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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公案
当下便向赖恩爵询问此二人的行径。恩爵答道:“本地姓潘的,本分贵潘、富潘两支,这潘金城却是贵潘一支,家住山塘,平日专门聚赌抽头,包揽词讼,斗蟋蟀,养黄鸟,结交游侠子弟,酒食争逐。但他人极聪明,又富于胆略,可惜走了邪路,若能改过迁善,前程未可限量。此等人宜乎用德感化,非强力所能折服。愚见以为恩师先写信去规劝他一番,开他一条自新之路,在潘相国面上也交代得过。至于那葛大力本是沙棍出身,私通大盗,无恶不作,家产原有二千亩沙田,都是用武力抢夺得来的,家中常养一百多名打手,并风、雷、火、电四个教师,专备夺沙田械斗之用。家中姬妾众多,开销浩大,沙田租息微薄,以致日不敷出,无可如何,只索勾结大盗,做那坐地分赃的勾当,从沙头搬到苏城,住在胥门外枣市,论其罪恶,实居三恶之首,应该捉拿,为民除害。”林公愤然说道:“该管府县,真糊涂极了!他如此横行,为什么不早行拿办,以安地方。”恩爵说道:“这也难怪他们,因为葛大力有兄名大椿,在京为御史,而为权奸穆彰阿的爪牙,府县畏大椿势焰,就是有人控告,他们如何敢去与他为难?因此大力更加横行无忌了!”林公说道:“他人怕惧权奸,我却不怕,非将此人捉拿严办不可。只是他家既有武师,拿捉也非易事,只有偏劳令师去密拿。”当下就押下公事,授给恩爵。恩爵告退出来,将公事转交张幼德,并且把林公的话细说一遍。幼德说道:“为师素知金面魔王是苏省的著名恶霸,京中既有偌大的靠山,家中又有许多漏网的大盗,最凶猛的是风、雷、火、电四个教师一篷风肖仲、轰天雷裘狮、火眼豹冯虎、电光腿褚宗,本都是林清的党羽,自从林清伏法以后,他们才投奔葛大力。现在林公到任以后,便访赖英,此辈听了风声,岂有不加防备;拿他固然不易,而且还须防他们先发制人,先派人前来行刺。为今之计,你只好等在这里,保护大人,小心守卫,不可懈怠;我另带徒弟出去设法密拿,双方兼顾,始免岔事。”一面又吩咐赵猛、裴雄、周培、杨彪四人,扮作商客模样,各带随身兵器,先出胥门,到昌记客寓中暂住;自己便向枣市而来,察看葛大力的住宅。但此间大厦极多,不能确定,恰好路旁有家酒肆,便走入肆中喝酒,借端向酒保问起葛家的住宅。酒保见问,便向他看了一看,才指着西面说道:“那边朱家庄上,有个新造的大庄院,便是葛二爷的住宅。客人是不是为沙田事,要去找葛二爷么?”幼德随口道:“是啊!不知他可在家中?”酒保答道:“大约总在庄上。因为昨天晚上他家两个心腹庄丁在这里喝酒,听他们谈论,永丰沙有新涨沙滩一千多亩,已经有人围筑,二老爷整备带着打手去争夺。对面也是有势力的绅士,钉头碰铁头,两下里万一动手,又不知要打死多少人呢!”幼德和他搭讪了几句,付过酒钞,径到昌记客栈,寻着了赵猛等一干人。其时天已昏黑,就在寓中叫饭菜,大家饱餐一顿,各自散步一会,等到更深人静之后,幼德便把探得的情形,向徒弟们细说一遍。
且说恶贼的庄院地方极大,他身居何处,一时不易知晓,若是冒昧前去,决难成事,非先去探明清楚不可。可是他那里有能耐的人也不少,须得个胆大心细的人,才可担此重任。话犹未了,早闪出杨彪,向幼德说道:“弟子愿去探庄。”幼德道:“你去却好,只是务要小心,但探明他的所在,如能探出他何日动身更好,切不可惊动他们。”
杨彪唯唯答应,换过夜行衣,背插纯钢轧铁刀,推窗跃出,登上屋顶,端的身轻如叶,转眼就不见了。
杨彪认定方向,一路扑奔朱家庄而来。到了葛家后界墙下面,使个猿猴升木的架势,昂头一蹿,已到墙头,站定脚步,定神向里面一看,只见楼台亭阁,花草树木,好一所巨大别墅。
