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公案

  他既藐玩我的公事,难道我就罢了不成?非先慑以兵威,奸夷岂肯屈服?好在我有节制全省水师的权限,不必借助本省督抚。打定主意,即令提督关天培,调集师船分堵港口,并派兵看守英人商馆。一面传令外商,须待趸船鸦片尽行缴出后,方准开舱交易。一面传集广东十三洋行商人伍绍荣到辕,面加训勉,不追究既往,劝他们以后勿再为虎作伥,包庇奸夷,以鸦片偷运内地,使奸夷获厚利,使同胞受短命丧财的大害。这班洋行商人,都是广东籍,经林公善言开导,个个激发天良,誓不再为奸夷经售,倘食此言,愿受新律治罪。
  林公见人心归化,令他们传谕各夷商,估计烟土存贮实数,即日来辕禀复,听候点验,准作自首,免于论罪。又向他们追问历年贩烟奸商查顿、颠地,现在可在商馆中?伍绍荣答称:“查顿于去年残冬请牌,避到澳门去了。颠地于前日随义律同去的。”林公道:“你们回去送信给义律,写明本大臣将派兵严搜商馆趸船,查获烟土,当场烧毁,叫他们从速回来处理一切,否则本大臣自行办理,不等他们的。”洋行商人唯唯退出。林公为防奸夷畏罪逃避,即着广东税关揭示晓谕各夷商在钦差大臣驻节广东,查缴鸦片未曾结束以前,凡属外国侨商,概不许赴澳门。于是一般夷商,只好丛集于商馆所在地,连带与趸船也断绝交通,并经关提督拨调炮舰四艘,满载武装兵士,移泊在商馆前后。
  馆中有几个小胆的夷商,吓得胆战心惊,自己又不能下澳,只好连夜差馆中西崽赶往澳门,催促主务监督义律回来。
  义律还只是了不介意,回到商馆中,反怪小胆夷商何必大惊小怪,凭他雷厉风行,我这里只做不理会,冷搁他三四个月,大清皇帝势必要责备林钦差旷日持久,一点成绩都没有,必然要撤换钦差,或则马马虎虎,不了了之。虎头蛇尾,本是中国官场的刻板文章,你们何必着急呢?夷商说道:“监督难道你没有瞧见河川中停泊着中国炮舰么?炮门都对准商馆大门,万一开起火来,此间岂不要玉石俱焚么?”义律大笑道:“你们误会了!这几条炮船,不是钦差带来的,轮不到他调遣。只因查缴鸦片,已闹得满城风雨,关提督预防土匪流氓乘机抢劫商馆,特派这几艘炮舰,移泊河川,保护商馆。我本则居此有些胆怯,现在有炮舰泊此保护,我们倒可以高枕而卧了。”一班商人听了这一席话,竟然信以为真,便道:“我们只懂交易,不懂交涉,所有缴烟土、呈证书并具结三项,全仗监督做主,我们莫不唯命是听。”义律拍着胸脯说道:“这个本是敝监督分内之事,自有我负责办理。不过累及诸位停顿两三个月交易。
  至于存烟,决不会损失一丝半忽的。”于是义律打定主意,以冷搁对付。
  林公发过两次照会,催他答复,他竟置之不理。林公只好传令洋行商人伍绍荣,向义律当面催促。义律就把上文回答夷商的话备述一遍。绍荣见他胸有成竹,劝之不理,只好据实禀复。林公接阅来禀,暗吃一惊,心想:“可恶的刁夷,竟用冷待手段对付,我如不给一些上国的威仪他们看,如何肯甘心受降呢!但是我不便冒昧地派兵抢入商馆与趸船上抄没烟土,焚毁投海,若请旨准予入馆查抄,恐怕皇上也未必俯允,若然持久办不了,穆奸必然要请旨申饬,这便如何是好?定神默忖了一会,即传伍绍荣到行辕。林公延入花厅,以宾礼相待,向他问明义律所居商馆中共有多少中国人?绍荣答道:除他老婆外,其余烹调给役,都是中国人,共计六名。林公又叫他把各商馆中的沙文姓名,及西崽大司务一一开明。绍荣照实书写呈上,告辞而归。林公立传海关监督来辕,面谕他封闭各夷商货船;各商馆雇用的华人,自买办以及大司务西崽,一律勒令他们辞歇,如有私自为洋人给役者,查明监禁。监督奉令退出,马上遵照办理。
  那义律见所用华人被海关勒令辞歇,尚以为可以另雇,哪知四出寻觅,无人受雇,以致烹调洒扫无人供应。想起船上大司务西崽都有,打算去借用,无如洋面封锁,趸船四面有兵船看守,水陆接济断绝。义律不得上船,回到商馆中,苦耐了二天,再也熬不过了,只好与夷商商量。各夷商见情势不佳,都愿将存贮鸦片缴出,义律方才禀复林钦差。兹将他两次禀单,照录如下。英吉利国领事甲必丹义律,具禀钦差大臣,为恭敬遵谕禀复事,转奉钧谕,大皇帝特命示令远职,即将本英国人等经手之鸦片,悉数清缴,一俟大人派委官宪,立即呈送如数查收等因,远职一奉此谕,不得不遵,立刻认真一体知照。缘此禀请明示,现今装载鸦片之英国各船,应赴何处缴出?至所载鸦片共数若干,求俟远职详细查明,当即缮写清单呈阅也。谨此禀赴大人台前查察施行。
