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公案

  哪知杨天德起了误会,以为是陈锦堂托人走了门路,争夺此美缺,因此衔恨在心,密图报复,一向苦无机会。现在得悉严申烟禁,调验文武官员,不觉大喜过望,以为这绝好的机会来了,哪里还肯轻轻放过。不过他是走红运的能员,只怕他已谒制军,已将烟瘾戒绝,若冒昧地报告督辕,说他染有嗜好,调验时不见烟瘾发作,也得坐个诬告的罪名,非先行调查明确,再作计较不可。打定主意,一边向督辕告了个措资假,离了省城,径到安襄郧道衙门拜访。
  锦堂见老友光降,心中十分高兴,竭诚招待。天德推说省城烟禁森严,不敢任意抽吸,特地请假到此,与老哥同寻吞云吐雾的乐趣。锦堂含笑地答道:“小弟蒙林制军赐给忌酸丸与补正丸各一料,已将烟瘾戒除,丸药都不吃了。”天德听说,大失所望,口头免不得恭谨道:“老哥脱离苦海,竟然跳上青云,就此扶摇直上,不消几时行见除臬开藩,而膺疆寄呢!可贺可贺!不过老哥既绝嗜好,可容小弟在此吸食?只因路上不敢抽吸,已在这里发病了!”锦堂笑答道:“老友光顾,敢不下榻相留,到内书房去开灯吧。”说着,导引天德踅入内书房,跟班提着行李跟入,即将烟灯、烟枪放到炕榻上,随手点灯烧烟,装上烟斗,天德在左边,锦堂坐在右边,天德拿枪授给锦堂道:“老哥抽口,未必见得马上就会上瘾的。”锦堂拒绝道:“请自用吧,小弟不抽,刚刚断瘾得不多时,犹如熟纸捻,碰着火星;立刻就会燃烧起来的。”天德说道:“既然决计不吸,那末我自己过瘾了!”说罢,执枪在手,烟斗门对准火头,嗤嗤嗤,把红枣大小一筒三隔冬的清膏冷笼烟,一口气直吸个干净,伸手提起小茶壶,咕嘟一口热茶,咽入腹中,有意张口把烟气向锦堂面上喷去,问道:“老哥闻着烟味是香还是臭?”
  锦堂笑答道:“这种最上等的陈膏,酸香扑鼻,令我闻了馋涎欲滴。”此时跟班已将第二个烟泡装好,天德接来递给锦堂道:“只此一筒,下不为例,若然抽了一筒,马上会上瘾,我愿输个脑袋给你。横下来尝尝此烟如何。”锦堂推辞不过,横在右边,天德执抢把火,锦堂只款口含着枪头,嗤嗤嗤响了一阵,留着些不曾抽尽,顿觉精神百倍,就吩咐仆役命厨房速备盛席,送到这里,管待嘉宾。
  要知天德如何讦告锦堂,且待下回分解。
  
第38回至友告讦变生意外 美姬设计妙绝人寰
  且说杨天德访谒陈锦堂,专为查他的烟瘾,以便告发。及闻锦堂说早已用忌酸丸戒尽,大失所望,心想:难道就罢了不成,新近戒绝,容易上瘾,我只消等在这里几天,天天请他抽大烟,管教入我彀中,依旧吸食,那时再去告他,不怕他抵赖到哪里去。打定主意,一味假意殷勤。那锦堂是个好好先生,兼之和天德昔日同居,情如手足,当然不防他存着恶意,当下就在内书房,用盛筵款待,因为有烟具在旁,不曾请陪客,主宾两人入席共饮,酒逢知己,且谈且饮,直吃到酒醉饭饱,方才散席。
