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子报

  金定连忙答应了一声,起身出外,含了眼泪,走到学堂里,低了声音对有仁道:“ 不好了!你把和尚赶出了门,母亲起了歹心,今夜定要杀你,你晚上不要回来,就在先生这里住一夜,且等明日再到家中。千万不要说出是我来通报你。倘母亲知道是我说的,那时连累我也活不成 !”说着又道:“ 弟弟,你今晚千万不可回家。我要去了,恐怕耽搁时候,母亲要起疑心。”
  金定说罢,揩揩眼泪,忙忙的去了。
  王有仁听了姊姊这番言语,吓得三魂出窍;要哭又不敢高声,苦在心头,不言不语。少停放学,众学生都回家去了,只有官保一人,腮间挂着两行眼泪,独坐书房不走。钱正林一眼瞧见了,诧异着问道:“ 有仁,你为了何事,这等模样?”有仁听见先生问,便双膝跪下说道:“ 先生听我告禀。自从父亲去世后,母亲在家,不守妇道,然则家丑不可外扬,这话我不能说了 !”钱先生道:“ 不妨,我与你是师生 ,也是自己人,不是外人,何用隐瞒?”
  有仁这才和盘托出 ,说道:“ 我家母亲结交了一个和尚,就是那天齐庙里的小纳云。只因爹爹死了,要念经,成了苟且。今天走到母亲房里,看见这和尚也在房里。我就对他说,你是出家之人,岂能走到人家房里,成何体统?这和尚被我赶出去,母亲又被我说了几句,我母亲登时大发雷霆,她说你要赶出和尚,我明日就要嫁人,看你怎样?我就到爹爹灵前,哭了一场,才来到书房里的 。方才我金定姊姊来告诉我,娘今晚要杀我,姊姊叫我今日不要回家,就在先生这里住一夜 。”说罢大哭。
  钱先生道:“ 不妨事的,快住了哭,待我送你回去。倘你母亲要打你,有我说人情,她就不打了 。”钱正林口中虽这样说,心里在想:“ 哪有娘杀儿子之理?常言说得好:‘ 虎毒不食儿 。’想必是有仁言语中忤犯了他母亲,要打骂则有之,要下毒手杀他 ,我想起来,断无此理。但有仁惧怕,不敢回家,只得待我送他回去,看他母亲怎生光景?我就与,他说个人情,谅必无事。”随时有仁道:“待我送你回去,与你说个人情,母亲就不打你了 。”有仁听先生这么劝解,也就略略放心,拿了书包,跟着先生回家。
  钱正林来到王家,见了徐氏说道:“ 我到你府上,非为别事 ,因为你家有仁言语之中,忤逆于你,有仁毕竟是个孩子,要你饶恕他一次 。”徐氏一听这话,早明白钱正林的来意,故意装着笑脸说道:“ 先生请坐。我家有仁伶俐聪明,奴家与亡夫素来爱如珍宝,哪里舍得打 ,哪里舍得骂。他是从小孝顺,从未逆我做娘的,先生不要误听人言 。”说罢,叫声道:“ 官保,你去打一壶好酒来,先生难得到此,喝一杯酒去 。”钱正林一看这个光景,却不像要打他骂他的样子,便道:“ 大娘娘不必客气,今日天色晚了,改日造府,再来叨扰 。”作了一个揖,抽身便走。
  官保见先生告辞要走,他就送出门外。一路走的时候,口中连声叫着道:“ 先生,今晚回府去了,学生只怕明日命归黄泉了 !”说了这话,两泪交流,不住口的又叫着先生道:“ 学生如明日不到书房来,即是死了。先生你要来看我,还要求先生给学生伸冤雪恨 !”钱正林听了,用言安慰道:“ 我方才听你母亲口气,并无打骂你的意思,想杀子之心,总不会有,你放心就是了 。”说着回馆去了。
  有仁无可奈何,只得走回家里,不敢作声,晚饭也无心去吃,战战兢兢,睡在床上。只听徐氏叫道:“ 金定,你到房中去睡罢!睡在弟弟脚头,不许多嘴 !”金定答应晓得,含着泪走到房中去睡,就悄没声的对有仁说:“ 弟弟,你今夜就当心一点 !”有仁就枕上点点头。金定不敢高声,暗暗啜泣!
  徐氏打发金定睡了,恶心骤起,咬牙切齿,到厨下去取出一壶好酒,独自一人,自斟自饮,吃了一杯,又是一杯,将这一壶酒,饮了个点滴不剩。侧耳一听,谯楼鼓打三更,就将那日开磨的一把厨刀,拿将出来,再拿一块白汗巾,紧紧的在眉头上一扎,又将两只衣袖,高高的挽了起来,一手拿了一个红烛台,一手拿了这一把明晃晃的厨刀,三脚两步,跨进房来。
  这时有仁睡在床上,满腔苦楚,尚未睡着,两眼看着母亲。
  见她这副模样进房,情知不妙,连忙一个筋头,跳下卧床,怎奈唬得浑身发抖,哪里立得定脚,心中忙乱,双膝跪下,连声叫道:“ 母亲,亲娘,饶了孩儿的命罢!从今以后孩儿自当改过,孝顺母亲,不再忤逆。待我到天齐庙里去,请这师父到我家里来。我家无亲无故,正少一个当家人,请他来还了俗,由他照管家里的事。亲娘,饶了我!饶了我这一条命,别的不看,看在死去的爹爹份上,饶了我的小性命罢!”说着,号啕大哭,哀求饶命!
  徐氏良心已横,哪里肯听,倒竖了两条柳眉 ,骂一声道:“大胆的畜生!你如今口里甜得如蜜,心中苦如黄连,我今夜不杀你,你就要当官告我,少不得说我与和尚通奸,这是你的真心。今日饶你性命,就是害了自身。这叫做斩草不除根,春来又发青 。”说完了这一句,一手起那把明晃晃的厨刀,一只手拉住有仁的小辫子 ,不由分说,手举刀落,只听咔嚓一声,那颗血淋淋的人头,已提在手中。可怜八岁孩童,为了一言冒犯,竟被杀死!
  那金定睡在床上,眼睁睁看兄弟苦苦哀求。她几次想走下床一来,帮着兄弟求娘,无奈见徐氏像凶神一般,哪里敢来说一句,只是心中叫苦!如今看见鲜血淋淋一个人头,更加吓得浑身发抖 ,缩做一团!徐氏柳眉直竖,恶狠狠的指着金定道:“你要高声喊叫,我就叫你随兄弟一块儿到阴司里去!”说罢,将人头向地下一丢。金定被徐氏这么一吓,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连忙将身躲在床后。徐氏坐将下来,心中一想:“ 这个尸首怎样拿出门去?待我慢慢想个主意才是 。”想了一回,将身立起,便将有仁尸首上的衣服,剥将下来,用刀分为七块,装在油缸之内,那缸上就将剥下来的血衣遮盖了,然后将油缸放在床脚里面,外有床幛遮住,心想:“稍待数日,得有机会,即便拿了出去 。”转身又到里面去提了一桶清水,将那地上的血污冲洗干净,又把这刀也洗净了。
  此时谯楼上已经鼓打五下,金定是吓得目瞪口呆,浑身发抖,躲在床后不敢出来。徐氏将这事做完,收拾干净,叫声道:“金定你来,不要害怕!你是我的好女儿,我今日有句话叮嘱你,不许你在外人面前说出。倘敢走漏风声,我就要将你和你弟弟一样 。”那金定哪里还敢启口,只是连连点头答应。徐氏这才将那红烛吹灭,同金定上床睡觉。
  再说钱正林先生昨日晚间送王有仁回家,今日坐在书房中,眼看日已将午,不见有仁上学,心中有些狐疑起来,一想到有仁临别的话,顿觉放心不下,便叫两个学生说道:“ 你们两人到王家去,问问那王有仁,今日为何这个时候还不来上学?”
  那两个学生领了先生之命,飞奔走到王家门首,只见大门紧闭,就用手敲门,问道:“ 你家王有仁这时候还不到书房里去,先生叫我们来问 !”徐氏开门出外说道:“ 我家有仁,今日到母舅家拜寿去了。”
  那两个学生听徐氏这么回答,转身走回书房,回禀先生道:“有仁母亲说,今日有仁到母舅家里去拜寿了 。”钱先生听那两个学生这等回话 ,心中仍是疑惑,便向这几个学生吩咐道:“明日放学一天,我有事情 。”原来有仁的母舅,与钱正林先生一向认识,他想:“ 明日到有仁母舅家去问问看,究竟有无此事,再作道理 。”众学生听先生说放学,个个欢喜。

