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林兰香
林兰香
散人曰:此回系耿朗五妻既全,家道正盛之时。
云屏之理家私曰“承”者,承康夫人之命也,梦卿之居别院,曰“让”者,以匾额虽悬正室,梦卿实退处散地也。“承让”二字,与第三十一回“希擅”二字对针。
前一段中四股,后一段亦带罗文体。众允、需有孚等,俱因事命名。
第十六回 聆游歌良朋劝友 宴夜饮淑女规夫
友道于今可拊膺,琢磨切磋说谁能?
果然士德无三二,闺阁淑媛即我朋。
却说赫连照自传给季狸兵法及送平彩云到耿家之后,便飘然而去,不知所之。季狸虽考入武学,争奈进身尚远,不遇知音,终年兀兀。接交得一个文学弟子员,复姓公明,名达,字子通。这公明达学富五车,才速七步。十五入泮,年至三十,未登一第,正是杨意不逢,钟期难遇。只可借春风杨柳,秋月梧桐,以作消遣。幼与耿朗同学数年,两相莫逆。然以耿朗公侯门第,曾未一至其家。
而耿朗以兄事之,虽补官后,宦务在身,犹以时造谒。若遇公明达在家,必留饮数杯,亦不过菜根壶酒而已。
尝对耿朗道:“看君相貌,后嗣必昌。即本身富贵,亦不待言。所少者廉静寡欲也。”及接识得季狸,乃大喜道:“甲胄于橹,良臣器识,诗书礼乐,儒将风流。他日之茅土可必也。”耿朗亦尝要拜识季狸,公明达道:“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。季子章尚未欲交贤弟,我虽强之,伊必不来也。且君与子章,后必同列烟麟,共相契合,今日何须汲汲为哉?”以此耿朗亦不相强。公明达惟好闲游,一日散步郊原,沿村觅饮,醉残霹雳之春。遇树即眠,睡拟混沌之谱。来至一处,木密花深,人烟稀少,再进数杯,勃然兴作,乃击壤而作歌道:
三十碌碌长安道,得失由来多颠倒。
心情一片少人知,自沽浊酒还自劳。
有时汗漫步郊原,觅饮急扣酒家门。
脱巾濡首拼一醉,长歌欲吊古来魂。
古人物化去已远,荒坟累累蓬蒿偃。
野花枕藉睡方深,梦与古人相缱绻。
今时岂必无古人,忄宁愚汝自不相亲。
自古明珠混鱼目,我昔慷慨亦如君。
闻言不觉一惊醒,更向酒家足此兴。
青山绿树满眼新,红楼远寺鸣清磬。
歌毕满斟而饮,忽一人突然而来,大叫道:“歌得好!饮得妙!”公明达视之,乃季狸也。笑道:“子章何来?”季狸道:“闻所闻而来。”公明达道:“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”。子之谓也。”季狸道:“志同道合,千里之外应之。况近在咫尺乎?”于是二人对饮。季狸道:“适闻兄歌,未免过激。我辈处世,悠游为宜。眼之青白,可得露乎?”公明达道:“古之人,诗以道性情。今之人,诗以掩性情。刻画李杜,步趋元白,吾所不为也。若夫风云月露,荡志驰情,子既不为,而乃责之我耶?”季狸道:“事物小咏,儿女私怀,何敢望之吾兄?然和平其词,委宛其意,言之者无罪,听之者不倦,似亦诗家之一要也。”公明达道:“贤弟所言极是,我所作歌吟,多出自口占,未尝见之笔墨。即偶有所录,随又付诸水火,亦未尝取以示人,特未免稍激耳。适才所言,非我良朋,安能道此!季狸道:“弟之为人,比耿瞒照何如?”公明达道:“参军开府,各有所长,未易优劣也。”季狸道:“瞒照之为人可得闻欤?”公明达道:“瞒照之为人也,性情精细,才具风华,精细则未免苛察,风华则未免肤浮。
