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兰香

。笔迹同的多有,如何任意赖得?诸如这些言语,岂不令人可气?”春畹道:“这益发无有影响。况且闺门事体,不可附会。万一认假作真,岂不有关名教?”喜儿道:“心正不怕影儿斜,他说自由他说,还杀了谁不成?”采萧道:“舌上有龙泉,杀人不见血。人家夫妻好端端,拆散了的是为甚么来?”春畹听到此句,蹙着眉头儿叹口气道:“古往今来,受这样害的要有多少,真是屈死了还无处去伸冤。”一面说着,眼圈儿都红了。喜儿道:“你太也心窄,才听见风儿就是雨儿。以我想,二娘那样好人,断不至被人欺侮。蚂蚁咬大树,也咬得倒么?”春畹道:“你岂不知我家娘心思太细,若听得这些话,必然千愁万虑,无了无休的藏在腹里。”喜儿道:“愁自然当愁,但在二娘,未必就似你说的这般厉害。他自有一番举动,你亦不须过虑。”正说着,见采葑捧着一盘葡萄从北走来,因笑道:“正好,春大姐在这里发闷,你何不唱个左手掐葡萄给他听听?”采葑道:“闷甚么?”喜儿道:“愁的是将来作了……”才说了七个字,被春畹用手巾将嘴堵住。
  采葑道:“是了,春姐姐萧姐姐眼圈儿都发红,想都受了屈。好话不背人,背人无好话,堵了嘴作甚?”春畹道:“葑妹子,休信他胡诌。”喜儿道:“哎呀!这手巾上是甚么气味?还是十五夜里的那个气味。”春畹道:“那一条是绿色,已洗净无有酒气。这一条是紫色,才使了几日,有甚么气味?”喜儿道:“却又来,若是绿的,你再不肯用了。惟其是紫的,那一种腥臭气所以太重。”春畹赶着打道:“好不知羞!满嘴乱说。”喜儿道:“好妹妹!我的不是,烦葑妹子唱个曲儿,陪礼何如?”采葑道:“我不唱。”喜儿道:“六娘不得与你我照常耍笑,故在此愁闷,你还是唱的好。”春畹道:“好无涵养,不教乱说,又乱说了。”喜儿道:“我本不要说,无奈这嘴不由人,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。喝惯了的水,说惯了的嘴,教我亦无法。”采葑道:“我不唱了,给四娘送葡萄去来。”于是采萧亦一同往假山洞口而去。喜儿又拉了春畹在九皋亭对坐,因正色道:“我看你这般一个人材,看上下待你的光景,将来跳不出耿家的门。女随夫贵,弄假成真,切不可学那小家样子,鼠肚鸡肠,狼心狗肺,招人怨恨。”春畹道:“既已为奴作婢,有甚妄想?看我家姑娘的小心谨慎,那偏房侧室不作也罢。只求我家姑娘留一条血脉,不枉受一生辛苦,我替他保养成人,以完我主奴一场恩义足矣。至于三娘戏耍之言,姐姐从今后再不可提起。好说不好听,越发招人家忌恨。
  春畹的名字无改,却听了多少闲话。我诚不解大娘、三娘是何意见?”喜儿道:“既不得那样,又不肯这样,不如出了家好。”春畹道:“这副面孔亦不象个出家人。
