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案中冤案
王颂周道:“钦差如此见谕,实为谦德弥光,但此乃朝廷礼制所关,旧员怎敢放肆。”钦差道:“这话越说越远了。老年兄已是退隐林下,不比有位之人,咱们只论同年之谊,所有名分体制的话,都不必说。倘若一定拘泥,那便是有心见拒,弟也无别法,只有登时告退而已。”王颂周见钦差辞意殷拳,知道是出于一片诚意,便道:“既承如此谆谆命之,小弟只有遵谕的了。”钦差道:“这才不枉今日相访之意。”说着,又微微笑道:“宦海浮沉,阔别多载,只怕老年兄已经把小弟忘怀了。”王颂周道:“不瞒大人说,讲到崇阶日晋,自然是久仰清辉。至于当年,曾叨名榜末这一层,已自有些茫然莫忆,错非今日纡尊枉顾,实在未敢冒认。”钦差听了,忽然大笑道:“老年兄,你这叨名榜末四字,恰是反说了。因为昔日春风得意之际,小弟在名次上本是中得很低的,所谓余子碌碌,等诸目郐以下,难怪同榜之人不能记得。至于老年兄,是誉列五魁之内的,只为中得太高了,所以名姓籍贯,不但一时脍炙人口,而且还要永久的藏之心中,此则小弟尚能记得老年兄,而老年兄不复能记得小弟也。”钦差说到这里,又复大笑不止。
王颂周道:“大人不要这样说。想当年李商隐曾有两句诗,是‘一名我漫居先甲,千骑君翻在上头’。正可为今日咏了。”
钦差听了这两句诗,觉得引用的十分恰当,不由得心领神会,连连点头,把戴的那一枝花翎,都不住的微微颤动,随即含笑向王颂周说道:“老年兄,你如此为我解嘲,越发使人汗颜无地了。”当时宾主二人,少不得又谈了些朝廷近事,伺候的人又给换过了茶。钦差便道:“今日造府奉谒,尚有要言细谈,拟欲假尊斋一叙,不知可否?”王颂周道:“倘不以尊亵为嫌,小弟自当领教。”钦差道:“这又说起客气话来了,如何提到亵尊二字。”王颂周心中暗想,不知钦差要讲些什么话,却如此机密。当下宾主二人,便一同来到时常起坐的书斋内,坐定之后,吩咐家人一律外厢伺候。非有呼唤,不得辄入。钦差此时见眼前并无别人,方才郑重其事的向王颂周说道:“老年兄,小弟此次奉旨查办花牌楼一案,在自己的筹算,务期要洞明真相,罪有攸归,方不负朝廷这番委任之意。不过听讼却是一件难事,若说公堂讯鞫,便得实情,自问还有些信不过,因此要在私下里先行查访,听一听局外之言,庶可较有把握。我想老年兄虽然退隐林泉,悠然物外,但当地出了这般重大的案件,当时也不能不稍有所闻。因此今天造访,只作为私人的谈话,拟请就老年兄所知的,示以崖略,或可免去小弟冥行索途之苦,那便为惠甚多了。”钦差把话说完,连连拱手,露出一片殷勤求教之意来。原来他的这般至诚,是怕王颂周恐以不知二字推诿,那岂不是就要虚此一问了么。殊不知他此次奉旨查办,虽说是由周御史递的摺子,实则探本穷源,线索尚操在王颂周的手内。如今他自己上门虚心请教,哪有个不竭诚相告的呢。所以恐其不能当这一层,未免是忒于过虑了。
再说王颂周听了钦差这片言辞,方才晓得所说有要言细谈,竟是要向他询问花牌楼一案,觉得这件事称得起是实获我心,不禁十分高兴,便对钦差道:“错非大人下问,因为事关钦案,小弟纵有所知,亦不是不便谈的。如今既蒙垂询,自当一秉大公,竭诚相告。”钦差听到这里,不由得喜动颜色,因为这件案子,有人指示内幕,自己不用费心,便可迎刃而解了,忙着又拱手说道:“这却是小弟求之不得的。既承不我遐弃,示以周行,惟有洗耳恭听而已。”王颂周便接着说道:“提起花牌楼一案,当时所杀的那两名人犯,一个是卖肉的屠户,唤作蔡源;一个是大慈寺的和尚,唤作熙智。那屠户的为人如何,夙日并无所闻,也未便妄加论断。至于说到那熙智和尚,因为小弟告归以后,颇有些性耽禅悦,方外之交很有几人,他也算是其中的一个,彼此虽非契厚,也还可以说是相信。据小弟看,他虽算不了是个得道的高僧,然而也决不致作出谋财害命的事来。所以那时候,骤然听到他正法的消息,觉得事嫌不伦,未免有些诧异。当时总把这件事牵挂心头,竟闹得抛撇不下。谁知就在那天晚上,事出意外,却又见着他了。”钦差听到这里,脸上的神气是惊愕得了不得,立时脱口说道:“此事怎讲?莫不成在法场上杀的,并不是他吗?这事可真玄之又玄了。”王颂周一笑道:“并非如此,这是大人误会了。”钦差道:“方才老年兄不是说又见了他么,怎的却是小弟误会?”王颂周道:“见着是见着的,不过是在梦中。其时所见的乃系他死后的灵魂,并非他生前的体魄。”钦差听至此,透出醒悟过来的样子,一面微微地含笑,一面却又有些皱眉,看着王颂周说道:“老年兄,请你不要见怪,小弟今天登门请教,乃系此案实事求是之意,为何说来说去,却讲出这索隐行怪的话来呢?”王颂周一笑道:“大人不要以为这是谈梦,因为小弟所说的,俱系实事,然而要以为是索隐行怪,却也不无几分近似。因为此次大人奉旨前来查办此案,就在那天梦中,熙智已经指示小弟了。”