吾恐其心过用而行不一也。”季狸道:“兄之知人,可谓明矣。但瞒照以燕梦卿为之内助,则苛察可返为静密,而肤浮可变为沉凝也。”公明达道:“燕氏之求代父罪,甘为侧室,天子荣以牌匾,诚不为过。瞒照悬之正房,亦为合宜。
但闻得他出口成章,下笔成文,且又倾国倾城,吾恐以貌掩其才,以才而掩其德。加以瞒照之多疑,梦卿若以风雅遇之,可为佳偶。若以切直处之,则不能久相得矣。且瞒照内宠过多,吾未见其利也。”季狸道:“然则夫妇相处,亦有术乎?”公明达道:“世不隆古,人不圣贤。父子兄弟,犹或以虚华相待,何况夫妇?若发言以诫谕,则违忤世情。若钳口以浮游,则泯沦天理。汩泥扬波,我辈但饮酒以消之而已。”当下两人重沽痛饮,不在话下。
却说耿朗一日无事,在梦卿房内夜活。是时乃宣德四年九月中旬,清商淡淡,良夜迢迢,桂魄一庭,菊香满座。春畹行酒,便坐小饮。耿朗道:“饮香醪,看名卉,已是人生快事,况又国色相对,各在芳龄、志愿足矣,又何求哉!”梦卿听了,低头不语。耿朗道:“卿何心事,忽忽不乐?”梦卿道:“妾以鄙弱之质得侍君子,私心自幸,有何不喜?惟愿上则尊祖敬宗,以作九个叔叔领袖。下则修身齐家,以为后世子孙法度。若美酒名花,只不过博一时之趣。益处不少,损处亦多。若不知检点,则费时失事,灭性伤生,在所难免。”耿朗道:“我于花酒虽则留心,绝不致太过。又得卿不时提撕,想将来亦不至受损。卿与我名虽夫妇,实同朋友矣。”梦卿道:“正是,官人素所交游者甚众,不知与何者可称莫逆?”耿朗道:“现任指挥冯士材、丁不识,主事邓通贤辈,无言不合,无事不助,此仕宦中之莫逆也。张都堂公子张大张,王尚书亲孙王尊王,朝则征歌,暮则觅饮,此衣冠中之莫逆也。若同学之公明子通,则久交之莫逆。未见面之季子章,则梦想之莫逆也。至于未有事之先能预知我心,既有事之后能安解我意,大而官事家务,小而说笑吹弹,可以助我心思者,皆不及监生乔邦贤之莫逆矣。”梦卿道:“这些人可曾时长来往?”耿朗道:“除季子章尚未识面,不曾到门外,公明子通亦未到过咱家。张秀才诸人,十日或半月必宴会数次。冯指挥诸人,大抵于入朝进署之暇常常相见。若乔监生,则不可一日不来。”梦卿道:“良朋契友,原不在乎酬酢往来。
但此数公,在自家心上亦有个分别否?”耿朗道:“自然有个分别。公明子通乃我幼时所敬,合为第一等。冯、丁诸公,当是第二等。张、王诸公,应作第三等。乔监生辈可居第四等。”梦卿道:“若如此说,公明子通,乃道义朋友。冯、丁诸人,只可称势利朋友。张、王诸人,只可称酒肉朋友。至于乔监生辈,不过市井帮闲,公侯门下耳,如何算得朋友!”耿朗道:“朋友虽算不得,然亦有用他之处。”梦卿道:“有何用处?若官事有难处分时,公明子通足可商议,其才智心思,必超出众人之上。且时常相见,受其箴规,亦于身心有益。若家务有难料理时,内有大娘主持,百无一失。外有众允、需有孚协办,断不贻误。若论谈笑,如三娘风雅,四娘、五娘流丽,足可以畅情怀。若论吹弹,则舞有舞女,歌有歌童,亦可以资清赏,又何必转求外人?自古来市井帮闲大约皆游手匪人,不肖子弟,或本来贫贱,借此以谋衣食。或原系富厚,落魄而致卑污。其为害小者,多方引诱诈赚钱财。
