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案中冤案
当下他回到保甲局再去打听时,总办还是不曾回来。那时夜色已深,便自回寓处安歇。及至第二天早晨,再到局子里,又伺候了一会,方才见了洪观察。胡得胜便将凶犯就擒的经过,多方粉饰的禀告了一番。洪观察一听,不由满面堆笑,觉得胡得胜真乃是办案的圣手,会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功,便着实的奖励了几句,命他暂且退下,随即派局子里一个精于审案的委员,立行审理此案。那委员奉了总办的交派,哪敢怠慢,立时吩咐伺候,跟着就升公座,提犯人,开始审讯,还有案中的证物,刀子、银两之类,也都放在公案上。
诸位请想,那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,昨天受了胡得胜的暴力压迫,抵抗是抵抗不了,分辩是无从分辩,除去痛心切齿外,实在无法可想。今天好容易到得公堂上,不啻拨云雾而见青天,还有个不声冤诉枉,实话实说的么!再讲那个委员,本是久历官场,精明老练的人物,他觉得胡得胜办理这件疑难大案,一经出马,便把凶手拿来,真比花钱办货物,还要透着容易,情形已是有些不符,因此在升堂以先,他心中已存下了一个疑问。到得此时,听了两人的供辞,可又觉得太离奇了,以为胡得胜纵然有些胆大妄为,但也决不至荒谬若此。随向熙智问道:“你说你不曾图财,这银子是哪里来的?”熙智道:“那里我庙里的银子,并且除此以外,叫胡得胜抢去的,还要多着好几倍。”委员听罢,摇了一摇头,没有说什么,随又向蔡屠户问道:“你说你不曾害命,那刀子是哪里来的?”蔡屠户把眼一瞪道:“我不是告诉过你,我是个屠户,那把刀子,就是我天天杀猪的,要说拿它杀人,你们谁瞧见来着。净凭有刀子,就算是凶犯,我当屠户的,不管哪一个,谁又逃得出砍头的罪名呢?”委员听着,一边连连地皱眉,一边又微微地冷笑,翻了翻眼皮,又看着二人问道:“你们所说的话,准能靠得住么?”蔡屠户听了,便怪声怪气的嚷道:“怎么靠不住,我要是说一句瞎话,我就是个囚攘的。”两旁伺候站堂的人役听到这里,都忍不住笑了。委员把惊堂木一拍道:“这是公堂,不准满口胡说。”熙智跪爬半步道:“回老爷的话,请把胡得胜提来,我们二人跟他当堂对质,自然真假虚实,不难有个水落石出。”委员听罢,沉吟了一会,便道:“等我回过总办,再行定夺。”随即吩咐退堂,将二人仍旧押了起来。
原来那委员沉吟考虑的结果,认定这案子其中大有蹊跷,倘若帮助胡得胜,来个屈打成招,不过是他人擎功,自己造孽,这种划算不来的事情,实在有些犯不上。倘若认真办理,给二人昭雪冤屈,不但有碍胡得胜的面皮,并且关系着保甲局的名誉,难保不触犯了总办的忌讳,于自己的前途未免大大地不便。再者此外还有-说,就是这件凶杀案,制军震怒异常,严厉的交派了总办,叫限期缉凶。如今胡得胜马到成功,人赃并获,总办是欢喜得了不得,以为在制军面前可以交代得下去了,倘若我审讯以后,不用说是胡得胜诬良为盗,只说是他拿错了人,彼时希望成空,总办当然着恼,说不定要碰个什么钉子。这不是把别人家里的棺材,拉到了自己门上么!看来这件讨厌的事,要设法摆脱,只有耍一个油腔滑调罢了。那委员在自己肚中打好主意,于退堂以后,便去面见总办。洪观察问审讯结果如何?委员禀道:“卑职用诱供之法,一时还不得要领。
本来这也难怪,图财害命的案件,关系太重了,哪肯就容易坦白承认呢。”观察听到这里,点了一点头。委员又说:“卑职本打算要用刑讯,但现在正值岁首,诸事皆取吉祥,要闹得血溅公堂,呼号惨怛,未免有些不便,故此不由得存了些个顾忌。”原来那位洪观察官习太大,忌讳较多,那委员善于揣摩心理,所以便因人而施,如此立论,果然洪观察听了,便道:“是呵,一个大正月里,刑讯自然是有些不便的。但是这件案子,既然获得真凶,早晚是要回明大帅的,若尽延宕着,问不出真供,那可怎么办呢?”委员道:“大人不必过虑,等明天再审的时候,职总要设法问出他的真供来。”洪观察道:“如此甚好,你老哥多多地分心,现在累了半天。先且歇息去罢。”委员便辞了出去。
谁知到得第二天,他便请了骤得急症、不能起床的病假。
洪观察见了,很不痛快,自己盘算道:“他病了倒不要紧,可不耽误了审案么?他是个老手,问了一堂,尚且毫无头绪,倘再委了别人,尤其觉得靠不住。况且这件案子非同小可,问明白了以后,取得亲供,便好向大帅那里去销差。看来讲不得,只有我躬亲其事的了。”
洪观察想到此处,便吩咐升堂,少时伺候齐毕,入了公座,把熙智跟蔡屠户带了上来。和尚晓得总办亲自审问,没有容得上边开口,早已大声的呼起冤来。蔡屠户见和尚喊,也就跟着喊。洪观察便叫二人把真情诉将上来。和尚先说一遍,蔡屠户也就照直的说了。洪观察一听,这简直的跟原案是驴唇不对马嘴,便看着二人说道:“你们身犯重罪,还要设辞脱卸么?