钦差听至此,不禁大笑道:“哪里会有此事,真乃愈说愈奇了。
老年兄虽然言之谆谆,其如小弟不敢闻命何?”钦差微微地摇头,那种满怀不信任的神气,已是完全达于面目。王颂周不慌不忙的说道:“此事本难怪大人不信,好在空口无凭。小弟这里,现放着有证据的,从先搁置多年,而今是一朝有验,只怕拿将出来,大人一经寓目,那时也就不容不信了。”钦差听了这个话,惊讶得了不得,连忙说道:“不知是什么证据,真乃是闻所未闻。这事直使小弟堕入五里雾中了,莫非梦寐之事,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吗?”
他口中说道,脸上那种疑惑的神情,可就大咧。王颂周一笑,也没有说什么,当下起身离座,走到书橱边,将那装裱好了异梦记的手卷,寻了出来,轻轻地拂脱了上面的尘垢,然后满面含笑,走到钦差面前说道:“此事是否小弟故神其说,荧惑听闻,请大人先看过了,然后再说罢。”钦差见王颂周取出这个手卷,并且当面拂去尘垢,知道这确是藏贮多年的东西,决不是仓猝之间能够置办的,心中又是诧异,又是猜疑,不知这里面究含有何种秘密,那急欲一睹之心,真乃非常热烈。所以当时也顾不得说什么,站起身形,把手卷接了过来,坐下打开就看。王颂周坐在一旁,见钦差目光起落,一行一行的看得很快,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,知道他心里正是在兔鹘落咧。少时之间,钦差已把这篇异梦记看完,又看了后面记着年月日子,再看过当时许多同阅人的署名,这才把手卷卷好放下,不由得吁了一口气,看着王颂周说道:“果然天地之大,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,前此实在小弟所见大局,以致言出多有唐突了。”王颂周道:“大人对于这个手卷,可没有什么疑窦吗?
如其尚有信不及之处,不妨把以前同阅的人请出几个来,问一问他们,是否是多年以前之事。”钦差听了,似乎很不安的说道:“老年兄何出此言,难道这纸墨的颜色,小弟还辨不出来么?倘使再存疑心,直是不可教诲,那便不妨挥之门外了。”
王颂周道:“大人言重,本来这件事,实在近于荒诞。就是小弟,当时都有些信不及,所以用笔墨把这事记载下来,以为日后证明的证据,谁知事到而今,果有这般巧合,虽欲斥为荒诞,其奈信而有徵兆!”王颂周说到这里,又微笑道:“试看梦中的那两句谶语,不是把大人姓名,已预为指示出来么。当时小弟也还破解不开,直到今日,方才觉得豁然了。”钦差道:“老年兄,你还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呢。那两句话,何止姓名,就是小弟的号,也包括在里面了。”王颂周一听,很诧异的问道:“请恕小弟疏忽,不知大人的次篆是哪两个字?”钦差道:“即是穆如二字。”王颂周摇头吁气的说道:“似此关合奇妙,真乃不可思议了。”钦差道:“固然可以称为奇妙,然而要把话说回来,却也没有什么,因为当初小弟名号的取义就是本于这句诗经,如今又把原文引用了来,那还有个不相关合的吗!”王颂周道:“固然如此,但是大人却要想到,这是由梦得来的,能够同寻常的引用,相提并论么?”钦差点头道:“老年兄言之极当,这事错非证据昭然,毫无疑义,真乃叫人难以相信。”王颂周又道:“这句原文,只可惜风字,没有下落,未免觉得美中有憾。不然的时节,那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呢。”
钦差听了,止不住望着王颂周微然一笑道:“老年兄,既然如此推敲,小弟也不得不尽言无隐。其实那个风字,也不见是没有下落的。”钦差说到这里,却又一笑顿住了。王颂周此时是非常的惊异,忙向钦差问道:“此事真乃愈出愈奇了,但不知那个风字,是怎样的关合,还请赐教为幸。”钦差慢慢地说道:“提起这个话来,请老年兄可不要见笑。小弟当少年气盛之时,不自揣量,颇慕古人乘风破浪之志,因此自己起了一个别署,曰乘风馆主,当时还刻了那么一块图章,常常的钤用,直到今日还在。老年兄请想,这可不是多少也有一些下落么。”