  哭本伤心,人必说“声如莺,泪如珠,引人魂”了。笑本无意,人必说“惑阳城,迷下蔡,动人情”了。分明有志节,亦说到无志节为止。况心非木石,岂真寂然不动?正恐莲性虽胎而荷丝难断也。”喜儿道:“你既无妄想,在姑爷身上,为何又费那一番心机?”春畹道:“既受主人之命,若不用心,便是辜负了主人。万一受他责辱,不但自己无颜,就是本主人亦不好看。”喜儿笑道:“你居心也似二娘,行事也似二娘,将来品级安知亦不似二娘?光棍不怕出身低,按级皗转,又安知不作到大娘?那期间,好歹不要忘却旧日同寅。”春畹道:“行说好话,又疯上来。”两人一边说着,一边走至栏前看水。忽从半空中飞来一枚林禽,落在水中。千条练影齐摇,万颗珠光乱迸。两人着一大惊,溅得满身满脸。采萧走来笑道:“你两特爱水了,若非这一吓,只怕要钻入水去。”喜儿道:“好无长进的人!从前鼻涕眼泪,如今又脸笑眉欢。你看这满身满脸的称心称愿了。”采萧又笑道:“又不是唾沫,怕生雀瘢。适才若是大爷,粘痰也是好的。”喜儿赶着打道:“短命鬼!大概是你李祖宗赦了死罪,又来鬼混别人。”采萧低低的道:“因为李婆子葬送我,反得了福也。适才听得四娘向五娘说,过几日任亲家太太那里,送两个丫头来。人已足使,将采萧送给二娘,省得领他给贝锦的情。此非我的福来了么?从此后,我看他们偷了东两,又去赖谁?”喜儿道:“前日采艾生了孩子,便送给二娘。如今采萧作了贼,又要送给二娘。二娘房里,岂不成了个杂货店?我亦劝你们,从今后炼铁为金,化石成玉。养也养真孩子,偷也偷真物件罢。”春畹听了由又不得好笑。喜儿道:“前者两个对哭,次后一个哭一个笑,如今两个又对笑。哭亦由你们,笑亦由你们。真象一家人,不消说得。”春畹道:“你们五人,原是老夫人分派,就如采菽、采艾,彼此对换,还觉得与理不合,四娘如何肯将你给人?二娘换艾妹子之时,是因五娘不喜欢他,才合大娘商定,禀过夫人换的。
  如何自家主得?”采萧道:“四娘行事,专要自主。仗那一片好嘴,有天大不是,会说得一些全无。”喜儿道:“这却是口才,只可惜错用了。”当下三个人下了九皋亭,又在九回廊散步。但见万丝杨柳,染得瓦缝绿鲜鲜。
  一带海棠,映入栏干红丽丽。喜儿道:“这真海棠比你那鞋上绣的何如?”采萧道:“绣作如何比得上真的?”喜儿道:“春大姐是咱家绣花的国手,你若跟他学了,包管就比得。若如四娘念书,始勤终怠,济得甚事?”三人正说,索妈妈在东角门叫道:“春姑娘喜姑娘,大爷回来了。”于是三人方散。毕竟这一来有分教:萍飞茅树,群争溪涧之滋。艾密萧深,渐减芝兰之色。
  散人曰:以春畹为主者,盖以此等言语不欲使梦卿闻之也。又以为春畹之闻之,即如梦卿之闻之也。
  乃春畹闻之,曾无一谤訁山之语者,所以见春畹之过于任平也,又以见梦卿之大过于任平也。中间用采葑者,以采葑乃喜儿一流人也。采葑欲去,采萧同去,既复再来。又抒情一段之精细处也。
  
第三十回 蛊婢淫鬟彰秽恶 良姊义妹话幽微
  一自声名传苎罗,捧心西子世间多。
  浣纱守我真容度,废却胭脂弃黛螺。
  却说李寡、红雨压倒采萧,自以为得计,益发做作不休。这日正值九月九日,耿朗生辰,云屏五人称贺已毕。男自众允以下,都在仪门外。女自和氏以下,都在仪门内。依次叩拜,次是枝儿等五个行礼,耿朗就筵间各赏些萸酒花糕。末后是叶儿等叩首,二十三个人我挨你,你挤我。及至拜毕起身,又这个踏着那个裙带,那个踏着这个项帕,纷扰多时,方才散出。是时屋内正无一个侍女,耿朗眼尖,见门槛边落一物件。走去看时,却是一枚广东人事,不觉大惊。因悄悄踢在背眼处,随即告知云屏五人,俱各诧异。当时六人同坐,枝儿和氏等出入往来,俱不知晓。多时李寡妇走来,两眼如铃,四处乱瞅。