他就在屋面向后院而来,只见这一所内院,靠北是堂楼五间,左右两厢房皆有灯光透出。东厢房正有人在说话。他便伏在屋上,只听一人说道:“你躲在那里,估量咱瞧不见么?待咱来拿你。”杨彪听了,倒吓了一跳,只道被他们瞧见了,正想掣刀迎敌,接着听两个又在那里带笑说玩话,方知是小厮和丫头在那里打诨。
杨彪不去多管这种闲事,便回身向西面厢房而来。到了檐前,他使出一倒挂珠帘之势,将两足尖钩在檐头上,上身倒挂下来,就窗隙中间向内一看,只见两壁挂着书画,北壁一只天然几,左右摆着花瓶插镜,前面一张八仙桌,面南坐着一人,年约三十多岁,浓眉环眼,下首坐着一个美貌姨娘,桌上放着许多酒菜,正在那里吃酒。杨彪暗想:我若立刻进去将恶霸拿住,也显得咱是个英雄。打定主意,便将两脚一松,使出一个鹞子翻身的家数,轻轻落地,一伸手抽出背上钢刀,蹿到厢房首举刀挑起门帘,一个箭步如飞燕般蹿入厢房,大声喝道:“俺今天特来拿你。”说话之间,两脚刚才点地,忽觉脚下一沉,喀噗一声,从上面落下一口千斤罩来,把杨彪罩住。杨彪知道误踏了翻板,正想上跃,此时已身不由主地落下陷坑了。
人刚落下,忽然一阵铃声,早惊动了一篷风肖仲、轰天雷裘狮二人。原来他们就住在里室,职司看守,听得铃声响亮,便带着四个庄丁,从后面出来,犹如从阱中捉虎,把杨彪拖出陷坑,用麻绳捆个结实,推到葛大力面前。大力喝问道:“好小子,你姓甚名谁?听了何人指使?胆敢前来行刺。”杨彪暗想:师父再三叮嘱,不要冒昧动手,咱不听吩咐,致被擒获,若然说出真情,诸多妨碍,还是不说为妙。打定主意,高声骂道:“你这入娘贼,罪恶如山,谁不能杀你,何待要人指使。咱既被擒,要杀就杀,不用多言。”大力见他倔强,吩咐带去吊在马棚里,生生地饿死这小子,看他还硬挣得?庄丁一声答应,就推着杨彪走到后院,把他四马攒蹄捆了,高高地吊在马棚里。
杨彪闭目无言,只恨自己鲁莽。
再说张幼德在昌记客寓里守到三更过后,还不见杨彪回寓,料出了岔子,便和三个徒弟计议一番,打点亲去朱家庄搭救杨彪。
不知如何下手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13回探葛庄杨彪陷机关 拿恶棍幼德奋神勇
且说张幼德等到三更过后仍不见杨彪回店,心知有异,便带了三个徒弟,同往朱家庄探看,分四面翻墙而入。幼德穿过大厅,往后只见五间内堂,已黑漆无光,只有东西两配房灯光明亮,并且有说话的声音,便翻到檐前,倒挂下来,就窗纸孔中,向内一望,只见两人坐在靠后窗的八仙桌上饮酒:一个年约三十左右,微青面色,一脸杀气,认得他便是火眼豹冯虎;对面那人,年纪也不相上下,生就个黑麻脸,细削身裁,正是电光腿褚宗。幼德暗想:这两个都是漏网的剧盗,因为武艺出众,官府差役奈何他们不得,故能逍遥法外,今番只恐难逃法网了。他一边想,一边只听冯虎说道:“拿下的小子,不知是谁人指使,胆敢前来探庄,真是自寻烦恼!”褚宗说道:“咱新近得到一口鬼头宝刀,还没有开过利市,这厮既然来恼人,咱前去告知庄主,然后往马棚一试这宝刀的锋利。”说着起身而出。幼德就暗中跟了下来,直到东房跟首,见褚宗进去,再转到对面屋上一望,只见葛大力正在喝酒,傍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妖娆妇人,执壶劝饮。褚宗入内,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。
