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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公案
且说林公打发刘瑞安去后,心想派何人前去才能捉到凶首呢?辕门上当差的,虽都是干员,无如与粮船水手都属素昧生平,叫他们一时到哪里去查缉呢?沉吟了一回,忽然想起竹镇集萧成记鱼行一案,几乎构成冤狱,亏得湖州帮头王安福自愿做眼线,才得把四个凶首获案正法。常言道:“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”要破吴江劫财毁尸案,非派王安福前去不可;并且他是浙江粮船帮头,与苏皖两帮粮船水手积有嫌隙,命他去密查各帮命案,必肯出力,自无包庇贿纵之事。想到这里,愉快非常,记得湖州八帮回空粮船归次在松江,马上指派旗牌史林恩,赶往松江粮船驻泊所在找寻湖州帮头王安福,同他来辕。
林恩应命而行,路上并无耽搁,那日到了松江,寻见王安福。安福接到船上,林恩不及寒喧,劈口就道:“兄弟奉林大人差遣,特来邀请足下到苏,因有疑难命案,相烦足下帮同办理。”安福早有所闻,苏、皖两帮归次后,不安本分,迭犯命案,当下就含笑答道:“我知林大人传唤,必然为着归次粮帮迭出人命重案,传我去帮同缉凶。本则我也是撑粮船的,蛇吃蛇,自残同类,帮规所不许;但是江苏帮视我们浙江帮犹如仇敌,狭路相逢,总是他们先出手,结果约期械斗,两败俱伤,冤仇愈结愈深,现在他们自蹈刑章,迭犯杀身大罪,林大人既然抬举于我,特烦史老爷来传唤,敢不唯命是听,帮着林大人办案。是非自有公论,天下人不见得批评我的不是。毕竟苏、皖两帮将来向我起交涉,责备我不该破坏帮规,不应该自残同类,我准备不踏上粮船跳板,也就罢了。到得那时,林大人总肯赏碗饭吃的。”林恩拍着胸脯说道:“只怕老哥不肯弃行,若愿意跟随我们大人办事,必定收用,兄弟可以力保的。”两人话得投机,安福款留林恩在船上吃过酒饭,然后一同登岸,取道向苏州而来。
路上无事可说,那日安抵江苏巡抚辕门。林恩先到签押房禀复林公,王安福已经传到。林公便命他进见。安福走到林公面前,跪地行礼,口称小民叩见大人。林公连忙招手叫起,含笑说道:“苏帮回空粮船归次后,迭犯劫财奸杀等人命重案, 谅你在外也有些知道。州县官畏惧粮帮人多势大,不敢拿捉;但是民命非同儿戏,岂容凶首逍遥法外?意欲从严缉凶,苦于属下文武都与粮帮素昧生平,无从着手,才想起上次萧成记一案,幸得你做了眼线,方能缉获凶首。你是浙江帮中的前辈,对于苏、皖两帮中的不良水手,谅来都有些认识,故特派史旗牌传你到来,欲再借重你做一回眼线。不知你愿意不愿意?”