 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禀钦差大臣,为遵谕呈单事,昨奉钧谕,即经远职持掌国主所赐权柄,示令本国人等,即将趸船商馆存贮之鸦片,如数缴来。当经远职查明所缴共有二千二百八十三箱,恭候朋示查收。缘此谨禀大人台前,查察施行。
  义律因迫于食物断绝,给役无人,不得已始与诸夷商商议两全之策,议决先行缴出十分之一鸦片,打算就此唐突林公,要挟撤退商馆及趸船四围之守兵,恢复自由,乘间载土逃去。哪知林公阅禀后,仔细复核,即知隐匿必多,否则商船二十二艘,连同商馆,存贮之数,断不止只有二千二百多箱。当下先照复义律将鸦片驶往虎门,听候收缴,暂许供给义律饮食物;一面札饬水师将弁,加严警卫,商馆后门以砖瓦堵塞,前面派兵日夜轮班监守。并张贴告示,缴出鸦片二分之一,方给食物;缴出五分之四,撤去兵队监察;全部缴出者,方许照旧贸易。英领事义律实逼处此,弄得进退两难。打算逃回英国,无如海口有兵船封锁,水陆交通断绝,非但不能归国,连带和伶仃洋面的趸船,也不能互通消息。最难堪的,饮食物时常断绝供给。使他不得不和各夷商议定:一面将趸船存贮的鸦片,全行缴出,一面致书英外相巴马斯统,报告价值二千四百万元的鸦片,被中国钦差逼缴,完全没收。此时义律阳为屈服,阴实预备以武力作后盾。
  且说林公接到义律第三次禀单,声明各夷商愿缴出烟土二万二百八十三箱,即与粤督邓廷桢、粤抚怡良、提督关天培会商酌估有无匿多报少的弊端。关天培说道:“兄弟曾向夷商访问,每只趸船能贮多少鸦片?据他们答称:最高大的趸船,每只所贮鸦片,无有过千箱以外的。现在停泊在洋面趸船,共有二十二只,存贮鸦片,最多在二万箱以外,核与义律所报箱数,不相上下。可信他并无不实不尽之弊。”林公说道:“兄弟在楚省查获原箱鸦片,每箱概装四十只整土,每只约重三斤,每箱计重一百二十斤,纵使日久收干,斤量较轻,也都在百斤以外。现在英商拟缴之土,斤量大约和楚省相同。”邓廷桢答道:“偷运虽分各省,来源则一,凡属整箱大土,各目虽有三隔冬,乌皮、霉公、拉庄等种种区别,原产地都属印度孟加拉及孟买两地,故而大小轻重和形式,千箱一律,以现在报缴箱数计算,大约有二百数十万斤。倘经奸商贩卖内地,流毒何堪设想。幸仗大人威震四夷,外商慑服,未动兵刑,已允将存土全数缴出,于国于民。均有利益。但是夷商此举,决非自愿,由强迫而损失达二千数百万元,只恐他们回转本国,向英王泣诉。英吉利以商立国,对于商人爱护备至,难保不有后患。总要大人事前准备,未识大人以为如何?”林公含笑点头,说出一番话来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
  
第49回移节虎门收缴烟土 激恼领事遣回夷船
  且说林公听了邓督一席话,说道:“与外夷办交涉,当然要恩威并用,一味用权利压迫,虽能屈服于一时,必贻后患于将来,老哥所虑,正和愚意相同。英商损失此二千数百万血本,归国后岂肯不向英王泣诉。欲杜后患,惟有援自首之例,贴补损失。凡此次缴出烟土一箱的,赏给茶叶一箱,或大黄一箱,任凭他们要那一样。照中国市价,鸦片昂贵,一箱茶叶或大黄的代价,固然远逊于烟土,而外洋各路岛夷,视茶叶、大黄为养命的至宝,小孩无大黄不得活命,成人大抵嗜茶成癖,犹如吾国人民嗜食烟酒,因是价值十倍于中国,现以茶叶、大黄掉换鸦片,夷商载往各岛售卖,足够捞回鸦片损失,后患自可无形消激了。不知诸位老哥以为如何?”邓督宪首先答道:“大人老成胜算,能够不折一矢,慑服奸夷,铲除烟害,消弭后患。不仅兄弟等倾心佩服,即使诸葛复生,也要自愧弗如。”
  当下如其依照林公原定办法,确然可以消弭后患。那么后来又如何激起战争呢?就说清官难逃猾吏,林公饬差采办二万多箱茶叶,被经手的人做了手脚,每箱十分之六七都是泡过的叶渣,重又晒干了的,只在箱面上铺一层茶叶,以致夷商不能沿途销售,带回英国,进呈英王与外相查验,因此激起战争, 后文自有交代。