趁早从实讲,供将上来,免得皮肉受苦。”说到这里,便把惊堂木一拍,左右侍候的便喊了一声堂威。熙智道:“方才所说,决不敢有一句妄语。大人若是信不及时,不妨传唤胡守备上堂,我们当面对质。”洪观察想了一想,便吩咐人役,先把蔡屠户押了下去,单向熙智问道:“就是你叫众聚赌,那也有应得的罪名。我念你是个出家人,很想着要网开一面。那件杀人的案子,或者是蔡屠户所为,与你并无干系。只要你肯实话实说,我便可开除罪名。将你释放,你可不要自己错了主意。”
熙智回道:“不劳大人嘱咐,小僧早就晓得实话实说。要是不然,纠众聚赌的事情,还不自己禀明呢。讲到杀人的案件,其中是否牵涉蔡屠户,小僧不得而知,不过要按照人平素引的那句话去讲,蔡屠户虽然粗鲁,却是个义利分明的人,似乎不至犯此大罪。只求大人秉公处理,笔下超生,小僧便终身感戴。”
说罢,向上叩头。洪观察一听,晓得这个和尚胸中很有经纬,无论他犯罪没有犯罪,诱供是诱不出来的。便吩咐把他押下去,再把蔡屠户带了上来。
洪观察认准这个人是脑筋简单,胸无城府,以为诱供的办法,总可着落在他的身上。所以当蔡屠户二次上得堂来,刚一朝上跪下的时候,洪观察便骤然说道:“方才和尚已经把你供出来了,他说所有图财害命之事,全由你一人主张。趁早实说,休得再行托赖。”在洪观察的打算,只为这是一个迷魂掌,蔡屠户听了,当然要痛恨和尚,倘若要是熙智主使的,他还有个不尽情倾吐的么。谁知蔡屠户听了这个话,竟白一言不发,他的两只眼睛恰似鹞鹰一般,向四下里乱找,要问他找的是什么,原来找的是和尚。及至看了半天,和尚踪迹不见,他这才昂起头来,眼望洪观察说道:“你所说的,全都是瞎话。老方丈是个好人,他决然不能亏心。你把他请上堂来,我们两个人见了面,彼此对说对讲。若果然从他口中说我杀了人,叫我偿命,那时我便情甘认罪,决不皱眉。要是把他藏起来,净凭你信口开河的,替他传话,告诉你说罢,压根儿我就不信。”
洪观察一听,真乃恼不得,笑不得,从来公堂上,就不曾有他这般回话,但因为他是个浑人,也不去吹毛求疵,不过这一层窗户纸儿,已经被他戳破了,别瞧脑筋简单的人,见理却能见得透澈,居然能说出理直气壮的话来,不受这般诓哄之计。好在洪观察是个老吏,心思是灵的,口才是敏的。他见一计不成,早已又生二计,当下便转了口风,向着蔡屠户说道:“蔡源,你可要自己明白利害,要按照原案去办,和尚是个主谋,你不过是个帮凶,这出主意的,跟为人所使的,其中分别可就大了。不然,国家的法条上,何以要有主犯从犯之分呢。
你要肯于实话实说,将来定案之时,你也不会得一个死罪。要按照你方才的供辞说,那是白昼行凶,抢劫犯人,便该得个目无国家、大逆不道的罪名,依着法条讲,就是斩立决。我不追问这个,叫你把原案供出来,此乃避重就轻,有心开脱于你。
你就应当把心眼放明白些,可不要自寻死路。”谁知蔡屠户听了,不假思索的说道:“大人,这又是你的不是了。我的脾气,向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利,什么叫害,只晓得不说屈心的话。你就告诉我,要说是由老和尚主使,叫我杀了人,那时便给我插花披红,赏我万两黄金,可也不能那么说,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,我能够屈首违心,胡造谣言吗?至于说到抢劫犯人,那实在是我办的,一点儿也不假。慢讲是斩立决的罪名,就算是凌迟处死,我也不能改口。死活算不了什么,就是不能说瞎话。再者,老和尚当初救过我的命,我要顺着你的口气,陷害于他,那简直是猪狗不如,还不如挨上一刀,趁早儿死了痛快呢。”
当时洪观察坐在公座上,耳朵听着蔡屠户的话,眼睛看着蔡屠户的脸,觉得他侃侃陈辞,义形于色,真个是精诚达于面目,一些作伪的神气也没有,不禁心中想道:“这汉子确是直个爽人。或者此中果有冤屈,未必如胡得胜所言,也说不定。
看来这件案子,还宜斟酌办理为是。”想到此处,便吩咐把蔡屠户押下去,即时退堂。
第七章 构成冤狱
