歇浦潮


  俊人无奈,递过酒壶。文锦满满斟了三杯酒,摆在伯和面前,说了个请字。伯和干着急,面涨通红,做声不得。王熙凤问是什么意思,如海代答道:“这是你害他的,我们方才约定,谁的先生先到,我们各敬三杯酒。偏是你第一个来,岂不是你害他的吗!”熙凤听说,暗想今天席上,都是生客,何妨借此巴结伯和,仗着自己酒量好,因问如海道:“这酒可以代喝吗?”

  如海说可以。文锦也说代喝很好。熙凤更不多言,随把文锦斟的三杯酒一气呷干。接着尔年、沛芝、伯宣、如海、俊人五人,各敬三杯,熙凤共喝了十八杯酒,众人齐声叫好。伯和很觉过意不去,问熙凤可要小菜过口,熙凤回说不要。伯和想拿些水果给她吃,百忙中取了一只香蕉。熙风慌忙夺过,丢在地上。文锦眼快,看得真切,一弯腰,捡在手中,高高举起说:“倪老伯请王熙凤吃广东香蕉呢。”熙凤羞得俯首在伯和怀中,不肯抬头。众人又是一阵大笑。这当儿伯宣叫的红蕤小榭,如海叫的绿意楼,以及尔年的叶小凤等,陆续都到。不一时媚月阁也来了,俊人看她约有二十四五年纪,小圆面孔,皮色虽不十分白,却生得眉目清秀,修短合度,衣服华丽,顾盼动人,俊人暗暗称赞,盛名之下,果非凡品。文锦一见,忙招手道:“老二这里来。”

  媚月阁见了文锦,笑道:“我道是那一个,原来是魏大人。”文锦亲自掇过一张凳,给媚月阁坐了。媚月阁见有康尔年在座,笑道:“原来康少爷也在这里,少奶这几天身子好吗?”尔年道:“她又旧病复发了,动不动肚子疼痛。”媚月阁道:“她这腹痛真累人,还须早些医治才好。”尔年道:“正为这个,现吃唐乃安医生的药水呢。”正言时,外面又来了一个倌人,乃是沛芝叫的林笑倩。沛芝虽认得她,她不认得沛芝。站在当地,说那一位姓魏。沛芝招手道:“在这里。”笑倩对他看了一眼,懒洋洋走到他背后坐下,一语不发,众人都替她不舒服。沛芝并不在意,涎着脸问长问短。这天席上叫来的局,除媚月阁不唱外,还有林笑倩,乌师来了,推说喉痛回却。其余各人都唱一出,惟有王熙凤格外讨好,唱了双出,果然疾徐中节,响遏行云,众人又各喝彩。熙凤加意巴结,第一个来,末一个走,众人都赞倪老伯好运气。伯和十分得意,倌人散后,俊人很为高兴,要豁走马通关。忽然有个娘姨进来说:“倪老爷,外面有个朋友找你。”俊人道:“你教他进来。”娘姨道:“他说有机密大事,不便进来。”俊人道:“什么机密大事,鬼鬼祟祟的,待我看是那一个?”说着离席,随了那娘姨出去。如海道:“我们别管他们机密不机密,豁拳罢。”

  于是如海豁了个通关,文锦也豁了个通关。伯宣的通关才打得一半,俊人进来,面有怒色,众人都在拳头上用工夫,毫不在意。惟有如海心内明白,俊人看着他们豁拳,挨到自己,推说头痛,都由如海代豁,自己饮酒。豁罢拳,俊人便教拿干稀饭来。吃毕,众客道了谢,陆续散去。如海也要走时,俊人一把拖住道:“且慢,我有一件事,与你商酌,请你一同到卡德路舍间走一趟。”如海笑道:“半夜里什么机密大事,我因方才多输了拳头,喝酒喝得醉了,而且此时已十点钟敲过,要回家睡觉去了,有话明儿再讲罢。”俊人道:“不行,今儿除非你我二人中,有一个死了,否则一定要当夜解决的。”如海笑道:“你没多醉酒啊,怎的讲起醉话来了,什么死不死。”

  俊人无语,拖他坐上包车,同到卡德路公馆。俊人一进门,先问使唤的小丫头,有人送包裹来没有?小丫头说有的。俊人道:“放在那里?”小丫头道:“放在起坐屋中。”如海假说什么包裹不包裹,俊人不答。二人同到起坐间内,有一个奶娘,正抱着小孩子哺乳,见了如海,叫道:“钱少爷!”如海认得他是当日无双处的奶娘,说:“原来你到这里来了。”奶娘道:“正是。我在先陪着姨奶奶,后来姨奶奶用了梳头阿姐,我便到这里来咧。”俊人道:“时候不早了,你抱小的去睡罢。”奶娘听说,抱起孩子,带唱带拍走进隔房去了。俊人让如海坐下道:“我今天不能不佩服你有先见之明。”如海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?”俊人道:“刚才解仙馆院中,不是有个朋友找我吗?你晓得这人是谁?”如海道:“我又没跟你出去,知道是那一个?听娘姨说,有什么机密大事,我正要问你,究竟什么回事呢?”俊人叹道:“说也惭愧,这人叫做徐阿珊,你认得他吗?”