  当下林公便向邓督说道:“收缴的烟土,悉数烧毁。购买茶叶、大黄,需费甚巨,擅动公款,只恐朝廷不允,还是大家捐廉购置吧!”邓廷桢本是个庸懦之人,想从前曾受过葛东明三万运动费,如今又听得林公捐廉一语,生怕事前知道得贿,特地隐指,故即应声道:“如此甚好,兄弟首捐三万两。”怡良见总督踊跃输捐,也只好说,愿捐二万两。关军门也认了一万两。在上者既然首创捐廉,那司道以下的官员,也就各力量所及,认捐不等,一共认十余万金。林公甚为欣喜,便说:“有了此数,相差也不多,短少之数,悉由兄弟补足便了。”
  那时关军门本来驻在虎门,林公即命他先回驻所,调集兵船,弹压缴土。天培先行退出,回防布置。林公议定与邓督同赴虎门收缴,留怡良在省弹压防范。
  次日林公同邓督,带着随员,乘坐大号官舫,驶抵虎门。
  广东提督关天培、碣石镇总兵黄贵、阳江镇总兵杨发俊,各带该标兵船,鸣炮迎接。林公传令兵船分排虎门江口,以壮声威!一面命海关监督豫坤,传谕义律,知照各夷商点缴烟土,须照实数完全缴出,不得稍有缺少,如有藏匿漏缴等情,一经查明,加等处罪。此令一下,义律早巳乘船到来,奉谕走上官舱,向林公禀道:“原籍烟土,都在趸船上,请大人派员上船点收,并须多用驳船,随点随行,运到岸上。只因为数甚伙,一总点清,恐怕非数日不办呢!”林公点头称是,吩咐他知照各夷商点缴时,须要会同海关监督,将各商姓名与点缴箱数登册记清,一俟点收完结,凡缴出一箱烟土,可换茶叶五斤。这是本大臣同本省督抚体恤夷商缴出巨额烟土,血本攸关,才会同捐廉,购买茶叶,贴补各夷商损失。义律见林公如此顾恤外商,心中也十分感激,当下道谢回船。林公传令水手将官舫移到趸船前停泊,所有几十只驳船,环绕趸船带缆停下。林公即派海关监督豫坤记箱数,知府南雄、知州余保纯,同知佛冈、刘开域,通判李登业,知县关恩树,总兵史林恩,副将李贤,守备卢大钺等,分登趸船,随收随验,随搬随运。无如为数过多,一趸船存贮一千多箱鸦片,即需用数十只驳船,才够搬运。况且驳船与趸船高下相去甚远,不能直接搬运,必须用绳缒,或用木梯升降,盘运非常费力。等到搬去半数,趸船载重轻,高浮水面,还需预防风浪,至陆地载运石块来压仓。又兼潮汛时有涨落,风势时有转变,一遇落潮,驳船不能拢近趸船,遇到逆风,驳船不能在洋面上行驶。时当三月上旬,风暴正多,竟有终日坐守不能盘运,点验三日,三只趸船尚未扫数搬运清楚。邓督因为守土有责,不能久居外面,故先行回转省城。林公同提督关天培常驻虎门口外,监督验收,得起即起。为防舞弊起见,林公时上趸船监察,每见正舱所贮的烟土,皆系番木板箱,并用生牛皮封裹,极为坚固;边舱所贮的,间有口袋装盛,包扎也甚紧密。当即询问夷商,是否板箱装的是好土,口袋里装的是劣土?夷商答称,不是的,因为全用板箱多占地位,堆置不甚稳固,遇着大风暴,往往倾侧倒坍,故尔改装口袋,既省地位,堆叠也觉稳固。林公即命林恩将口袋置天平上称见,每袋也各有一百十几斤,点见只数,也与板箱所装的数量相同,于是一体收缴。
  自二月二十九日开始收起,截至三月二十日,林公检查登册,点收箱数,共计一万五千八百八十九箱,又一千五百四十七口袋,核诸义律原报数,尚少八分之二。查看各趸船,都已完全出清,并无存留。林公起初倒不疑洋商弄刁,只当是办事人员作弊。及到调查,在公人员确是无弊可作,即传义律咨询,哪知他早已回转省城。林公到此,才知他们使刁,有心藏匿,不觉大怒!马上派员特谕,赶往省夷馆,向领事义律严加究诘。义律无可推诿,只好据实禀称:“日前远职所报存土总数,系在省馆核算账据具报;而各船所贮烟土,间有驶往沿海地方,如潮州、南澳等处售卖。远职当时未曾得悉,现当派人催回广不论现泊何方,在此半月内,定可一律追回,如数呈缴,断不敢短少。”林公披阅复禀,恍然大悟!原来中东两路的运土夷船,是一个来源的。
  当林公自正月钦派来省,即令关提督派水师兵船检巡海面,旋据报称,东路南澳地方时有夷船驶至,严行驱逐后,长山尾等洋面,又有夷船倏来倏去。林公得报后,即向洋行商人伍怡和等访问:“东路夷船,是不是中路分销?还是南路另股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