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兰香

  叶渊、党□等着即枭示。守备左虚照例癅□赏。所遗耀武营守备之缺,即以季狸试用。耿忻免议。
  耿朗看毕大喜,送与梦卿看。梦卿道:“子章他日之名将也,君可谓得所友矣!”耿朗道:“朋友以补人伦之不足,然我之交公明子通、季子章也,皆出于卿内助之力。向非卿言,几失良友。”梦卿道:“内助多矣,宁独妾哉!”因将邸抄令人送与云屏,爱娘。又说与云屏,令人将耿忻病势,告知香儿、彩云,好来看视。
  再说彩云回家,杨安人接着,母女两人用毕茶饭,杨安人道:“我前日细看燕家姑娘,面庞儿比你四个都好。言语温柔,行事大方。姑爷为何反合他不甚和好?”彩云道:“为甚不和好,只是房次太多,他又不甚活泼,故觉得有些参差。”。杨安人道:“不甚活泼,却是他的好处。若五房内都活泼起来,谁能容谁?你们为甚么亦合他不对?”彩云道:“亦无甚不对处,只是他大些,自觉得有些不称意。”安人道:“这就错了。他又不恃富挟贵,倚材逞色。若说天子知名,公卿敬重,是来头大处,则那孝、节二字,你们学得来否?如何反不称意?”彩云道:“我合他却无甚不对,只是四娘时常有些言三语四。”安人道:“任家姑娘虽说怜俐,终是小家气象。看你伯母棠夫人,叔母荆夫人、合夫人待二娘四娘处,便知二娘四娘的好歹。我昨夜梦见燕家姑娘的卧房门前,卧着一物,其形是猪,其色正白,满身毛片,都作星斗之文。我想此猪恐非寻常之猪,或者是神圣因他孝节无双,特来保护,亦不可定,将来必有灵验。况且他上表章、却婚嫁,是大有材智之人。若你们后来激恼了他,未必不受他的亏苦。别人我都无干,你若有甚是非,教我如何放心?”彩云道:“母亲有命,女儿敢不遵依?只加意和好就是。”安人听毕,方才欢喜。午后彩云上宅后小楼,凭窗四眺,忽见壁上有诗两句道:
  碧纱窗子隔红尘,春睡沉沉梦亦新。
  却是大前年梦中和韵之作。因自叹道:“世事如漆,人生若梦。我现在虽有所托,而从前之悠悠忽忽,奇奇怪怪,至今兀自不解。何造化之颠倒人以至此哉!”乃命汀烟磨墨提笔,续两句道:
  千个莺儿千个燕,几回唤醒玉楼人。
  是夜就在楼上过宿。至十一日午后,与杨安人闲坐。
  汀烟禀说道:“大娘差惟寅来告诉,说大老爷现在病重。”彩云即便收拾进城,惟寅骑马前引,汀烟坐车后随,日平西即到泗国府内。才下轿,香儿是惟清骑马前引,绿云坐车后随,恰亦到来。一同看过耿忻,见过棠夫人。是日香儿彩云与梦卿商议,两人暂且回家。次日十二,康夫人带了云屏来换梦卿回家息宿,定下此后两日一换。只是这一来有分教:思瑶姬之狎昵,梦绕巫山。感甄女之欢欣,汀及洛水。
  散人曰:见公论敌不住私心,国公遗语,安人劝言,皆公论也。谗人之忌益深,而听谗人之私心益起。
  上半回后来写荐贤,下半回后夹写补诗。事虽连类而及,然俱不是闲文。
  耿朗与梦卿之不睦,此时尚未破盘,正好收拾。
  收拾之法何如?曰:当学爱娘。然惟不学爱娘,方才是个梦卿。不然与前面求代父罪、甘为侧室,成两半个人矣!季狸乃赫连照所取之友也,今之擒灭叶渊,即谓死于赫连照之手也可。
  
第二十三回 宣爱娘赌诗博趣 燕梦卿书扇留疑
  绮思艳句自然生,未必闺阁果有情。
  天上云和才泄漏,世间从此忆双成。