其为害大者,攀援势权,走通官府。万一坠其奸谋。岂不有碍行止?将来前程远大,虽广交当如孔北海之然亦思房为李唐名相,乃被累于琴工。则此等杂项人断不可接交矣。”耿朗听毕,不住点头称赞。梦卿又说些饮酒看花好处,耿朗因问四时八节赏心乐事。
梦卿道:“随时随地,从俗从宜,尽有好处就是。现在家内十供六馆,件件俱全。公余之暇,足可寻乐。他如正月元夕,二月踏青,三月上已,四月清和,五月天中,六月天贶,七月乞巧,八月中秋,九月重阳,十月民岁,十一月阳升,十二月除夕。虽未免俗,亦可怡情。”耿朗听毕,更加喜悦。
二人又各进一两杯,夜已二鼓同入寝室。此后耿朗便将冯世材、张大张等,渐渐疏远。将乔邦贤等一概谢绝,不时访谒公明达,诸事请教。又拜识了季狸,结成莫逆之交。内则专仗林云屏,外则全靠众允、需有孚。正是:一言感悟,非关他绣口锦心。百事纷更,惟恃我兰姿蕙性。
散人曰:题乃上重下轻,故文亦多用侧笔。人之接交,君子固所当尊,小人亦不可过绝。盖君子少小人多,君子每周于德,小人每周于才也。若必尊君子绝小人,则平彩云、任香儿久宜送还母家矣。吾知耿朗必不能,吾知梦卿必见挤也。
第十七回 三公子大闹勾阑 二秀才浪游灯市
比匪终须招患虞,端资内助有名姝,
若非深沐芝兰味,海上应添逐臭夫。
却说耿朗虽远了丁不识,王尊王诸人,又不好遽然绝交,只有来而不往,约而不赴,渐渐疏之而已。这些人起初还不在意,后来见耿朗接待冷淡,亦就不甚来缠扰。
耿朗公事之暇与至亲亲友酬酢往来外,即杜门不出,与林云屏、燕梦卿、宣爱娘、平彩云、任香儿共享家庭乐事。不但省却多少周旋,亦省却多少费用。及至年终,需有孚禀称:算明冬季三个月内,共节剩杂费银五百余两。耿朗知是寡交效验,益发重信梦卿。是时不觉腊尽春回,又是宣德五年正月元日。家家爆竹,处处春联,掩霭风光,倏忽非旧。寻常巷陌,焕然一新。耿朗家童仆则衣冠齐楚,婢妾则珠翠缤纷。瓜子皮,荔枝皮,纵横匝地。纸爆气,松叶气,氤氲弥天。耿朗五更入朝,散后先到耿忻家,拜过家庙并伯父伯母。次则回家,与康夫人行礼。后则去拜叔父叔母及诸亲友。是日林云屏、燕梦卿、宣爱娘、平彩云、任香儿五人,齐齐整整拜过康夫人,然后彼此对拜。晚间耿朗方回,俱在正楼下用毕晚餐。云屏问及本日拜望人家数目,耿朗令取拜单来看。连鼓楼街、东华门、四牌楼,并西四牌搂、国祥胡同等处,四十余家。其余西直门外、朝阳门外数十多处,须于初二初三日分去。梦卿道:“上月二十八日,听说任伯父偶抱小恙,未知大愈否?何不明日先去拜看?”耿朗道:“西城人家最多,且有不可不先去者。若明日出朝阳门,则东城一带,虽可了事,其西城要紧处所,却又迟误一天。况越国公、江阴侯各家,彼今日既已先施,明日若不回拜,岂不令人记念?”