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中冤案

  闲言少叙,且谈正文。再说何别驾当时既是动了乡土之情,便不期然而然的,对于那个金宏,肯其脱略尊卑,刮目相待。当下走上前去,很和气的说道:“你既跟着我辛苦一趟罢,好在离着并不远的。”那金宏见这位何老爷不但一点架子也没有,并且还透着蔼然可亲,也就连声的答应着。二人出了醉春居,一路向前走着。何别驾又向他说道:“我听你的说话口音,咱们还是乡亲呢。”金宏道:“那个我可不敢高攀。您的贵省,也是湖南吗?”何别驾点头称是。两人又互问是哪一县,偏是无巧不巧,彼此恰是接壤的邻县,这一来,比着仅仅同省,更要透着亲近了。工夫不大,已经到了保甲局,何别驾便叫金宏随着来到自己的屋内。他把瓷瓶、画册放下,垂手站在一边,命他坐下时,还是至再的不肯。何别驾道:“咱们既是乡亲,不必如此拘泥,我还想着,要跟你谈一谈呢。”金宏听得这样说,方才告罪就座。何别驾便问他,来到此地,可曾作些什么。金宏被这一问,陡然间从他面上,现出一种愤慨的样子,冷笑着说道:“何老爷,您别看我目下这般的落魄,从前也曾跟着曾九师,打过南京呢。如今天下太平,可就没有饭吃了。”他说到这里,眼中像是有些冒火。何别驾听了,先自想道:“可见我看得不错,他果然是个营伍出身。”随即问道:“如此说来,你很立过军功的了。但不知曾经授过什么职份?”此时金宏气色略平,叹了一口气道:“哪里挣得什么职份,不过仅仅的吃上一名口粮,假如博得一官半职,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,我这一腔子热血,可也不算白倒了。”何别驾道:“老同乡,我劝你不必这样牢骚,那些戴上了颜色顶子,手中擎着功牌奖札,依样没有饭吃的,多着呢。这并不是朝廷辜负人,实在立过功劳的人太多了,哪里能够尽行安插。金宏哼了一声道:“用得着时,自然要官有官,要饷有饷,可以骗着人家拼命。到了用不着时,不妨一旦遣散,死活随他自去,那本是毫无关系的了。”何别驾见他只管说些愤懑的话,便不愿意往下再谈,随即转了口风问道:“你今天出手的那两件东西,很是不错,但不知是自己的呢,还是别人的呢?”金宏道:“那是一个朋友托我卖的。”何别驾道:“你那个朋友却是何人?”金宏见问到这里,神色之间像是有些不安,迟迟钝钝地说道:“他因为卖东西,不是什么体面事,所以嘱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来,我可也就不便说出。”
  何别驾见他神情局促,言语支吾,便晓得这是遁辞了。当下心中一动,觉得自己前所想的,东西恐怕来路不正,差不多已经证实。本来当兵的人,全是心粗胆大,一旦到了穷途落魄的时候,什么事情作不出来呢。但是何别驾虽然见到这里,只因念其同乡的情份,不但无意追究,而且还有些怜悯,很想着要多少加以援手,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场。但他心中只顾这么一打算,外面却不免沉吟起来。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,见这位老同乡,听了自己的话,一语不发,仿佛是在打主意,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,况且保甲局是个缉捕盗贼的机关,尤其不同别处,自然更要疑神疑鬼,想着还要趁早走的为妙,不要睡多了梦长,再生出变故来。他把主意打好,当下便起身离座,说是有事要走。何别驾也窥破了他的心事,便不去挽留,立时取出十两银子的一个中锭,另外又拿了有五六两银子,对金宏道:“咱们两个人,总算近同乡,今天无心中遇到一处,也是缘法。这十两银子,是物价。这几两银子,是我念其同乡之情,送给你的,你把它作盘缠,回乡去也好,或者干个什么营生也好。请你自己酌量罢。”
  当时金宏眼中看见银子,耳中听了这番话,真是意想不到,不由得喜动颜色,忙着连连称谢,用手把银子接了过来,方才转身要走,何别驾笑道:“且慢,我的话,还不曾说完呢。”金宏一听,只得又站住了。何别驾把眼望着他,和颜悦色的说道:“我除送你那几两银子以外,还有几句话赠给你,但不知你爱听不爱听?”金宏道:“您有什么话,只管说罢,哪有不爱听之理。”何别驾顿了一顿,方才慢慢地说道:“我看无论什么人,也不管遇着了什么境遇,第一是要把脚跟站稳,总之非义之财不可贪,非法之事不要作,一有差法,便已难于追悔。我因为咱们是同乡,所以才以此言奉劝,无论说的是与不是,请你千万不要多心。”当时金宏一听,立刻脸都紫了,恰像正说在他的病根上,口中唯唯诺诺的,答应了两声,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,随即匆匆的走了。那何别驾多花了几两银子,多费了一番嘴舌,自己很觉仁至义尽,心安理得,便欣然又赏鉴那两宗古董去了。以上所叙这件事,看去像与本题无关,却不知等于草蛇灰线,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。


  第十二章 诱供引出奇供