安福答道:“大人抬举派差,愿效犬马之劳。不过粮船帮规严重,向来不能够贪功带线,苏帮虽与我们浙帮视同仇敌,小人此去带线,不免破坏帮规,万一将来帮中人因此向小人问罪,那时还求大人做主!”林公说道:“你不必过虑,尽管前去,本部院前次就想劝你改行,今番你如能把各案正犯缉获到辕,就赏你当个旗牌,那时再也没人敢难为你了。”安福听说,正是喜出望外,连忙叩谢提拔之恩,接着问道:“请大人示下,哪几帮中人犯了人命案子?”林公说道:“只有吴江县属劫财焚尸、杀害三命一案,苦主指明是镇江帮头王富贵是正凶,如今在逃未获;还有江阴为京口帮归次,据禀由水手养瘦马起衅,杀死邱松海全家老小五口,凶首未曾指明,本部院读破万卷书,只不曾瞧见养瘦马三字的出典,谅必是江湖上的切口,究竟作何解释,你可懂得?”安福答道:“养瘦马确为江湖隐语,那是诱拐或偿买了一两个有姿色的妇女,或则藏诸舟中,往来大河中,择商船聚集处,傍船停泊,勾诱邻船有钱男子,半夜里过邻船苟合,乘机窃取金银回船,马上启碇而逃;也有把瘦马养在家里,勾诱富家子、大腹贾入其彀中,睡到半夜里,男子破扉而入,指瘦马为妻,诈人强奸有夫妇女,施他的敲诈手段。苏帮水手中确有养瘦马的,这班人实在不是粮船水手,不过拜过帮头为老头子,倚仗同帮弟兄多,就无恶不作了。”林公说道:“原来如此,真是比拟不伦。此案之外,还有南桥摆渡口一案,也甚离奇!该处一月中发现二十四具浮尸,验得都系生前被杀投入河中的,凶首虽无人指明,因该处本为常州帮船的归次,只怕也是水手干的,这三案最为重要。你带着海捕札子,与史林恩一同出发踩缉,倘然查得凶首下落,可向就近文武衙门投文,添派干役兵弁帮同拘拿。”安福唯唯答应。林公就命押下文书,盖上紫花大印,授给安福;一面吩咐林恩道:“你本领虽然很好,究竟少不更事,对于粮帮中的情形,更是隔膜,此去一切须听王安福的指示,不可轻举妄动。”林恩连连答应,就带了安福到帐房中支领川资银两,马上出发。
先到吴江,投寓休息。安福即到旧衣摊上,买得一身极破旧的衣裤。次晨,化装乞丐,林恩亦然扮作客商模样,分道向城外去侦探。毕竟林恩查案经验浅薄,又与帮中人不相熟,故直到傍晚回寓,不曾查得丝毫线索;那安福因是苏帮水手,都认得他的面貌,特地化装乞丐,面上涂些灰煤,把本来面目完全隐蔽过了,一路向镇江帮船驻泊所在,嘴里哼着叫化调,目光注视船上水手们。哪知走遍各船头,独不见王富贵,还防被他们看出破绽,不便久留,只好走向别处去。经过李家桥,那边是个小镇,约有二三十家居户,安福借着求乞为名,入镇挨户叫化。哪知事有凑巧,瞥见小茶肆中走出一人,踅到屋角下小解。安福看得真切,见那人身高七尺向外,面色微青,浓眉曝目,尖嘴削腮,年约四十上下,这不是王富贵还是谁呢?暗想动手拘捕,犹恐不是对手,还是回寓和林恩商量,到县里去投文添差,今晚前来拿捉,谅不会逃遁。正想之间,又见王富贵走入茶肆,直向柜台后面走去,才知他不是茶客,必然和店主相识,藏身这里避祸的,一时决不会逃往他方。想到这里,快活非常,就急匆匆一路赶回客寓,已是傍晚时候,就把查见凶首的经过告知史林恩。林恩连忙说道:“以速为贵,我们俩马上到吴江县里去添差,连夜到李家桥去拿捉。”安福一边答应,一边同他移步出寓,兴匆匆赶到县衙门,向号房中投送海捕札子,并说有要紧公事,马上要见刘太爷,速去通报!号房瞧见是巡抚派来的差官,不敢怠慢,马上引入花厅,他就奔入上房。刘瑞安刚正同姨太太在上房饮酒,号房送呈公文,说明有抚宪差官在花厅上等候。瑞安听说,急得什么似的,一面拆阅公文,一面命跟班着明角灯前导,走进花厅,连忙抱拳和林恩相见,次与安福行礼,分宾主坐下,跟班送茶。林恩就指着安福说道:“幸赖王老哥乔装乞丐,查得王富贵避匿所在,恐有漏泄,地名恕不宣告,请贵县速拨几名得力快班,跟我们连夜去拿捉。”瑞安听了,又惊又喜,马上传进捕快都头高德,带通班马快,各带武器,跟随史、王二位差官出了衙门,一路向李家桥飞驰而去。