香儿正和彩云抓子儿玩耍,听见此话,便说道:“如此拜节,先丞相,后将军,总从正月元日起,直至腊月除夕止,亦到不得平常人家矣。怨得人家不领此虚情。”爱娘道:“平常人家去晚时便不领情,则我娘家不过是往燕伯母家之便,大姐姐家,亦不过是往大姨母家之便而已。况且燕伯母家又安知不是往我娘家之便?总之,我们都不领情。莫若五家并在一日内,按着行次,另走一遭为妙。再不然,今日便罚他陪那不领情的人儿一宵何如?”众人听毕,俱各笑起来。香儿亦掩口而笑。正笑间,丫环传进一个请帖,是冯世才初七日请酒。云屏道:“初七日是二娘生辰,不去也罢。”耿朗亦正不要去,便托事回复。须臾点上灯烛,六人团坐小酌,二更方歇。
过了数日,已是初七。鼎儿、养氏预备竹叶酒、七菜羹、盘龙面、照宇饼,俱在梦卿房内会食。康夫人亦赐给梦卿花胜金簿,以助晓妆。饭毕,丫环传进两个请帖,一个是张大张、王尊王,一个是公明达、季狸,都是十四日会酒。耿朗令春畹记着公明达、季狸所约日期,好去赴约。”一面即辞谢了张、王两人。到得十四日,竟去赴公明达、季狸之约不提。
且说冯世才、丁不识、邓通贤三人,会饮饭后,起更之初,一齐步上天衔。晚风已定,皓月方明,车马连绵,人烟络绎。”正是金吾不禁夜,天下太平时。三人或沽酒,或买茶,或猜灯谜,或听清唱。二更后都已沉醉,顺步走至勾阑行院,一家门首。邓通贤认得是妓女谢仙桃家,却早被人接去。一连走过数处,俱不耐烦起来。至末后一家,更是最熟。中堂上酒筵齐备,两厢下萧鼓俱全。鸨婆献茶,妓女金钱儿出拜。三人又复畅饮,猜一回拳,行一回令。冯世才自作令官,要每人说古语一句,将本姓藏在句尾。若不能者,罚酒三杯。口内便念道:“舜生于诸冯。”念毕,即传杯于丁不识。金钱儿笑道:“不合景,不切事,算不得。”冯世才抵死推托。丁不识乃接口说道:“往来无白丁。”又传杯与邓通贤。金钱儿亦笑道:“俺家井非官宦,岂无白丁?既不切事,又不合景。亦算不得。”丁不识只得胡赖,强传杯与邓通贤。邓通贤更一字说不出,惟领罚而已。未后传杯与金钱儿,金钱儿遂说道:“春宵一刻值千金。”当下三人大加称赏,因逼金钱儿歌唱。金钱儿乃轻轻歌道:
二十男儿好丈夫,蜂腰丹脸细唇朱。
青楼妙舞欢歌日,囊橐千金一笑无。
三人听毕,追问作自何人。金钱儿不得已,乃说是邻妓雅儿所作,三人便要邀雅儿一会。金钱儿道:“他多供奉内廷,不甚接客。况又夜深,未必肯来。”三人一齐死缠,金钱儿被逼不过,只得令人去邀。谁知去过五七回,人仍是不来。三人益发乱央,金钱儿免不得亲身去请,雅儿方同了走来。看见三人,并不道个万福,略让一让,便一齐坐下。三人见他容色甚美,年齿又小,也不介意,反先劝酒。雅儿更又不辞,接杯便饮。三人以为洒落,益加喜悦。冯世才道:“久闻卿卿才貌,梦寐思之。今夕何夕,乃慰生平!”雅儿道:“平康佳丽,在在有人。诸公眼界,何其太小!若以桃李为富贵,又何其先弄金钱于掌上耶?”三人见雅儿颇有情致,便素诗为赠。雅儿随援笔写出四句道:
弓旌来士武文全,逢世才能总未然。
巧宦何妨丁不识,夤缘惟恃邓通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