  天德要紧开灯抽烟,锦堂横在下首,酒后吸烟,最易上瘾,且向有烟癖的人,酒后就要发瘾。平时吸烟,每次一钱可以过瘾,在酒后须抽钱半或二钱,才得过瘾。天德早知此理,此时自己抽了两筒,等到跟班装好第三筒,就叫他授给陈大人,并替他把火。锦堂薄有醉意,眼望着天德嗤嗤嗤抽得十分有劲,不觉馋涎欲滴,及见跟班将枪头送到身边,就老实不客气,将口凑到枪嘴上,一阵抽吸,烟气直通丹田,腹中咕噜噜作响。
  天德含笑说道:“老哥腹中的烟虫,日久不知烟味了!饭前见你抽的百口烟,未曾入肚,这一筒抽得有劲,直入五脏。只因 太少了,烟虫还在腹中吵闹,索性再抽两筒,使烟虫也得一醉饱。”那时锦堂抽了一筒,引动了夙瘾,嘴里虽说不吸了,等到跟班接二连三装烟送到他嘴边,他竟然次第抽吸干净,一个多月不曾捻枪,如今忽然大吸特吸,不觉头昏眼花,好像喝醉了酒似的,横在榻上,不作一声。约摸隔了一小时,方才神清气爽,张目观看,天德烟瘾已过,跟班正在旁边收拾烟枪。锦堂就向天德说道:“请早些安歇吧!明天再见。”说着,踱步到上房去睡觉。
  话休烦絮,天德在道署中盘桓了十余日,那锦堂素喜怀中物,每晚必有酒,酒后无德便请他抽四五筒鸦片烟,你想锦堂断瘾未久,怎当得一连十余日,而且必在酒醉饭饱之后准时吸食,格外容易上瘾。在锦堂还以为不曾上瘾,天德却已看出他重又上了瘾。临别那天,吃过酒饭之后,天德急欲登程,只管自己吸食,锦堂横在右边,竟然呵欠连作,淌泪打喷嚏,丑态百出。天德假作惊异之状道:“老哥为什么这般模样?难道烟瘾发作了吗?请再抽两筒。”锦堂唯唯答应,遂由跟班烧两个大烟泡,装他抽完以后,呵欠不作,喷嚏不打,眼泪也不淌了。
  天德哈哈大笑道:“老哥你又重堕苦海了!这都是小弟引你上瘾的。小弟此次带来的烟膏,尚有十多两,路上不能任意开灯吸食,索性一起送给老哥吧!”锦堂诚恳道谢。天德就收拾行李,告辞回省。锦堂还当他是知己好友,殷勤相送,殊不知天德留在署中,引诱他上瘾,引上了瘾,还恐自己走后,锦堂不自熬烟膏吸食,仍吞忌酸丸,依然枉费劳心,故尔临行时将自己的烟膏烟枪,一起送给他,料定他有现成烟膏在眼前,决不肯放弃不吸的。果然被他完全料到,锦堂每日于酒饭之后,便到内书房抽大烟。由此看来,鸦片流毒,深入人身骨髓,不易戒绝。陈锦堂那是个极有干才的红道员,尚且戒绝后,一经引诱,重复吸食,寻常之人那是更不必说了。
  且说杨天德回转省城,即行上辕门销假。正值林公会同湖南湖北巡抚,出示严禁鸦片,并捐廉配制戒烟丸,设局散放。
  天德趁此机会,向林公处抄录忌酸补正丸药方,带回家中,照方配药,立志戒烟,一面密托候补道员刘芝汀,向督辕告发安襄郧道陈锦堂嗜好甚深,有干禁例,请即调省验看,以肃官方。
  林公阅禀,还以为锦堂虽染烟瘾,已用忌酸丸戒除,此禀分明是同寅妒忌,觊觎美缺,不惜诬告,此风不煞,告讦将无宁日,应当查明反坐。于是下札立传锦堂到省。锦堂还没有晓得有人告发,只道林公札传,总是商议盐政,马上乘坐官舫进省,船上不曾带烟枪,吞了几粒忌酸丸,等到省城,瘾得丑态百出,暗想就此上辕门,必然要被制军看出破绽,还是先去拜访杨天德,借他的烟膏抽过了瘾,方可去上辕门。打定主意,离舟登岸,径到杨公馆,投帖拜访。天德迎入客厅,分宾主坐下,有意问道:“老哥有何要公晋省?”锦堂答道:“奉督宪札,不知有什么紧急公事?