葛大力道:“这种小子,杀也污了宝刀,不如留着活口,追究出指使之人,然后再作区处。”褚宗唯唯而退,仍回前边去了。幼德听得明白,又见葛大力一人在室,暗想此时下手,却也容易,便轻轻落地蹿到门前,抽出练金八宝刀,使个猛虎穿林架势,直扑到大力身边,不发一言,挥刀便砍。此时大力手无寸铁,大吃一惊!亏得他有急智,连忙拖起桌子,向幼德身上一摔。幼德见桌子摔来,即向旁边一闪,大力趁这当儿,急使个旱地拔葱飞云纵,跃出门来,飞步向后奔逃。幼德哪里肯舍,抡刀紧紧追赶。外边冯虎、褚宗二人听得碎碗声音,情知有事,飞步赶来,向那妇人追问原因,她便说明有一个刺客,追赶老爷向后面去了。冯、褚二人一闻此语,都觉惊异,连忙各执家伙向后追来,一路喊着有刺客。庄丁们听了,即行敲锣集众,一霎时锣声响亮,喊声四起,闹得合庄大乱。
再说张幼德追赶恶霸,直到堂楼面前。恶霸只一转弯,便不见了,幼德路径不熟,正在找寻,不料冯虎自后扑到,急挥三截连环棍,夹背打下。幼德听得身后有武器舞动之声,即向旁一跃,转身挥刀招架。两人接住厮杀,棍来刀架,刀去棍迎,正杀得难解难分;此时褚宗也带着一班庄丁,各执灯球家伙;蜂拥而来。褚宗摆动手中鬼头刀,说道:“冯教师!让俺来结果他的性命。”说时,照定幼德拦头就是一刀。幼德眼明手快,急举刀架过。褚宗收转刀来,趁势向后一挥,数十庄丁一声呐喊,把幼德团团围住。幼德虽然勇猛,力敌众人,究竟难于取胜,混战一会,已渐渐有些力怯。正在千钧一发之际,只听屋上大喝一声道:“大胆贼人,擅敢拒捕,待我等来拿你。”话声未绝,从屋上跳下黑虎赵猛、插翅虎裴雄,说声师傅休得惊慌,徒弟来了。于是赵猛摆动虎头钩,裴雄抢着青铜鹅眉刺,突围而入,真如出山猛虎,入海蛟龙一般,一阵劈刺。早搠倒了七八个庄丁。幼德见有了帮手,精神复振。正在舞刀冲杀,不料一篷风肖仲手执镔铁棍,轰天雷裘狮手抡牛牙仆风刀,带着阖院庄丁从月洞门中冲出,齐声呐喊,把幼德等师徒三人围住厮杀。冯虎见有多人接应,更加耀武扬威,围住师徒三人混战。
此时,任你幼德师徒本领通天,也休想占到便宜,杀得三人汗流脊背,渐渐不敌,欲待走时,又不能脱身。正在危急之际,只听得号头起处,早有数十名官兵,从前后门冲入接应。原来亏得赖恩爵早已禀明林公,带着部司濮成章,和三十名亲兵前来接应。林公自有红娥保护。一干人来到庄前,听得庄中敲乱锣,忙打开前后门,分两路冲入,瞧见幼德等正被众庄丁重重围住。恩爵高声说道:“师傅休慌,徒弟带大队官兵前来接应了。”说罢,官兵发一声喊,各仗手中家伙杀入人丛,端的人人奋勇,犹如虎落羊群,一阵砍瓜切菜般的乱杀,庄丁受伤的,已不计其数,纷纷逃遁。那火眼豹冯虎听说大队官兵杀入庄中,顿吃一惊,知道今番事情闹大了,及见庄丁们有的受伤逃散,大势已难对敌,若再恋战,势必遭擒,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。
打定主意,便向同党打个暗号,手中棍紧一紧,架开家伙,急使个流星袭月的招数,托地跳出圈子,一蹬脚跃登屋面。同时肖、裘、褚三人,也各挡开官兵们的武器,各自纵身跃上屋面;肖仲脚步稍迟,被恩爵一刀砍去,正中右脚踝,狂叫一声,翻身落地,被官兵们生擒活捉。赵猛还想上屋追赶,恩爵说道:“穷寇莫追,此时捉拿首恶葛大力要紧。”说罢,大家正想分头向园中搜导,正遇周培、杨彪把葛大力反缚着两手,半推半拖地一路拥将过来。大家相见,会合一处,二人便将前后之事,细说一番,众人欢喜异常。
