊异,暗想熙凤乃是一个妓女,不料她能知大体,居然肯把自己首饰,贴补与我,虽然只得一句说话,已可见她倾心向我,立志从良,当年卖油郎独占花魁,也不过如此,不道我倪伯和,亲身遇见这般人物,可见得青楼中人,未必个个无义的了。想到这里,满心欢喜,便问熙凤道:“这些说话,都是真的么?”熙凤对伯和横了一眼道;“这是什么话!可以哄你,你们男人说说不打紧,我们做女子的,却是终身大事呢。”伯和听了,更为得意,因说:“照此说来,果然很好。但我现在还住在客栈内,倘若娶你,一定要暂时租一所房子,方可热闹热闹,想必你也得料理料理,不是一两日间就可完毕的事。”

  熙凤接口道:“我也没甚料理,只消你的钱一到,我把那些账头还清,马上就可跟着你走,而且这件事,宜快不宜迟,迟了给外间传扬开来,既不甚好听,还怕那诸窦山半路上出我们的花样,那也不可不防。讲到房子,虽然不可不租,但上海租房子,是极容易的事,何消一两天工夫,已可办得舒舒齐齐,况且我在这里度日如年,巴不得早一日脱离苦海。如今已作了你家人了,你自己不想想,肯把自家的人,给别人欺侮吗?”伯和连连称是。熙凤又问几时可以娶她,伯和想了一想,说:“日子还得个算命先生拣拣,总在十天之内,可以实行娶你。明天晚上,我一准送一千二百块钱过来,给你先行开销账头便了。”

  熙凤心中暗喜。伯和回到栈中,越想越觉得意。因没人同他谈论,就把从人唤到跟前,对他说王熙凤相貌如何好,人品如何好,又知大体,又有情义,滔滔不绝的讲了多时,从人不知他是何用意,只得含糊答应着,服侍他睡了。次日,寿伯又来寻他。伯和便把熙凤愿意嫁他等情,从头至尾,向寿伯说知。寿伯起初还窃笑伯和着了熙凤的迷汤,后来听到熙凤不要身价,还愿意把首饰物件贴补不足,也不免暗自诧异,心想这件事,很有些像戏文中做出来的一般,不料伯和这样一副头脑,竟得有此奇遇,真可谓出人意外,我却不可不成全他们这段姻缘。当下没口赞成,又向伯和道贺。伯和笑得口都合不拢来,提起要租房子,寿伯道:“老伯横竖只有一个月的耽搁,也犯不着另租房子,如嫌旅馆不便,好在我朋友谈国魂家,宅子很大,而且就在后马路,往年未光复时,有些同志到上海来,都在他家托足,因此床账器具也现成的,不如暂借他家办事,也可少却许多开消。”

  伯和大喜说:“只恐姓谈的不肯。”寿伯道:“决无不肯之理。国魂这人最爱结交朋友,况他又不是不认得你的。这件事,包在小侄身上便了。”伯和不胜欢喜,当下带了一千二百洋钱,送到熙凤院中。熙凤收了,又与伯和谈论嫁娶各项应办之事。这夜有人叫局,一概未去,与伯和二人,直谈到十二点半钟才罢。熙凤待伯和回转栈房,自己也收拾收拾,径到仁寿里小房子内,见了义和,劈头一句,便告诉他我要嫁人了,义和猛吃一惊,问他嫁谁?熙凤道:“就是那个倪伯和。方才我已收了他一千二百洋钱,十天之内,便要除牌子,待满月后,我与他一同回湖南去。你我二人的缘分,只可就此了结咧。”义和闻言,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,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呆立多进,才说出一句:“这句话当真吗?”凤熙道:“谁来哄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