  话说何别驾自从买了那两件俏货以后,转眼又过了许多日子。这一天,因为总办祝观察派他去勾当一件公事,等到办完了回来,天色已经傍晚。当时他自己骑在马上,有四名局勇跟随。沿路走着,正打一座桥经过。刚一下桥,向旁转弯的时候,只见对面远远地来了一个人,手中拿着包袱。那时暮色苍茫,何别驾的目力又不大强,因此来人的面目,有些看不清。
  但是那人一见了这四名局勇一位老爷,不知是怎么一种缘故,陡然露出仓皇失措的样子来,放着正路不走,脚步匆匆的,便奔了桥底下,那种神气,分明是有心回避。何别驾看在眼内,不由得心中一动,便认为那人一定是作奸犯科之流,所以诚中形外,如此情虚,既然看出破绽,怎能当面将他放过,立时便吩咐局勇,把他抓获,带回局子里审问。有两名局勇应了一声,放开脚步,如苍鹰展翅的一般,扑奔那人而去。说也奇怪,那人见局勇向他赶来,便撒腿就跑。这一来,恰是把犯罪更坐实了。前面跑的似弩箭离弦,后面追的如流星赶月。何别驾骑在马上,扭项回头看了一看,更觉得自己是洞察人情,所见不谬。不过他却没有等着,带着那两名局勇,先回局子里去了。当下先休息了一会,派人去问时,知道把那个人已经拿到。随后这才上去,见了总办,把委派的公事一一回明。然后方说在路上见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,已然捕获候审。祝观察说他遇过事留心,很奖励了几句,就委他得便审讯,不拘早晚。
  何别驾唯唯称是,这才起身辞去。
  及至吃过了晚,闲着无事,因为总办夸奖他,心里也觉得高兴,便坐了夜堂,审问那个人。当时带将上来,朝上跪下,但视灯烛辉煌,不亚如白昼一样。谁知那个犯人,从先虽是趋避不遑,像是心虚胆怯,此际却转变了面目,露出倔强的样子,虽然跪在那里,却是并不害怕,竟自昂起头来,向上观看,脸上还带着一种忿忿不平的神气。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座上,也留意向下观瞧,他是要看捕获的这个人,像貌是否凶恶。不料他的眼光,刚到了那人的脸上,立时又是吃惊,又是动气,又是憎嫌,又是恼怒,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的情感来。倘问这是为何,原来那于路中捕获、此刻在下面跪着的不是别人,就是他的老同乡,以前曾作过一次交易的金宏。其实这类事,原算不得什么稀奇,不过上文曾经说过,何别驾那个人,还有一件毛病,就是于嗜酒之个,更兼性有些暴躁,他以为上次相遇,自己念其同乡的情分,于物价之外,多送给几两银子,并且那么谆谆告戒,按理说,就应该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才是,何以他毫无悛悔,竟当作耳旁风呢。要看这一回,携物敛避,行路可疑,足见自己从前的揣测,至此已经证实了。
  这不但给本省丢人现眼,尤其辜负了自己的苦口婆心。这种人,实在是可恶极了。何别驾只顾这样一想,所以比见了个陌不相识的人,更格外觉得生气,简单的来说,可又犯了他那牛脖大的脾气咧。可惜他不想一想,他并非圣人,焉能于立谈之顷就变气质呢?这等迂气,不是生得有些可笑么。
  当下何别驾,既是满怀愤怒,便板着面孔,先问姓名籍贯,这倒不是他故意要装作不认得,因为公堂上问案的手续,照例是不得不然的。金宏的脸上,也带着一种勃然不悦的神气,一一韵答过了,随后就开验那个包袱。只见里面有几件略为值钱的衣服。何别驾便追问:“这是谁的”金宏气哼哼的说道:“我拿着,自然是我的,这个还用得着问么?再说提着包袱在街上走路,也并不算犯罪。要是一个一个的全都拿到保甲局来,过堂审问,不但问不过来,只怕远容不下呢。”何别驾见他出言顶撞,气更大了,便喝道:“你既然不曾犯罪,何以要躲着我的马头,往桥下走去呢?快给我讲。”说着,手持惊堂木一拍,左右伺候的人,也就跟着喊了一声堂威。那金宏原是营伍出身,什么阵仗儿没有见过,哪里还把这个放在眼内,便冷笑道:“桥上桥下,都是人走的,我乐意在桥下走,那是随我的高兴,难道说就犯罪吗?我躲着马头走,我觉着那是一番好意,因为你们作老爷的,照例都是叫人回避。不料小心生祸害,反会提了罪名。假如我闯着马头走,还不该把我剐了吗?”何别驾一听,更是气往上撞,便又厉声喝道:“你既是问心无愧,何以我命局勇上前盘诘,你却撒腿就跑呢?”金宏道:“那怪我没有想到,一时吓糊涂了,误认为拦路打抢,那还有不跑的吗?”何别驾见他冷嘲热讽,越发气得暴跳如雷,便圆睁二目喝道:“你不要藐视本堂,闹这些花言巧语,你包袱里的东西,是从哪里来的?务须还我个真实的下落。倘若说不出来时,就票办你的盗窃罪名,那时你便晓得国法的厉害。”
  金宏听了,还是扬扬自若的,冷笑着说道:“这个也盘不倒我。假如我要是有心刁难,只须说那东西,是从原籍带了来的,那时要寻根究底,还须走上一趟关文,等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工夫,只怕还未必闹得清楚。不过我犯不上那么办,彼此都可以省点事。一定要问下落,立时就有,我那东西,是从一个朋友家里拿了来的,难道说这个能算犯罪吗?”何别驾坐上公座上,是越听越有气,当下便喊了一声道:“你说你那东西是从朋友家里拿了来的么,我怕你那个朋友,还未必知道呢?”