你道那葛大力如何被二人擒住?原来周培从葛庄后界墙跃入,四面找寻杨彪不见,只道已经遇害,正在纳闷,恰好园中打更的自远而来,急闪身暗处,待更夫走到面前,一把擒住,喝问道:“夜间来探庄的那一个公差,藏在哪里?杀害了没有?照实说来!”更夫已吓得两眼发直,愣着答道:“没有杀害,现在吊在后面马棚里。”周培叫他指明方向,然后飞步赶到马棚里,见杨彪吊在空中,便说道:“师弟!我来救你了。”说时,把他绳索割断,杨彪站到地上,舒了舒筋骨,问起原因,周培向他说明一切,二人便向前面奔来接应,正遇葛大力被幼德追急从岔路向后园逃来,瞧见周、杨二人,误认是庄丁,便道:“前面有刺客,快去捉拿。”杨彪认得是葛大力,便向周培使个暗号,直扑上前,出其不意,毫不费力地将恶霸葛大力拿住,解下他的腰带,把他两手绑住,一直拥向前边而来,正遇张幼德、赖恩爵一干人。于是把葛大力、肖仲与一干被擒庄丁,各各捆缚结实。
此时早已天色大明,红日高升,幼德等将庄中搜寻一周,恶霸的妻妾婢仆已经在杂乱中逃了。当下便将葛庄内室封闭,着地保看管,然后押着一干人犯回衙销差。林公向一班出力人员奖励一番,成章自带兵勇,回转衙门。林公发放过众人,更换衣冠,升堂提讯葛大力。大力自称安分良民,不曾犯法,何故派兵拿我?询问他各种劣迹,哪里肯直供,又因他所犯之罪与盗匪有别,不便滥施刑讯,权且将他收押,一面又将肖仲与被捕庄丁个别提讯,先与他们说明,如把葛大力平日行为照实供明,立即开脱。再说那肖仲本是保镖出身,受了葛大力重金聘请,做个护院师爷,原不想他另有用意,及见大力收容剧盗,坐地分赃,心中十分不自在,早想脱离葛庄另谋生计,令番走得慢了些,致被生擒,心中十分悔恨!如今听了林公的话,许他们悔罪自新,就照实供称,葛大力怎样收留漏网剧盗,坐地分赃;怎样硬夺沙田,强抢妇女,细细供明,当堂画了供。又提各庄丁询问,庄丁本多是无知之辈,大家都怕官司连累,也都照直供语,所供与肖仲完全相符。林公得了实供以后,再提大力到案严讯,依旧狡赖,立即取出肖仲及众压丁到堂质讯。大力见他们多已招认,心中甚是怀恨,但仍自强辩道:“五木之下,何求不得,这显见你滥用刑讯,肖仲等受刑不起,只好诬服。”林公勃然大怒道:“你且问肖仲受过何刑?事到如今,还敢巧言欺人!”说着把收下的一叠状纸,掷到他面前道:“肖仲的供词,是本司用严刑逼出来的,这许多状子,难道也是本司用严刑逼出来的?”大力到此,也弄得哑口无言。肖仲在旁劝道:“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,你还是照实供认了罢!”大力道:“好!都是你们这班无用的东西,坏了我的事,还叫我供些什么?”林公就命将肖仲供词照录一纸,提给大力画供。大力只好揿了手印。各犯仍旧还监收押。林公晓得这件案子必有反复,当即拟定罪名,叠成文案,申详刑部。此时京中葛大椿早已得知此事。原来大力妻子王氏自从出事之后,即派心腹家人星夜投奔京中,求大椿设法。大椿仔细一筹思,欲救大力,惟有用釜底抽薪之计,将林某调任,才可保全。自己避嫌,不便出面,即托同寅朱御史,上疏揭参江苏按察使林则徐诬陷良民,越俎理政等罪状。同时还有个江御史也受了赖英的贿赂,亦然揭参林公诬良邀功,希图考绩等罪。道光皇帝素知林公贤明,正思畀以封疆大任,今见朱、江两御史先后递疏揭参,不免怀疑!便将二疏交给大学士潘世恩阅看,并问道:“卿家住在姑苏城内,消息必然灵通,可知林某为官,究竟如何?”世恩奏道:“林某为人耿直,忠正不阿,他在苏州平反冤狱,严拿势恶,口碑载道,百姓都称为林青天,可见深得人民爱戴。朱、江两御史传闻失实,所参皆非事实。”道光皇帝遂深信潘公,故将二疏搁起不提。葛大椿一听得这个消息,不免失望,正想再欲与穆彰阿商量,另行设法陷害林公,恰巧这当儿林太夫人在籍寿终,林公丁忧回籍。代理臬司苏子青原与葛大椿有些瓜葛,因此将大力从轻发落,表过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