  却说耿忻病势行轻行重,已到五月下旬。康、荆、合三妇人轮流去与棠夫人作伴,耿朗亦常过宿。云屏五人,已更换数次矣。这日二十七日,乃云屏侍看日期。剩了梦卿、爱娘、香儿、彩云在家,午间极热。爱娘绾着矮矮的清水髻,插一枝白玉簪。亮鄃衫薄罗裙,拉了梦卿香儿去看彩云。梦卿手摇团扇,香儿手帕内包着一堆小冰块儿,来到西厢,不见动静。屋内悄悄,只有汀烟扶在小鱼缸前盹睡,胸前钮扣半开,露出雪白的嫩肉,衬着鲜红的抹胸。爱娘道:“这妮子好大胆,不怕被人偷去,不要吓醒他。”一直走过穿廊,来到看山楼东窗下,亦不见动静,只有架上鹦鹉让客。三人进了楼,见彩云斜靠在一张大椅上,一支脚蹬着脚凳,一支脚曲在椅子上。一上一下,裙子遮不严,露出中衣。袖子揎的太高,镯子垂在腕边,两条膀膊,白森森、细条条、肉腻腻,似不可着手。鼻凹鬓角,汗珠儿都含着香气。爱娘笑道:“好多情致,我见亦爱,何况那人!”因用手将蹬凳子的那一支脚亦望椅子上一拾,恰好两腿如箕,中衣掐成一个兜子。香儿将那小冰块儿乱洒了一怀。彩云惊醒,只道耿朗作恶。看时却是梦卿、爱娘、香儿三人,一边笑一边收拾碎冰。梦卿笑道:“幸这冰块儿都在身上,若在中衣内如何区处?”香儿道:“区处区处,抱着屁股。”于是四个人一齐好笑。彩云道:“这都是三娘干的,应该罚他。”梦卿道:“如何样罚?彩云道:“三娘最爱作诗,定下题目,立成四首,不许更改一字。”梦卿道:“甚么题目?”彩云道:“我归宁时,见村居郊游之乐,拟作人名药名体二首,未能写全,又有旧稿上一字至七字体,春秋征妇怨各一首,亦未成篇,今日一并罚了三娘。”梦卿道:“以诗为戏,大是韵事。有趣有趣!”彩云因向爱娘道:“如何!二娘都说有趣,这诗不容不作矣。”爱娘道:“我作,二娘替写。”彩云道:“二娘休替更改。”此时汀烟、渚霞都来,铺纸的铺纸,研墨的研墨。梦卿先在一小笺上写了“村居”二字,彩云道:“此用人名,体要五言绝句。”爱娘想了一想,念道:
  小庄周绿水,夏半菰蒲多。
  五柳浑青处,援琴高作歌。
  梦卿写完,恰好庄周、夏半、柳浑、琴高是四个人名。梦卿又在一块纸上先写了“郊游”二字,彩云道:“此用药名,体要七言律。”爱娘又想了一会,方念道:
  葱青黛色四围圜,鸾凤仙乡咫尺间。
  古木通风看夭矫,新泽泻涨听潺盢。
  怡心藜藿香堪食,助鬓黄红花斗颜。
  日夕当归情转切,流连翘首不知还。
  梦卿又写完,恰好青黛、凤仙、木通、泽泻、藿香、红花、当归、连翘是八味药名。梦卿复又在一片纸上写了“征妇怨”三字,彩云道:“此即用“春秋”二字为韵。”爱娘又曲着玉指,漫漫念道:
  春春,添兴怆神。悲去日,忆征人。戍楼万里,驿路千旬。对月陪孤影,移花护病身。梦是黄云白草,妆庸绿黛青颦。几回漫把鱼书展,酒不伤多懒入唇。
  秋秋,绿淡红浮。肠已断,恨无休。风寒毳帐,露冷兜鍪。刀尺程催急,腰支壮健否?欲寄闺中旧约,恐招塞外新愁。画阁何时闻露布,征衣不日解吴钩。
  梦卿又复写完,香儿此时虽未能十分明白,却也解释得一二。彩云看毕,拍手道:“妙妙!虽得三娘如此敏疾,今日罚得着也。”因教汀烟用冰水浸凉了一盘白巴达杏来,四人同用。是时采癗、采菽、采葑、红雨一齐来寻渚霞。彩云道:“正好今日俱都无事,你们何不唱几个词儿,给三娘谢作诗之劳?三娘自有赏赐。”采癗道:“我不要甚么物件,只求三娘作首诗,亦求二娘写一写。”彩云道:“这却不难。”采癗乃轻回杨柳,漫启樱桃,低声唱道:
  凤髻金泥带,龙纹玉掌梳。去来窗下笑相扶。爱道:“画眉深浅入时无?”弄笔偎人久,描花试手初。等闲妨了绣工夫,笑问“鸳鸯两字怎生书?”