因为未带烟具,专程前来借吸烟。”天德答道:“近日省城中烟禁森严,愈是官吏,在家吸烟,被人拘捕或告发,加等治罪,小弟恐蹈刑章,已将烟具烧毁,服忌酸丸,立志戒烟;并非不肯借吸,实因家中没有烟膏,忌酸丸配得很多,一样可以过瘾,可要带些在身边?”锦堂只好懒懒地道谢。天德就向抽斗里摸一把丸药给他,锦堂当场吞了十几粒,告辞而行。径到总督辕门禀见,落司道官厅守候,以为多吞了忌酸丸,内有烟灰,一时不会发瘾,哪知天德给他的不是忌酸丸,却是补正丸,没有烟灰卷入,不能抵瘾的。等到林公传见,锦堂三句话没有说完,呵欠喷嚏迭作。林公讶然问道:“你上次禀过,烟瘾已用忌酸丸戒尽,怎么这时又像烟瘾发作?难道你上次说的是假话吗?”锦堂连忙起立禀道:“职道怎敢欺蒙 大人,上次晋谒,确已戒绝,这几天因患痢疾,服药无效,医生说只有吸烟,可求速痊,因是又连吸了七八天,不料又成了瘾。现拟仍用忌酸、补正二丸,如法戒绝。”林公说道:“人孰无过,过而能改,情尚可原,改而又犯,罪不容忽,怪不道刘芝汀告发你嗜好甚深,本省正在厉行烟禁的当儿,属员尚不能戒绝,怎能令出法随、儆诫百姓呢?总而言之,我的属下不容有吸食鸦片的人。你且去戒来,戒绝之后,那时当再重用。”
  说罢,手搭茶杯,锦堂只好谢罪退出,丧气落船,回转道署。
  隔了一天,新任安襄郧道来署拜会,你道是谁?原来就是杨天德。陈锦堂到此,方只怪自己不智,堕入圈套,只好赶办移交,回到省里,一口冤气哪里咽得落,便往宜昌镇总兵陈炯堂衙门暂驻。原来炯堂是他的堂兄,见面之后,锦堂就把受杨天德暗算的始末情形,细说一遍。炯堂劝慰道:“只怪你贪吸鸦片的不好,吃一次苦,学一次乖,从今交友不可不慎,嗜好永远戒绝,林制军并未将你提参,况且你很得制军信用,把鸦片戒绝之后,自向督辕请求验看,或能准回原任,也未可知。”
  锦堂只好唯唯答应。在总兵衙门中,耽搁了两日,回转公馆,立志戒烟,摒绝酬应,只是等在内室中,长吁短叹。他的宠姬凤姑,百计引他寻欢作乐,他只是愁眉不展。凤姑说道:“为了烟瘾提空,只消戒绝了烟瘾,杜了人家的口舌,一面再求制军调验确实,自然可望回任,何必镇日苦闷?闷出毛病来,不是耍的。”锦堂顿足恨恨地说道:“你们妇人家知道些什么?提空不提空,倒不在我心上,若为了公事,莫说将我提空,就是把功名参革了,也是应得,无可埋怨。所恨的杨天德用这鬼蜮手段,引我入彀,又暗中使人在制军面前告下,弄到提空。
  这口冤气不出,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。现在只恨没个替我报复之人,思来想去,怎叫我不气苦呢!”凤姑闻言,略不迟疑地 说道:“只要能够替恨,用得着我时,水里火里都去。”锦堂听了,眉头一皱,忽又现出笑颜,点头说道:“此事你如肯去,再好也没有。”说到这里,又凑到凤姑耳朵上低低说了几句。
  凤姑答道:“这事容易,惟须严守秘密,不能漏泄风声。”锦堂说道:“你放胆做去便了,一不杀人,二不放火,怕人家什么,但是不宜迟延,应当马上着手去干,早去早回,免我悬念!”