  猛然看见,挨身去取,已自拾在袖内。耿朗方叫道:“那是甚么好物件?你寡妇要他作甚?”李寡妇急得一字说不出。耿朗即令和氏等搜检,恰好裤带上又落下一枚。
  耿朗怒道:“既作寡妇,不知羞耻。已自不堪,又引别人。理所不容,情真可恶!”于是令人取竹板来责问。
  梦卿恐寡妇情急,混行攀扯,方要说给云屏,暂行劝止,俟过了今日,再作理会。谁知耿朗早有香儿的谗言在心,便大声道:“虽说一介老婢不足重轻,然使五房少女,尽皆效尤,成何体统?向来误听人言,坏却许多家法。今日须行己见,整立一切规模!”梦卿听了这样声口,分明是因己而发,恰与春畹所述采萧之言相符。遂又学了中秋故套,一字不说。李寡妇一生未受折磨,才打数板,俱已实供不讳。耿朗因向香儿道:“红雨既为所诱,卿当何以处之?”说罢以目视梦卿。梦卿推整衣裙,一若未闻。香儿气得面色如土。因又向云屏道:“卿主持一家,宁得碌碌无长,因人成事乎?”云屏气激满胸,再将李寡妇痛责,井将红雨重处,立时逐出。耿朗怒犹未消,一直往西一所而去,晚间在香儿房里,于是一连七八日未进东一所。
  一同午后,梦卿在紫荆花下看丹棘解檐边铁马,耿朗忽地走来,说道:“明日四娘家送两个侍女来,一名涵霭,一名凝岚,已足用。本要将贝锦送回,是我将采萧更换,卿亦允否?”梦卿欢然依允。又过数日,秋雨晚作,梦卿方倚窗听芭蕉碎响。耿朗突然而至,且道:“知二娘寂寞,特来赏雨。”梦卿即命夏亭秋阶条几设榻,青裳丹棘行酒烹茶。耿朗连饮数杯,因笑道:“饮香醪,看名卉,已是人生快事。况又国色相对,各在芳龄,志愿足矣!今日必须如中秋夜,醉而后止。”梦卿道:“中秋好月,今日好雨。须畅怀以看菊花洗妆也。”耿朗见无别项言语,乃畅意大饮。须臾秉烛,花气越香,雨声渐大,因戏梦卿道:“吾为卿洗妆何如?”梦卿笑而不答。于是乘醉便移待香儿、彩云的谑浪狎邪,以待梦卿,梦卿亦受而不辞。次早欢洽如昨,色笑依常。因半个月不曾进房,走在各处一看,见东套间衣架上搭着一件染过衣服,便是中秋夜酒污的,只道梦卿有意又要借此谏劝,幡然变色,茶不饮,汤不用,怏怏然走了出去。梦卿看见这光景,茫然不知所以。及至看及绿绣,乃悟道:“何人之多疑以至于此!”因令侍女将衣收过,永不穿用。
  光阴迅速,已是初冬,家家拜墓,烧送寒衣。梦卿托病在家,到晚大雪纷飞,梦卿令索妈妈早关了院门,冬阁放下窗帷,倚枕凝神,灯下独坐。听得侍女喧笑,见爱娘披了红毡套衣,戴着红毡斗筲进来道:“梦娘寂寞否?今为子作竟夜之谈何如?梦卿道:“日来食不甘,寝不寐,思子久矣,何来之晚那?爱娘道:“良夜正永,萧、艾辈可自便也。”于是喜儿、和儿提了灯笼回去,春畹、夏亭、秋阶、冬阁、青裳、丹棘、采萧、采艾,俱各自便。爱娘道:“女也不爽,士贰其德。静言思之,何以遣此?”梦卿道:“时运不齐,命涂多舛。惟有自裁自约而已!”爱娘道:“未也,裹足杜口,灵俏之心思益着。
  抛珠捐玉,娟妍之态度尤彰。惟轻轻再至,涣涣重来,则多疑郎之惑瓦解矣!”梦卿垂泪道:“四娘何恨,五娘何仇。乃肆其无稽,诬人重罪乎?”爱娘道:“轻轻虽去,涣涣非遥。我与大娘行且图之,吾妹可静待也!”梦卿道:“寸中有限,万虑何穷,恐疑释之秋,即病革之日矣。总姐姐之善为护持,奈彩云之易散何!”爱娘道:“人本如寄,生死何伤?但疑释而后身死,身死则心安。