  彩云道:“唱得好!不用丝竹,益显歌喉,胜却白家樊素矣。”爱娘道:“五人内惟采癗唱的最好,只是这一首词止当得求我作诗,若求二娘写字,还须再唱一个来。”采癗因又唱道:
  晓妆初过,沉檀轻注些儿个。向人微露丁香颗,一曲清歌,暂引樱桃破。罗袖□残殷色可,杯深旋被香醪脚。绣床斜凭娇无那,烂嚼红绒,笑向檀郎唾。
  爱娘道:“益发唱得妙绝,只是先唱的分明是说四娘,后唱的分明是说五娘。竟求五娘作诗,四娘写字为是。”香儿道:“五娘的诗与三娘的诗,我不知谁好。
  但我的字如何替得二娘?”爱娘道:“字便是二娘替你写,难道诗我亦白替五娘作不成?”香儿道:“你们姐妹如何也分彼此?”爱娘笑道:“正是。若说姐妹,则五娘替我的去处甚多,早间替姐姐陪姐夫言言笑笑,晚间替姐姐陪姐夫雨雨云云,岂不值一首歪诗?”彩云听了,手拍着爱娘的肩膀道:“当着二娘,只顾报功,这是教二娘替你作诗的意思,只怕二娘不允。”爱娘道:“自然不允。你既私通了三姐夫,又去私通二姐夫。你看二姐姐可象你三姐姐爽快豁达么?”香儿道:“既是当替,三娘就作。”爱娘道:“这番我替了他,早晚间好教他常替我。”因命汀烟研墨,采癗便将一柄湘竹白绫折叠扇铺在梦卿面前,梦卿执笔在手,爱娘才待要念,彩云道:“二娘书法风流婉丽,如美女簪花,见之可爱。其实有筋有骨,又如利金百炼,不可屈挠。秋间我将这楼上作为静室,必须二娘写一副字,或箴或铭,一则有益心身,二则可以临摹,不知何如?”爱娘道:“甚好。恭喜燕先生又收了一位门生,恰好一个姓任,一个姓平。任字借作倚任之任,平字借作凭依之凭。俗语云,若要会,须得与师傅睡。你两人以后任凭燕先生可也。”三人听毕,都不觉好笑。香儿道:“闺阁中善书者亦传名否?爱娘道:“如汉之皇甫规妻马夫人,晋之羊衡母蔡夫人,李矩妻卫夫人,庾亮妻荀夫人,郤?妻傅夫人,王羲之妻郤夫人,王凝之妻谢夫人。北齐之魏夫人,元之管夫人。都皆善书,都皆传名。若二娘再纂习精专,将来也要称明之耿某妻燕夫人了。”梦卿道:“耍笑足了,有诗念来罢。莫非作不出,故意俄延时刻?”爱娘道:“为甚作不出?”因随口念道:
  西楼小月片云浮,
  梦卿停笔道:“此句似谁的旧作?如何雷同?”爱娘道:“诗人意见相同处甚多,一句半句,不算雷同,但写不妨。”梦卿因照依写下,爱娘又念道:
  碎竹横窗疏影柔。凄枕孤帏寒醒梦,鸡声几处促更筹。
  梦卿写完又说道:“不但前一句现成,这后三句也有些来历。”彩云乃大笑道:“好不知羞,硬将我的夜月回文诗偷来作为己物,可笑可笑!”香儿道:“三娘原来是积年老贼,不是大伯父,早被耀武营锁拿了去。”彩云将扇子看了一回,递给采癗道:“造化,你这一柄写的甚好,千万不可破损遗失。”采癗欢欢喜喜接扇而退。时已日色平西,远山云起,凉风徐来,四人都移在穿廊边。鼎儿、养氏将晚饭送来用毕,香儿道:“大伯母家侍女仆妇仅足使令,但与你我不甚相熟。