  凤姑应声理会,回房收拾停当,重又走到锦堂面前,含笑问道:“你看我装束得好不好?”锦堂定神把她仔细打量,见她越觉得妩媚可爱,不搽脂粉,秀丽在骨,长眉入鬓,美目流波,端的美丽非常,就含笑赞道:“妙啊!就是琼宫女史,月殿仙人,怕也不过如此了。”凤姑盈盈一笑,道声去了,转身出门而去。
  你道这位凤姑是何等样人?提起她的来头,也非等闲之辈。
  原籍山东,自少跟着乃父濮金标在江湖上卖解,金标本是少林嫡传弟子,武艺极高,因此凤姑从父学习,也自出色当行,轻身功夫尤其精妙,高来高去,不算得一回事。转辗行抵楚省,设场卖艺。那时锦堂正在全省营务处当提调,虽然是个道员,小时也曾习过拳棒和骑射,恰从广场前经过,瞧见许多闲人,围着人圈看卖解,也就挤到人丛中观看,只见督标百总苏元,正在和一少女交手,就定神观看。
  要知卖解女郎为甚和苏元交手,且待下回分解。
  
第39回助力感恩委身擅宠 失官盗印报怨相当
  且说卖解女郎濮凤姑,在襄阳卖艺,两个营混子赵斌、赵英,瞧见凤姑生得花朵儿似的,想去调戏她。两人走进圈子,向凤姑索取场地钱。凤姑答道:“路过贵地,川资告乏,不得已在这里抛头露面,借光片刻,想弄个饭食,请两位爷原谅则个!”哪知赵英自不量力,要和凤姑比个高下,暗想从放对时,活活手面。凤姑推辞不过,只好出手,不上两个照面,竟把赵英打倒于地。赵英自知不是对手,爬起身来,正想钻入人丛中逃走,不料被凤姑拦住,要他赔礼,才肯放走。幸经闲人排解,临了叫声姑小姐了事。兄弟俩丢了脸,怎肯干休,正想找寻朋友报复,恰巧在半路上遇见督标百总苏元,素来知道他精通拳脚,最喜欢女色,就乘机向他说道:“老总!你往哪里去?前边广场上有个山东卖解女郎,相貌生得如花似玉,声言要比武择婿,谁能胜得他,即以终身相托;但照我们看来,她的本领也平常得极,像你苏大爷去和她比试,管教出手即胜。如若有兴,何妨一试。”苏元信以为真,带着赵氏兄弟一脚边起来,分开众人,走到场中,果见卖解女郎生得长眉插鬓,体态苗条,一望而知是个北地胭脂,就昧然上前,向她说道:“我与你见个高下如何?”凤姑闪眼一望,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,生就赤糖色面皮,浓眉曝目,高颧阔口,身着军衣军裤,足登薄底皂布快靴,不问可知是个营混子。且见赵氏兄弟立在他背后,料必是请来报复的,自悔不该好胜,把赵英打倒,现在弄得骑虎难下,不和他交手,决不肯干休,和他交手,胜了他,只怕再邀人来报复,烦恼不寻人,自去寻烦恼,只好情让他争回些面子,求个和平解决。打定主意,就含笑答道:“既承赐教,敢不唯命是听。”说罢,各自使开招数,动手比试。
  这时锦堂已被后来的观众挤排到最前面,定神细瞧,卖解女郎的解数和拳法,不像江湖把式,好似出自少林门下,又见她一味腾挪躲闪,只是退让,并不还手。再瞧那个男子,认得是苏元,膂力却是不弱,使展开来的招数,倒好像江湖派,分明是少林外家的最下乘功夫,看他打人不还手,已经弄得汗流气喘,拳法越打越松,迭露破绽,亏得那个女郎步步退让,若然显出全身功劲,还起手来,苏元哪里是她的对手。此时赵氏弟兄见凤姑步步退让,苏元着着紧逼,以为苏元占了上风,就在旁边高声叫好,那看热闹的人,越聚越多,也有不少懂得武艺的站在前排,早看出女郎有心相让,否则安有着着退步,绝不还手的,这也是她的乖巧,晓得独龙难斗地头蛇,不愿和营混子结仇,故尔一味情让。这班懂武艺的观众,都表同情于卖解女郎。有两个在旁叫道:“比武比得对方不还手,争得些儿极面子,也可趁势收篷了!”哪知苏元误会女郎有情于他,故尔一味退让不还手,于是得寸进尺,愈逼愈紧,定要把女郎打倒,等她亲口许了婚姻,才肯住手。这正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