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公案

  且说锦堂自卸任以来,住在公馆里,杜门不出,立志戒烟,有凤姑在旁伺应,颇不寂寞。一日新任安襄郧道杨以增到门辞行,锦堂和他是姑表弟兄,连忙延入相见,即命厨房备盛酒席饯行。表兄弟二人在客厅上坐下,谈谈说说,颇觉有兴。以增说道:“老表兄你受了杨天德的暗算,以致提空,说来也自可恨,不料他到任未久,也因为丢失了印信,即被提空,这也是天道好还,报施不爽,只争在时间的迟早罢了。”锦堂听说,几乎失笑!暗想这颗印就是我派凤姑前去盗取,抛在道署后园太平井中的,如今既是表弟去继任,理当向他说明,免得他查不着。转念之间,就启口问道:“这颗印,制军可曾附片奏明,请吏部重制颁发吗?”以增答道:“不曾奏明吧!我到辕门谢委辞行,制军还当面谕限十日,务将失印查获。这倒是一件束手的事,茫无头绪,一时到哪里去查呢?”锦堂便向左右闪眼一望,却巧没有仆役在旁,连忙将口凑到以增耳边,低低说道:“失印在道署花园中四面厅前右首太平井中。”以增听说,真是喜出望外!连忙拱手道谢,并含笑地问道:“为什么作此恶剧呢?”锦堂答道:“这个就叫做一报还一报,我受了他的暗算,没来由受提空处分,这口气哪里咽得下,故尔也使这暗算,使他不安于位。你道该也不该。”以增笑道:“你们二人各在暗地里做功夫,弄得大家都不安于位,不过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,却便宜了我这个第三者了!”锦堂笑道:“这也是你官运亨通,才有此意外的美缺。”以增又问道:“表兄烟瘾当真戒绝了没有?”锦堂笑答道:“我吃了阿芙蓉的苦水,恨如切骨,这次好似立了军令状,誓必戒绝,永不再吸,故尔把翡翠镶口的象牙枪,赤金包斗的甘蔗枪,都已捣成粉屑。现在烟瘾已断,无论如何不再去吃它了。”以增笑道:“你既跳出苦海,可贺可贺!”锦堂说道:“吊之不暇,何贺之有?”以增答道:“林制军正在厉行烟禁,缺少热心办事、任劳任怨的委员,倘然晓得你烟瘾已断,必然就有差事见委,岂非可贺么?”锦堂说道:“我若得见委禁烟差使,誓必把一班贩土的奸商捉个干净,那末烟害可以杜绝。我深悉鸦片为害,虽由夷商贩运,吸食的人爱之如命,以致如此流毒,但是罪魁祸首,当推贩烟奸商,若无他们贩卖,夷商所到的地方甚少,又不能直接推销,早已改营他业,内地何来鸦片出售,那末吸食开馆,可以不禁自绝。”
  他们二人,说说谈谈,盛席早已摆得满桌。二人入座饮酒,直至午后两时,方才撤席。以增告辞赴任,当日就瞒着人,叫一构井匠到四面厅前右首井中,将钢印打捞起来。以增具文禀报,失印已在本城旧货摊上查得。你道他为甚不直说从井中捞得呢?
  为防林公追究何从得悉印在井中,免不得要累及陈锦堂,多所未便。如此一来,林公自然不加追问了。失印遂得告一段落。
  那一日,锦堂正在书室中看书,面前摊着一本汉书和一本史记,两相对照披阅,觉得两书所论事实相同,笔法却是各异,汉书翔实纯朴,后学欲得写实笔法,当求诸班固;史记浩瀚生动,后学欲得写生笔法,当求诸史迁,二者不可偏废。司马迁记事,都详人所略,略人所详,叙事中侃侃而谈,闲闲引逗,如垓下合围,秦庭狙客,千载下读之犹虎虎有生气;看到他特立滑稽一传,举周、秦突梯俊杰,优孟衣冠,一一描写形态,详论感化,令读者犹如身当其境,目睹这班持梯滑稽政客,不觉拍案叫绝,发声狂笑。此时恰巧凤姑走来,一只右足刚踏进书室,听得锦堂在里边哈哈大笑,只道他在那里和使女们打浑,忙把左足缩住,定神向门帘缝中内望去,只见他独坐在书案前,手执书本,狂笑不止,那种傻头傻脑的情形,也忍不住卟哧一笑,移步入内,问道:“一个儿坐在那里,狂笑不已,真是开心极了!究竟笑些什么来?”锦堂抛书答道:“一个人不准出声大笑,难道只许我同你打对儿发笑么?这话也太不近情了。”
  二人正在打趣话,忽然外面有人咳嗽之声,却是亲随进来禀事,说有总督辕门上听差来说,奉督宪钧旨,传见大人。锦堂答道:“知道了,你去命轿夫提轿伺候!”说罢,就和凤姑挽手走到内室中,换了衣冠,整理一过,即行出外,坐到轿中,带着跟班,径到督辕,投帖察见。
  不多片刻,号房自内走出,道声有请,锦堂就跟随了进去。
  走到大堂上,已有文武巡捕含笑引入东花厅。林公上坐,锦堂趋前施礼参谒。林公命他就坐,劈口就问道:“烟瘾戒绝没有?”