  如海想了一想道:“有的,这人不是个包探吗?他来找你则甚?”俊人道:“当时我一见是他,也很诧异。他见了我,便交给我这个包裹。”说时把台上放的包裹,指给如海看。如海道:“哦是了,一定是尊府失窃,被他查着了。”俊人道:“我也这般想,岂知他一开口,竟大出我意料之外,他说闻得唱新戏的吴美士,在盆汤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,借着一所住宅,自称吴公馆,勾引良家妇女,深夜入内奸宿,他因此率同伙伴,前往搜查,岂知美士并不在,彼只有一个妇人在内。”如海道:“也许有的。”俊人道:“你可知这妇人是谁?”如海笑道:“我又不曾亲眼目睹,怎能知道。”俊人恨声道:“这妇人便是我家老三。”如海诧异道:“那一个老三?”俊人切齿道:“还有第二三个不成?”如海道:“或者他与吴美士亲戚呢?”俊人道:“这句话谁告诉你的?”如海道:“我自己估量而已。”俊人道:“怎和阿珊说得一样。阿珊一见是她,不敢得罪,问她姨奶奶因何在此,她回说这是她的娘家兄弟家中。阿珊因不知她的底细,不便盘问,只拿了她一件棉袄和一件男子棉袍包来给我,还说赔罪冒犯,你想这件事丢人不丢人呢!”

  如海闻说,昂头呆望着俊人,一言不发。俊人又道:“那一天你不是告诉我,老三时常住在外面,与吴美士有染等语,我因固执己见,以为她素来安分,言语之间,不免冒犯了你。今日一想,很为抱愧。当日悔不听你之言,致被外人察出,真是悔之无及呢。”如海道:“这也不必说了。常言道:既往不咎。只要姨奶奶日后稍为留意便了。”俊人摇头冷笑道:“没有这般便当罢。我是何等样人,她敢屡次在我头上捣鬼,此番我非得用手枪结果这贱人性命不可。”如海道:“你又要发呆了,人命关天,非同小可。况且这还是莫须有之事,何苦小题大做呢!”俊人怒道:“什么莫须有,现放着真凭实据在此,你还要代她图赖不成?”如海道:“由你罢,但你这一闹,只苦了姨奶奶一人,那吴美士得了风声,早已逃之夭夭,逍遥法外。况且捉奸捉双,活口既无,你也奈何她不得。”俊人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?”

  如海道:“最妙你把这件事暂且捺下,姨奶奶跟前万勿闹破,先设法把那吴美士轧到包探茶会上,做他一做,如果确实,不必办他诱奸良家妇女之罪,须办他一个附和乱党,图谋不轨的罪名,监禁终身。待这件事办妥了,然后再将姨奶奶申斥一番,令她下次不可再犯。这一来不但可寒宵小之胆,而且自己也不失面子,你道如何?”俊人拍手称妙。如海见已十二点钟,即忙告辞归家。俊人送出大门,才回转里面,那奶娘还抱着孩子坐在厢房内乳哺,俊人道:“你还没睡吗?”奶娘道:“我因少爷睡不着,故而又起来了。”俊人道:“此时可以睡了。”奶娘答应称是。俊人吩咐既毕,也自回房安歇。正是:好借徒党惩此贼,岂无人耳属于垣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

  第十八回荔香园侍儿报信蕙芳楼流氓拆梢

  那奶娘抱着小孩子,在厢房中哺乳,始终未曾离开。故俊人告诉如海一篇说话,以及如海所定计划,从头至尾,都被她听在耳内。前回表明,这奶娘本是无双的旧人,她服侍无双已有数年,也曾与闻过许多秘密,但与美士这件事,她却并未知道,听俊人一说,暗道:姨奶奶也太爱玩了,怎的又姘起新剧家来,还亲自到他家过宿,这胆量也未免太大了,若教我在那边,决不容她这样干的,都是新用的那梳头的这个笨货,不会拦阻,才闹出这种事来。又听俊人说要用手枪把无双打死,不免代她寒心。后来听如海定策,暗想这计策很毒,姓吴的大约逃不出他们的圈套。虽然与姨奶奶无碍,但姓吴的是她心爱之人。我既听得,不能不助她一臂。当夜不能出外,次日早起,见小孩熟睡未醒,推说回家去取衣裳,央娘姨代为照顾,自己坐车到爱尔近路,找寻无双。无双昨儿命梳头娘姨送信给美士,将房屋退,器具搬出,少了一个贼证,心中略为放定。候了一天,未见俊人到来,知道着了梳头娘姨的话儿,别人冒着老爷的牌子,敲我竹杠,反有些懊悔,不该立时火发,教美士退了房屋,一时难以聚首,奶娘来时,无双睡兴正浓,奶娘将她唤醒说:“奶奶大事不好了。”