王颂周听了,不禁鼓掌道:“奇妙得很,这事真乃匪夷所思。
稍过一两天,小弟还要作一篇异梦后记,把此中隐微情节,全都述叙详明,以志今日之验。”钦差笑道:“得老年兄生花之笔记此奇事,少不得是要流传后世的。但目前请教之事,尚有未尽,还请不吝齿牙,一一赐答。这是因为笔墨所载,例当删繁撮要,想请老年兄所知,当然还不止此数。小弟为了解案情起见,那自然是应当不厌求详的了。”
钦差说到这里,便就那篇异梦记上所记的情节,一一动问。王颂周便据从先闻达空所述,一一的说了。钦差听罢,便道:“据此看来,异梦的微验,姑不必说,只就人事而论,这件案子,也确乎是李代桃僵的了。其中罪魁祸首,只是胡得胜一人,为逞一朝之忿,陷害了两条性命。沈公跟洪道,都坐受了他的蒙蔽,若非今日巧获真凶,直供不讳,眼见就要冤沉海底呢。”王颂周道:“小弟这一席之谈,不过是举其所知,尽言无隐罢了。至于案情究竟如何,也难妄下断语。尚望大人虚衷听断,勿存成见为是。”钦差听了,晓得这是打官话,便道:“老年兄言之极当,想情经过讯鞫之后,是非便可大白了。”
当下又谈了几句闲话,钦差便起身告辞。到了次日,王颂周到行辕去回拜,那仅是一种照例的酬酢,与案情无关系,一言叙过,无庸琐记。
第十八章 天网难逃
话说钦差自从访晤王颂周以后,胸中越发有了把握。本来这件案子,御史奏参以前,制军托付于后,其间谁是谁非,差不多已成定谳了。但于审讯以前,还要虚心采访,这本是钦差格外慎重之意。不料见着这位老同年,竟会得了这种不可思议的证据,真乃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。而且这种证据,确乎是远在多年以前,直至目前,方才应验,其中决没有一些弊病。况且王颂周为人从来就不干预地方公事,是制军亲口说过的,连自己是他的同年都已忘怀了,错非亲身造访,他也决计不来。
像这样淡泊的人,当然不能把作伪二字,疑到他的身上。就种种方面去看,显见得南山可移,此案不改了。只须经过审讯,便不怕问不出实供来。所以钦差心中,很觉得是攸然无虑。
及至下了公事,把旧日卷宗以及一干人犯,全都提到行辕,便委随员,先行审问。随员把卷宗看过了,又将达空跟小吉样儿传到,过了一堂,那李成、金宏二人,总算光明磊落,先前是怎么样说的,此进又照旧供了一遍。达空跟小吉样儿,也把往昔的情形,据实陈诉。惟独那胡得胜,以前把他撒差看管,本等于迅雷不及掩耳,一些儿也作不得手脚。当时他心里很是犯疑,不晓得是否还为花牌楼一案。倘说不是呢,事情何以来得这么严重。要说是呢,制军以前说过,是不愿追究此案的了,何以一旦之间,却又反覆起来。这个问题,实在有些难于解答。直到最近的一两天内,他方才得着消息,知是花牌楼这件案子,已经御史奏参,钦差查办,变成了一件钦案了。那时他的惊恐,自不必说,知道这场官司,只怕有些性命难保。
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惟有向死中求活,决不能轻于招认的。所以当随员审问之时,他只是一味的狡展,要一句实供也没有。好在随员还不肯难为于他,因为知道钦差早晚是要亲审的,此刻过堂,不过是一种照例的手续,何必自己作恶于人呢,因此便录了各人的供辞,请钦差过目。钦差看过了,到得第二天,这才自己坐堂,亲行审讯。那时所有一干值堂的吏役,全是由首县派过来伺候的,但见乌压压地站立两旁。少时钦差升公座,先把胡得胜跟达空、小吉祥儿提上堂来。三人一齐跪下,胡得胜跟达空俯伏低头,不敢仰视。那小吉祥儿,是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,天生下来是个浑小子,无论见了什么人,他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。这时矮下半截身子去,已是无法可忍,哪里还肯低头,只见他毫无忌惮的把脑袋抬起来,两只乌溜溜的眼睛,不住的向钦差张望。有那在旁伺候的武弁,便向前低声喝道:“你怎么这样不懂规矩,还不低下头去!”小吉祥儿一听,倒也不错,立刻不看钦差了,却又把两只跟睛,去打量那个说话的武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