  锦堂答道:“回大人,自前次蒙大人训示之后,立志戒烟,初时仍用丸药替代,如今连药丸都可不吞。大人如不见信,尽可调验。”林公说道:“这也何必呢!你到省以来,办事不辞劳怨,可称干员,一染嗜好,便成废物,岂不可惜!前番儆戒你也是不忍见你成为废物的意思,现在你既誓不复吸,那是再好也没有。如今汉阳有贩烟犯朱运升越监逃遁,邹阿三避不到案,着你前去密查明确,有无差役贿纵情弊,不得有误!”锦堂唯唯奉令而退,即日赴汉阳查访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
  
第41回美凤姑乔装护亲夫 贤观察奉委访猾吏
  且说陈锦堂奉林公委派查拿越监贩土犯朱运升,回到公馆里,一面吩咐凤姑收拾行装,一面把奉委的案情告知凤姑。凤姑说道:“安分守己的商民,三百六十行,行行可以赚钱,决不愿干违禁犯法的勾当。所有贩土的,都是游手好闲、不安本分的游民,甚至盐枭盗匪也有混杂在内。该犯朱运升胆敢越监,决不是个善类。你去私访密查,我很不放心;待我女扮男装,跟随你同去,万一有什么意外,也可以做一臂助。况且出门在外,下人们奉侍,终不能周到,我去了一则可以随身保护,二则可以慰你寂寞,你以为好不好。”锦堂听后,心中极表同意,便向凤姑说道:“你既愿意随行保护,再好没有,不过日间只好有屈你暂充长随,切不可在人前露了破绽,万一被人瞧破,这干系确也不小,须得随时留意才好。”凤姑含笑答道:“这一层你却不必担忧,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,只因父亲膝下无儿,常把我装成男子,故长袍大褂,也穿惯的,就是一副耳朵,也未曾穿,都只为此,那些衣服,还在箱笼中呢!”一边说,一边启箱盖取出旧时男装穿在身上,虽觉稍短,但还过得去。穿着薄底快靴,用棉絮塞紧了空隙,在卧室中效男人走路。锦堂看了,忍不住大笑道:“头上挽着发髻,面上搽着脂粉,身上却是男子打扮,雌不雌,雄不雄,这么大的破绽,舍了瞎子,谁也瞧得出来,我看还是安安闲闲在家住吧!”凤姑答道:“你且慢批评,头面上还没有改扮呢厂说罢,即命梳头女仆,拆开发髻,用剃刀剃去前额少许头发,挽成一条淌三股油花大辫,用脸盆洗尽脂粉,立起身来,大踏步走到锦堂面前,打趣道:“大人可要高升随去么?”锦堂瞧她挺胸凸肚,好像个美男子,就大笑道:“好好!高升,你就随去便了。”于是命长随周福到码头上去雇定官舫,然后回来发行李。锦堂叮嘱他们道:“姨太太此次女扮男装,随行保护,其中另有缘故,你们不许在人前吐露风声,诸多未便,见面时称他一声高二爷就是了。”长随人等都是心腹,自然守口如瓶,不敢饶舌。
  当时锦堂坐轿落船,凤姑只好步行跟随,亏得她精于武功,虽则金莲三寸,也能爬山过岭,故而跟轿步行,更比轿夫奔走迅速。落船后,锦堂吩咐开船,沿襄河而下,路上无非晓行夜泊,很平安的直到汉阳城外停泊。因是奉令密查,所以拖小旗都不用。锦堂日间登岸,傍晚回船安歇,日以为常。
  那锦堂查案,向来是不辞劳怨的,今番又是林公特委,故格外认真。一连费了三天功夫,被他查得汉阳县中,有个当兵房的猾吏,浑号人称九头乌葛幼泉,包揽词讼,开场聚赌,无恶不作。县前一班差役都要向他手里讨针线,因此他越发颐指气使,不可一世。近来幼泉又多了一宗包庇烟贩的巨额收入,他自己的瘾也不小,每天要抽二两多清膏,却一钱不花,都是一班烟贩供养他的,论他的声势,比较县官要大上几倍。锦堂查得了这个消息,料定朱运升的逃监,必是九头鸟贿纵无疑。
  但是事无佐证,未便就将他逮捕。仔细思量,只有假作买土到他家里借端探问,或者能得着些线索,那么破获逃犯,就容易了!当下在舱中和凤姑商议了一回,决定明天亲往葛幼泉家中密查。当晚无话。