  金宏听到这里,便又冷笑了一声,接着说道:“这也不必替我担忧,他知道也罢,不知道也罢,反正是失主不告发,衙门不追究,只要我那朋友不讼我是盗窃,我的罪名便不会成立的。”
  何别驾用手把桌案一拍,大声喝道:“你且少要胡说。你的朋友姓甚名谁?先与我供出来,不能容你随便一说,就算完事。”
  金宏道:“我那朋友唤作李成,现放着实有其人,难道是我捏造。”何别驾又厉问道:“他的住址呢?”金宏便毫不思索的,把住址说了。此时何别驾把眼望着金宏,怒气勃勃地说道:“你认为是失主不告发,衙门不追究,明天我偏要把李成传了来。
  当面问一问,倘要稍有参差,我是非办你不可。”金宏仍是泰然自若的说道:“我也看出来了,打公堂上说,就是非办我罪名不成。不过我有几句话要预先声明,就是我的东西,若由盗窃而来,凡以前跟我作过买卖交易的,可也担着收买贼的罪名。”他说到此处,便发出一种冷酷的微笑,把眼望着何别驾,这分明是隐指前事,有意来开玩笑的了。何别驾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,便喝令左右,先把他押下去,等候明天再审。随即在公堂上签好了传票,派人明日去传那李成,以便质对。办完以后,这才退堂歇息,兀自气得半夜不曾合眼,这就是性情暴躁的害处了。
  到得第二天早晨,又催那派的人,赶快去传,休要延误。
  不料过了一会,差役上来回话,说那李成现在患病,不能到堂,并取有邻右的保结为证。说着,呈将上来。何别驾听了,很不耐烦,也去看那保结,便问患的是什么病?差役说是疮症。何别驾道:“生疮算不了什么大病,你可再去传他,无论怎样,务须叫他到堂回话。”差役只得领命下来。到得午后,李成是已经传到了,何别驾便立刻升堂,单提李成审讯,这是怕跟金宏见了,就许关碍情面,不肯直说的缘故。总而言之,他此时已是胸有成见,很盼着盗窃的罪名,能够成立,把金宏惩治一下子,好发泄闷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。当时李成上堂跪下,何别驾看时,只见他的年纪约在五十以内,从前像是个很健壮的汉子,如今为病所累,已是形容枯槁,面色灰败,成了奄奄不振的样子了。倘问他仅仅生疮,何以竟至如此,原来他那个疮,非同小可,乃是一种冤孽之症,俗名儿就叫作砍头疮,生脖项以上,慢慢蔓延溃烂,等到成了一个周遭,便可以叫脑袋跟腔子彼此脱离关系,与受斩,首之刑一般无二,纵有外科圣手神医,差不多也是难于奏效。请想害了这种症之人,还能有丝毫生趣。在世俗的谈论,都说如非作恶之人,是不会得这样怪病的。当下何别驾问过姓名以后,便命左右取过包袱里的衣服,叫李成辨认,是否是他家内的东西。李成看罢,叹了一口气,点了一点头,表示承认之意,但是连一句痛快话,也不曾说。又问他,当初跟金宏是怎样一种交谊。他说曾经同过营伍。何别驾便道:“你的东西,何以叫他拿去?昨天因为他走在路上,形迹可疑,所以把他捕获。他若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,只管从实诉将上来,我一定他的罪名,与你作主。”在何别驾的打算,以为这么一问,总能钓出告发的话来了。谁知事情的结果,竟出人意外,只见那李成少气无力的说道:“这虽是老爷的一番美意,但我却不乐于追究,最好是请您宽恩罢。”何别驾一听,不禁大失所望,便皱着眉头道:“如此说来,却也未为不可。不过他拿走你的东西,到底你还是知道呢?还是不知道呢?”李成见问到这里,却又叹了一口气,方才说道:“要说我知道,也可以;要说我不知道,那也未常不可以。”何别驾道:“你这话,却是怎么讲?”李成道:“自从我有病以后,日子已经很久了,他在背地里,随便就拿走我的东西,也不止一次两次。我事后发觉,从来就不曾追究过。老爷请想,照这样的情形,不是说知道也可以,说不知道也可以么!”何别驾道:“这简直的便是窃取了。要长此放任下去,非闹到家产尽绝不止,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,趁早打好了主意,到底是告他呢,还是不去告他呢?”谁知这般引导于他,均不发生效力,李成听完以后,毫不犹豫的说道:“方才我已经回明老爷了,无论怎样,我是不乐于追究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