  无双本来心虚,听她这般说,心中怦的一跳,一谷噜坐起道:“此言怎讲?”奶娘道:“奶奶你也不必瞒我了,你同一个新剧家姓吴的,究竟是哪一段事呢?”无双料是那话儿发作了,听她问得仔细,兼之也昨自己心腹,故而毫不隐瞒,将自己与吴美士如何戏馆留情,如何医院失足,如何租公馆,如何遇侦探,一情一节,自始自终,都告诉了她。奶娘听说,沉吟道:“照你这般说,与那边的情形,有些不对。”无双道:“那边又是什么情形呢?”奶娘也把听来之言,一一向无双说了。又道:“照你说,那徐阿珊是老爷派去探你的,但阿珊却对老爷说,因查吴美士遇见了你,才拿去衣服,报告给老爷知道,明明老爷事前并未得什么风声。自经阿珊报告之后,才知道的。那阿珊既拿了你一千多块钱钞票物件,无论老爷未曾派他,即使派了他,常言说得好,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,也该设法替你遮盖才是,怎的反拿着你们的凭据,到老爷跟前报告,天下决无这等坏人,其中必有一个人在内弄鬼,你道是不是?”

  无双道:“不知谁弄的鬼?我在外间素没得罪人,那一个同我深仇宿恨,害得我这般地步呢?”奶娘道:“这也难说。圣人也有三桩差处,你明中虽没得罪人,暗地里怎知无人恨你呢。还有一句话,须要问你,你与吴美士这件事,难道钱少爷也知道吗?”无双惊道:“没有这句话啊,他焉能知道,谁不知他同老爷是一窠里人,他若知道了,便和老爷亲晓得一般,还当了得。”奶娘道:“这又奇了。我昨儿闻老爷道及,数日前钱少爷曾告诉过老爷一次,说你时常宿在外面,与吴美士有染等语。当时老爷不曾听他,后来才有阿珊这件事,但不知钱少爷如何晓得的?”无双猛悟道:“是了,那阿珊一定是钱少爷串出来的,他因第一次说不进我的坏话,才教阿珊来拿我的凭据。又因自己不便出面,故教阿珊假说查吴美士遇见了我,用计固然恶毒,但我与他素无怨仇,因何设计陷我?若说我怠慢了他,我又不是他的妻小,固无殷勤他的必要,他因此恨我,未免太没旧情了。不过这件事,我一向瞒他,未知他从何得悉?”

  奶娘道:“秀珍小姐,可曾在他父母跟前泄漏一二吗?”无双道:“不差,秀珍素与美士有点儿形迹可疑,自我与美士出事之后,便不许他同秀珍来往,秀珍因妒成恨,故而告诉他父亲,已无疑义。但他父女二人,如此存心,令人可恨。”奶娘道:“恨也徒然。目下美士的地位,很为危险,须从速替他设法才是道理。”无双道:“啊哟,我几乎忘了,他们不是说要把他当作乱党办吗?但这句话未免太没来由了,一个好端端的人,怎能变作乱党呢?”奶娘道:“你说得好太平话,岂不闻双拳难敌四手,一边人多,只须教阿珊弄几件假凭据出来,已经够他受用了。”无双慌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?”奶娘道:“他现今还住在德安里么?”无双道:“德安里房屋,我昨儿已教他退了,现今住在城里,不知什么地方,一个朋友家中。”奶娘道:“这却很好,住在城里,他们纵要弄他,已较租界上周折多了。”无双道:“不过他仍要到租界上来做戏的呢。”奶娘道:“那可糟了,他们一定先到德安里寻他。既见那边房子搬空,不消说得,自然往戏馆中守候。若去做戏,岂非自投罗网吗!”

  无双着急道:“这便如何?他现今耽搁在城内什么地方?我又不曾知道。除却戏馆,没第二处可以找他。若到了戏馆内,岂非已落在他们掌握之中了吗?”奶娘道:“不知梳头娘姨可知道他的住处?”无双道:“只恐未必。”随唤梳头娘姨进来一问,果然不知。无双束手无策,连那足智多谋的奶娘,也呆若木鸡。梳头娘姨插口道:“或者戏馆中有人知道,待我前去问问何如?”无双大喜道:“多谢你替我跑一趟,要是有人知道,无论何处,都要去寻,莫惜车钱,少停我加倍还你便了,你今天务必在点火前找见美士,教他今夜千万不可做戏,老爷已派人在戏馆中等候拿他。这几天只可躲在城内,万不可到租界上来,能出码头暂避更好。现今他耽搁城内的地方也须问明,以便日后通信,千万千万,不得有误。”娘姨诺诺连声,答应着出去。

  娘姨因恐那边小孩醒了,奶奶查问,即忙辞了无双,遄回卡德路公馆。按下这边,再表美士自无双走后,提心吊胆,坐立不安,听有人声,只当是俊人派来捉他的,自己又不敢探头观望,教娘姨有窗口上看了又看,好生忙碌。一会儿忽听得叩门声响,美士愈觉着慌,命娘姨开窗,看是无双的梳头娘姨,才安心放她进内。美士见她跑得满头是汗,气喘吁吁,还道无双出了岔子,未曾开言,先索索抖将起来说:“你你你你来作什么?奶奶怎么样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