要知拿捉王富贵情形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29回王安福奋勇捉帮头 史林恩渡江获要犯
且说王富贵自知犯了劫财害命、焚舟毁尸的重案,县官勒限踩缉,在粮船上虽有弟兄保护,只怕派兵来拿捉,若然恃众拒捕,案子越加闹得不可收拾,初想远走高飞,一则怕随地有冤家,二则防捕快狭路相逢,故决定避到李家桥小茶肆中。茶肆主人柳麻于是他的得意徒弟,住在那里自然十分稳妥,并且茶肆中日夜有赌博,摇摊牌九,各色俱全,故王富贵住在那里,颇不寂寞。
当日半夜时分,他正和一班赌客在披厢里赌博,呼幺喝六,兴高采烈。不料吴江捕快高德素知乡镇小茶肆中,终年聚赌抽头的,他就冒充赌客轻轻敲门。茶肆伙计不知就里,只认是赌客上门,便将门开启。高德就同林恩、安福及所带差役一拥而入。伙计见了如此情形,始知不妙,便飞步奔入披厢报告,只说县差前来捉赌。安福同林恩已经闯入,直扑到王富贵面前,说时迟,那时快,安福首先扑到赌台前,指着富贵说道:“这个就是劫杀焚舟的凶首!”话声未绝,林恩已手掣阿毕隆宝刀,照定富贵肩尖上猛地一刀砍下,富贵手无寸铁,只好把桌子权当家伙,双手举起招架,啪的一声被林恩砍断一只台脚,收转刀来,正想砍他的下盘,不料柳麻子已经手抡牛耳扑风刀奔来, 喝道:“大胆狗强盗,竟敢黑夜到此抢劫,这还了得!”说时举刀向林恩搂头砍过。林恩急举刀招架。那柳麻子也曾经过名师传授,为镇江帮中第一条好汉,生得短小精悍,刀法精通,便和林恩接住厮杀。一班赌客,都吓得屁滚尿流,越窗逃遁。
高德和众伙计也不去追拿赌客,却和王安福围住凶首,各挥铁尺乱击。王富贵早已抛弃桌子,手执板凳迎敌,无如本领平常,兼之寡不敌众,还被高德从背后挥铁尺照定他脚踝骨上猛击一下,痛得他站立不稳,跌倒在地,遂被王安福擒住。高德急取出软练,将他两手铐住。安福见林恩和柳麻子打做一团,便同众捕役上前相助。柳麻子虽然凶悍绝论,无如披厢狭小,使展不开家伙,要想逃遁,又被林恩一刀紧似一刀逼住,没得个空隙,不能脱身,混战一会,也被擒住。
此时东方已白,就把二犯押解回县,茶馆房屋着地保看管。
林恩等押犯进城,交吴江县讯供确实,解省定罪。刘瑞安把二犯略问几句,钉镣收监,退堂设筵款待二差官。安福在席上与林恩商定,先往高桥查案,耽搁一宵,即便启行。到得东门外雇坐一叶小舟,直到高桥镇,开发舟金登岸,找寻客栈歇下。
那高桥属上海县地界,滨临黄浦江,接近吴淞口,为极繁盛的市镇。那是常州帮船的归次,该帮回空粮船都泊在这里修理过夏。高桥和殷行、张华浜、蕴藻浜等,只隔得一个黄浦江面,居民商贾往来,都坐摆江船过江,素来江中很太平的。不料今年新添了一个摆渡口,是常州帮头缪永福所创设的。当时南桥各船户不答应,和缪永福吃请茶评理,南桥帮船户说:“你们是粮船水手,专运粮米,公家有工食发给的;我们生长南桥,靠水吃水,许多船户靠摆渡养家糊口,你们不应该来抢夺我们的摆渡行业。”