说话洪观察退堂以后,便把胡得胜唤到面前,对他说道:“你办的那件案子,怕有不实不尽之处,方才我自己审问了一堂,那两个犯人,不但不肯招认,还要控诉于你,这却是怎么一回事?”胡得胜听罢,赶忙请了一个安,然后回道:“大人明鉴,这种杀人的案子,一经招认了,便没有活命,谁肯容容易易的便吐露真供呢?至于他们控告沐恩,不过是满心怀恨,要藉此泄忿罢了。像大人这般圣明,还有什么见不到的。”洪观察点点头,又沉吟一会,方才说道:“他们两个人要跟你当堂对质,我因为不曾问过你,觉得有些不放心,所以要先关照你一下子,然后再行定夺。”洪观察说到这里,是由公事讲到私话了,因为胡得胜在他手下当着红差使,算是一名心腹,才能格外垂青,如此看待。
当时胡得胜听了这番温谕,忙着又请了一个大安,然后垂手说道:“大人的鸿沐,真乃天高地厚,不过说要当堂对质,沐恩问心无愧,那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”洪观察听了,把眼看着胡得胜道:“果然是这样吗?那么我可就要把这件案子,发到首县里去审了。倘若用得着你时,可就要去当堂对质。”
好个胡得胜,听了洪观察的交派,颜色不动的说道:“敬请大人钧裁,沐恩无不遵办。”洪观察点点头,挥手叫他退下。胡得胜便笑呵呵地走了。倘若要问他,何以不怕当堂对质,原来胡得胜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,因为官官相护,本是中国相沿的老例,何况洪观察的官阶较大,更可作自己护符呢。这种案子发下去,简直就是一面儿的官司,首县要是懂人事的,决然不会传讯自己。满让就是传了去,只须咬定牙根,他又当把我怎样,敢说一根汗毛他也没有胆子动我的。再说首县既是官场的人物,自然明白官场的诀窍,他犯得上因为一个和尚,一个屠户,把原案推翻,跟保甲局的总办去作冤家吗?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傻人来。胡得胜把这层层道理都已勘清,自然是成算在胸,有所恃而不恐了。
再说第二天,果然便备了一角札文,将犯人跟赃证,发到首县去审。那位张云吉大令,见了这套公事,心里很不自在,暗自想道:“你既然获着犯人,只须自己审讯就是了。就算要拿身份,不屑躬亲其事,但是保甲局里也有承审委员,何必要发到我的衙门里来呢?莫非故意摆架子不成?我也不是专伺候你的,先搁一搁再说。”于是便把这件案子给稽压了三天。
在这三天内,熙智的徒弟达空花钱买通了人役,跟他师父见了一回。原来出事的那天,达空被胡得胜在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脚,当时就吐了血,动弹不得,以后经医调治,方才渐渐痊可,现在还是勉强挣扎着呢。他们师徒见面以后,当然是说不尽的悲感。最后熙智向徒弟说道:“我这场屈冤官司,眼见得不易昭雪,除去上控以外,简直没有法子。保甲局的总办是个道台,他袒护他的手下人,这事很不好办。就算控到臬台那里,司道本是平行的,也未必肯于得罪他。看来这件官司,只有上制台那里,跟他去讲的了。你出去以后,赶快找人去写呈状,上总督衙门里去告他。这事关系着我的性命,休得怠慢。”
达空含着两泡眼泪,连连地答应了。熙智又指着蔡屠户说道:“这位朋友,只为一时血心赤胆,便把自己牵涉在里头,我心里是万分难过,觉得对不住他。他又是个指身为业,有妻有子的人,你须记住我的话,好好地供给,休要缺了他家中用度。
等我出去以后,自然另有补报他的地方。”达空听了这番吩咐,也是不住声儿的答应着。蔡屠户却望着熙智说道:“师父,你何必这般挂心,我把这些事早都看开了,反正咱们两个人,活也活在一处,死也死在一处。”熙智听到这里,便给拦住道:“算了罢,不要再往下说了。怎么你一开口,就是这丧气话呢?”蔡屠户道:“师父你不知道,因为出事那一天,有个算命先生,他说我有杀身大祸。当时我很想着要揍他,谁知转眼的工夫,就撞上了这一档子事,可不是有点不吉利吗?”熙智一听,不由得毛骨悚然,心里非常难受。连他徒弟送进来的酒肉,他都吃不下去了。至于蔡屠户,嘴里虽然说着败兴的话,但是一点儿也碍不着他的吃喝,又是畅饮,又是大嚼,等到他酒足饭饱,达空也要出去了,他便托付道:“小师父,劳你的驾,要是见着我那浑家,就说我说的,叫她不必挂念,也不用想着来看我,这里有你花过钱,又有老师父在一处,我是一点儿受不着委屈,诸事听天由命罢了。”达空点头承应,这才辞别了师父,自己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