  次日,锦堂带着乔装常随的凤姑,离舟登岸,进了城关,径到兵房书吏葛幼泉家中访谒。幼泉因为包揽词讼,包庇贩烟,终日门庭若市,来者不拒,一概招待。此时,他正在东侧厢会客室中吞云吐雾。锦堂恐怕露出破绽,向看门人推说唐锦臣特来访谒葛相公,有事相托。看门人就引他到会客室门口,先入室报告清楚。幼泉说:“请来客里边来面谈吧!”看门人转身出来,道声:“请里面宽坐。”自往门房中去。锦堂向凤姑使了个眼色,叫她守在门外,然后缓步入室。那葛幼泉年纪已有五十多,真是个老奸巨猾,自知干了不少亏心事,新近又得了朱运升一万两银子的私贿,替他运动狱卒,从监狱中放走,还替他安排了一班捕役,耗去了四千多两,运升才得从容地逃回老家。幼泉料到此案闹得太大,又在禁烟紧急的时候,省宪必然要勒限追拿。本县快班,固可用金钱买到他们,永不破案,只怕督抚密派大员前来实地密查。我的名望在本地方可称得妇孺皆知,他们当着我的面固然无人敢说我的一句半句坏话,在我背后,必然有人指责。此种风声,在本地人听得了,固然无损于我,若一旦传入省委耳中,认起真来,那还得了。他想到这一层意思,倒也觉惴惴自危,故尔这几天对于陌生来客格外注意!此时他瞧见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,踱着方步,文绉绉的,一望而知是个正途出身的大员,不觉暗吃一惊。看官!你道他怎能一望而知呢?原来那时正途出身的大员,平时在京当差,终年戴翎顶大帽,穿着补褂礼服,外加一串朝珠,走路为防翎子朝珠摇动,有碍观瞻,必定一眼三板的踱着方步,习惯成自然,久后就是不穿礼服时候,也脱不了这个模样。那葛幼泉虽不是做官出身,但是平日里见得多,故能明白。现在见来客蹬着方步入室,又逢他做贼心虚的当儿,怎不教他顿吃一惊。于是两道目光直射到锦堂面上。见他生得顶平额广,耳大面方,唇上留着八字须,目光炯炯有神,头带瓜皮红结小帽,身穿蓝绸长袍,外罩天青绸马褂,神气十分庄严。那时锦堂已踱到烟榻前拱手含笑道:“幼翁请了。”幼泉连忙从烟榻上竖起身来,笑容可掬的抱拳还礼道:“不知锦翁驾到,未出远迎,望勿见罪,请榻上坐吧。”说时分宾主坐下,仆人送茶。
  幼泉启口问道:“锦翁府上哪里,光顾寒舍,有何见教?”
  锦堂笑道:“敝居原籍江西南昌,乔寓夏口已有多年。无事不登三宝殿,因为家母多病,全赖鸦片烟膏养生;近日烟禁森严,夏口地方,有钱无觅处,家母断烟日久,肝胃气大发,服药无效,惟烟可治。幸得苏君指点,方知幼翁处可以设法,故尔不揣冒昧,登堂访谒,打算托幼翁代买顶上大土二百两,该价若干,请先开示,取土时银货两交便了。”幼泉一面听着,一面心中转念。等到听完了这一席话,暗想:明明是暗探我是否与贩土犯联络,我若答应他代买,便也是贩土犯。若是严辞拒绝,他既然冒昧到此,必然早有人指点明白。还不知早有人把我的犯罪劣迹向省中告发,他是奉委来密查的。我若谎言拒绝,不过苟安一时,只怕他先礼而后兵,派人来达门捉拿,更觉不得了。还是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用借刀杀人之计,诱他到匪窟里去私访。一面密嘱朱运升将他软禁起来,一面弄个貌似运升的假逃犯交案,等到逃监案子结束以后,将他释放,待我先期秘密移居,就算他回省向上司禀明一切,出公事来捉我,那时主动的逃监案已经结束,我就投案也无死罪的了。幼泉打定主意之后,就答道:“当此烟禁森严,谁敢冒着死罪去贩土呢?谅必贵友误听人言,指点足下到此买土。莫说禁令森严,况且我是在官人役,自己吃上了瘾,尚想戒除,至于贩卖的勾当,知法犯法,要加等处罪,叫我哪里担得起呢?”锦堂插言道:“幼翁你误会了!敝友并没有说你贩土,只为敝处无处可买,家母又在病中等吸,他是知幼翁素染有阿英蓉癖,交友广阔,待人接物热心非常,遇到有人诚心相托,总肯介绍或代购的,因此才指引兄弟到府恳托代办,并非误认幼翁即是兴贩呀。”幼翁答道:“鄙人沾染烟癖十多年了,兼之烟容满面,一手掩不尽人家耳目,弄得远近皆知我是个瘾君子,每天要吸烟膏二两多,遇到各处的土贩到敝县,总要登门求售,我遇到有人来问烟土时,随口介绍,指点他们到客栈里去直接交易,因此一般土贩都和我相识,介绍交易多了,承他们自愿,送几十两烟土给我,所以我吸的鸦片,大半不花一钱,是土贩们送给我的,害得我烟瘾越吸越大,要戒也成不了,真是累人呢!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锦堂就含笑问道:“幼翁既然与土贩们熟悉,但求一言介绍,待我自去购买。”接着凑到他身边,低低问道:“朱运升家住哪里?他是个大贩户,家中必有上好的乌皮及霉公,还请明白指示路径居址,以便按址购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