缪永福说:“黄浦江是老皇帝的,摆渡并不是世袭你们的行业,你要阻挡我们不许摆渡,空口说白话,却是做不到,除非你们禀准官厅,勒石示禁,我们不敢不依。”双方言词决裂,几乎酿成械斗,亏得高桥镇董许子青出场排解,粮船帮只能设一第四摆渡口,往来江面的渡船不得过五艘,一场争论,才得和平解决。不料隔了两个月,黄浦江迭有浮尸发现,一个月不到,共捞得二十四具,都在第四摆渡口附近。高桥里正禀报上海县,陆森委高桥巡检相验,先后验得浮尸皆有致命刀伤,都属生前被杀抛尸江中的。当下填具尸格面貌服饰,饬里正买棺收殓,出示招领。那知县陆森本是个精明强干的好官,见属下出此重案,勒限捕快十日破案。等到限满,只查明两个浮尸,皆是高桥镇上的米店主带着现款到上海去买米,不料皆遭人谋毙抛尸。捕役戈祥向本官面禀道:“小的在高桥镇一带密查暗访,听得一般人谈论,都说此案是常州帮水手做的,因为今年归次后,争设了一个摆渡口,添了五号摆江船,现在发现的浮尸,都在新添摆江口附近,情节确为可疑?苦于毫无线索,兼之粮帮人数众多,小的不敢冒昧行事,还望大爷示下!”
陆森沉吟了一回,命他退下,连夜草就详稿,禀报苏州太守。
这是此案的经过。
等到史林恩、王安福到了高桥镇,查访两日,毫无端倪。
安福听得人们说:“常州帮水手狂嫖滥赌,谋财害命,本属意中之事;高桥镇向来很平安的,自从该帮水手争设摆江船以来,江中浮尸不断发现,该帮水手实有重大嫌疑。”安福听得了这一席话,回寓告知林恩,恰遇林恩分道私访,也在茶坊中听得这种消息。安福说道:“欲破此案,只有乔装客商,携带现款,到第四摆渡口去坐船摆江,频作来往,如果他们见财起意,就可当场拿下,以前各案不难根究。若是他们并不转此邪念,那末以前各案,也未必是他们所干,只好另寻别法。”林恩听说,也深以为然,苦于随身现款无多,商议了一回,决定就近往访当地巡检陈希贤,说明奉抚宪差遣,来此办案,现拟亲身去试探水手,苦于缺少银两,特来拜访,请即代为筹措数百两白银,用后原银奉还。说时以海捕札子递过。希贤接阅札子,见有江苏巡抚的关防,不敢怠慢,连忙躬身说道:“且请宽坐一回,兄弟去取现银来。”说着,便入内取了白银二百两,递与林恩。
林恩接过,就向巡检告辞而去,同了王安福径向第四摆渡口而来。
常州帮水手倪启祥因为多日不曾接着有钱的摆江客人,正在岸上守候,瞧见两个体面商人手提银包走来,不觉心花怒放,连忙踏前一步,含笑招呼道:“两位可是要渡江么?我们新船舒服,驶行迅速,舟金凭客开发,决不争多嫌少,请落船罢!”
林恩一边答应,一边闪眼打量他的面貌,见是个黑面梢长汉子,满面横肉,浓眉曝目,一望而知不是善类,便同安福走到船上。
启祥站立船头,吩咐后艄张殿奎、王娃解缆,自己手持竹篙,将船撑入江心。张、王二人在后艄把橹,缓缓而行。林恩便向倪启祥诘问道:“你说新船驶行迅速,如何却恁般迟缓呢?我看你们的伙计好似三天没有吃饭,有气没力,好不闷人,我们空着肚子落船,打算到对江去吃中饭,照这样驶行,只怕天黑也不会到对岸呢!”启祥答道:“船行如此迅速,你们还是嫌慢,你要快为何不插了翅膀飞渡呢?至于你们二人肚子饥饿,船上别的没得吃,板刀面却是有的,尽你二位吃个饱,不争你们面钱。”林恩本是镖师的儿子,岂有不懂江湖黑话,当下却假意接口道:“好啊!我平生最爱吃板刀面,你就拿出来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