  身死而疑犹存,死亦何益?且不知者见妹之死,必以为情理既虚,以死自谢,则郎君之疑无日可解,吾妹终抱不白之冤矣。若使我隐忍自守,奸人之计自穷,旧患渐泯,新患不生,是亦释疑之一道也。吾妹之自裁自约,其计已得,心思益着,态度尤彰之说,特虑吾妹持之不坚且久耳!”梦卿道:“吾姐视妹岂阴谋以邀宠,饰貌以求怜者哉?但恐殷殷悄悄,守之终身,而昧昧昏昏,尚如一日。
  世无业镜,人少青泥。赧然之生,诚不如冥然之死也!”言毕泪下如雨。爱娘道:“生死命也,遇合时也。如以不遇而即言死,则先妹而死者,不知其几多矣,何吾未之多见也。素患难行乎患难,妹总不能取法乎上,亦何至如匹夫匹妇之自经于沟渎者哉!”梦卿听了收泪道:“姐姐所言,妹妹铭诸中矣!于时雪益大、风益冷,两人换了睡鞋,上炕围炉而坐。”爱娘见炕上铺了两副裳褥,锦绣光华,芳香畅满。因笑道:“此若令多疑郎看见,必将谓又有私约矣。”春畹又送两个绣枕来,爱娘又笑道:“妹妹既留我宿,何不为长枕大被,以相枕藉,尚如此分门立户,若处子之羞缩乎!”梦卿亦笑道:“同睡不妨,恐姐姐有李婆子骗红雨的物件耳!”爱娘因亦好笑。又道:“吾妹既破涕为笑矣,可不一饮乎!于是采萧、采艾暖酒,青裳、丹棘炙雉鹿以进。爱娘即命四人坐在炕下地炉前面。原来这东里屋,乃梦卿过冬卧房。在檐下烧起火来,屋内地炕无处不热,又一般铺了毡毡。是时四人掷羊轮骨决胜负以为酒令。采萧一连掷了四个“诡”,是输家。青裳一连掷了四个“骚”,丹棘一连掷了四个“背”,俱是不输不赢。末后春畹赶了来,一连掷了四个“真”,是赢家。爱娘道:“终是畹娘处处胜人,但这是小儿玩耍之法,你们何不取骰子来,每人一掷,输了罚酒。”当下五人使掷起骰子来。采萧掷了个“快活三”,自输两杯。采艾掷了个“咬牙四”,自输两杯。青裳掷了个“川七儿,”丹棘掷了个“五供养”,各输一杯。
  未后春畹掷了“四个四”,爱娘道,好个将军挂印满堂红,大家各饮一杯。耍笑间已交四鼓,寒钟响滞,冻柝声希,浙飒飒风音戛树,扑苏苏雪片鸣窗。上宿的众氏、梁氏一齐道:“明日是上辈老公爷忌辰,奶奶们须素服早起,坐久了恐明日疲倦。于是二美就寝,群鬟方息。这一来正是:守有夫之寡,且看嫉女分争。抱不死之身,惟愿痴男一悟。
  散人曰:此回比上回更深一层。此回之彰秽恶,视上回之抱忿泄谗为不虚。此回之话幽微,视上回之抒情传笑为倍切。上回乃虚写耿燕反目之由,此回乃实写耿燕反目之事。回首接上回从李寡妇红雨说人,至回末即以李婆子骗红雨一事作收,前后一串。中间赏雨一段,乃耿顺先天八字也。看第三十二回中自九月至今,月事不来之语,可知矣。羊轮骨骰子,是广东人事的对面,盖羊轮骨骰子虽系赌具,若用以为戏,则亦一戏具耳,广东人事只可谓之淫具,不可谓之戏具也。众氏梁氏乃李寡妇对面,入芝兰之室,无物不香。犹梦卿之婢,群众皆良者也。香儿房内,车妈妈李寡妇,换了于郊之姊,童观之姑,所谓一蟹不如一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