有时屡叫不应,有时一呼百诺。若莫我们一日带一个去的方便。”正说间,云屏回家四人迎出西厢。云屏便也到看山楼下,脱去外衣,乘凉露坐。因说道:“今日大伯母说,家内人多,斯靠服事,你我不甚得力。且丫头们将来也是要分散的,莫若先分几个,可以随去随来。今日我得了一个半大的,今年十七岁,名叫蓁蓁,因他要将衣裳鞋脚整理了再来,故未曾带回。三娘是个年龄最大的,今年十七岁,名叫怡怡。四娘的也是十六岁,名叫芊芊。五娘的也是十六岁,名叫轻轻。只有二娘的最小才十四岁,名叫猗猗,都生得好。”四人听得,各自欢喜。只因这一来有分教:台岳桃源,流露出一番情致。瓜田李下,免不了无限猜疑。
  散人曰:赌诗书扇,本一串事,故爱娘与梦卿处处并写。然博趣是留疑的陪笔,留疑是耿朗、梦卿反目之由。
  蓁蓁、猗猗、怡怡、芊芊、轻轻,五人之名,各肖其主。
  
第二十四回 全司礼进言秉正 茅都堂立议怀私
  国香早已达天阊,何事管茅欲斗长?
  败絮其中金玉外,须眉也自味閧昂。
  却说梦卿五月二十八日轮应侍病,六月初三日又轮应侍病。其间蓁蓁、猗猗、怡怡、芊芊、轻轻五人,俱已带来。本月初二日,云屏带蓁蓁去时,因一时匆忙,蓁蓁将采癗的诗扇错拿在手。及至到了泗国府内,又被蓁蓁的姐姐涣涣拿去使用,到晚间忙忙随云屏回家,就忘了扇子。又因是一把纸扇,所值无多,也就不去寻觅。这涣涣本年一十八岁,棠夫人已许配家童桃旺。不想桃旺缘事走失,另要配给别个,尚在未定。自耿忻五月初十日病起,至六月初二日将满一月。耿朗因有官事,不能在耿忻家过宿。耿月旋、耿月兄又因荆、合二夫人同康夫人不时在棠夫人一处作伴,他两个晚间回家,还要照料家务。只有耿服无事,棠夫人因留他宿息,以备夜间的缓急。耿服时已十七,尚未聘定。平素见涣涣风流俊美,便有爱之之心。
  而涣涣见耿服清华年少,亦有慕之之意,是时耿忻在正厅养病,康、荆、合三夫人多在东厅下榻。棠夫人因里边妇女太多,欲令耿服在西厅,恐其不便,就令在仪门外西厢内过夜。又常晚间令人与耿服送些瓜果,因此夜间仪门不加锁钥。一日人散后,耿服在西厢脱去大衣,不用灯火,仰卧纳凉。涣涣走来,手内托着两枚金香炉甜瓜,说:“是太太教送与四爷。”言语婉丽,口脂芬馥。耿服心动,因说道:“送进前些。”涣涣故意将甜瓜掷在耿服怀内,耿服用手去摸,恰好摸着涣涣的手,涣涣亦不甚躲避。耿服道:“这瓜皮过厚,须割去方好。”涣涣因去取小刀。耿服便侧过身体,那瓜却半压在肚下,假装睡熟。涣涣取将刀来,在耿服肚下摸出甜瓜,就在床前去皮、切好,然后推醒耿服,方漫漫走了进去,此后他两遂相和好矣。前者蓁蓁忘的那柄纸扇,如今涣涣又忘在耿服床上。早起耿服打开看时,上面诗句字画,俱觉可爱。遂留作涣涣信物,随身带用不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