  第15 回为学生告状收监救丈夫鸣冤击鼓

  钱正林先生因不见有仁到学堂里来,顿起疑窦,先走到王家门首,只见大门紧闭,用手叩了几下。里边徐氏大娘开门出来,见是钱先生,便道:“ 原来是先生,请到里面少坐 。”钱先生走到堂前坐下,启口言道:“ 请问大娘娘,令郎有仁为何今天不到学堂?”徐氏道:“ 我家有仁,因是母舅生辰,叫他拜寿,想是母舅留住,过了几天,就要到书房念书 。”钱正林又说道:“ 你家令兄徐光中,和我十分交厚,我也要到他家中祝贺。”徐氏闻听此言,毕竟心虚,登时沉下脸色,说道:“这是先生多管闲事了,我家是兄妹之亲,常来常去,何用他人多管闲事!”
  钱正林被徐氏抢白了这一句 ,羞得面红耳赤,无言对答,只得立起身来,-往外就走。走出王家门首,自己一想:“ 这个妇人果然泼赖。待我到他母舅家去一问,即知真假 。”随即走到东门,前面就是板桥,这个地方乃是客商云集之所,人烟嘈杂之地,人来人往,拥挤不堪,而且街狭难行。钱正林一想:“不如且到茶坊之中少坐片刻,从此走到新城 ,还有三五里,歇一歇脚,再走不迟。”
  哪晓走到茶坊,却好遇见徐光中偕着一个朋友,从内走出。
  徐光中一见钱先生,连忙停住脚步,拱手说道:“ 钱先生久违了!难得尊驾到此,有何贵干?”钱正林拱手答道:“ 我来这里,找寻一个朋友,闻说尊驾生辰大庆,为何不偕令甥同来?”
  徐光中道:“ 先生怎晓得贱辰?”钱正林道:“ 昨日你令甥王有仁,不到书房来读书,今日我到他家去问,据令妹说,因是母舅生辰,有仁到母舅家去拜寿,所以知晓。”徐光中道:“并无此事,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七,已经过了,况且妹丈去世以后,外甥好久不到我家,哪里来这句话?”
  钱正林听说,拱手而别,迳自回家,到了家中,心惊肉跳,全无主意,想起了王有仁:“ 那一天他原不肯回家,是我送他回去。倘若真的被母亲杀了,岂不是我送了他的性命。思想起来,实是我的不是。当他送我出来的时候,我再三叮嘱我替他伸冤。如果真被杀了,叫我怎生为他伸冤?”少停一刻,勉强吃了晚饭,就到床上去睡觉,心中焦灼,又睡不着,翻来覆去,总无一个主见。
  挨到东方发白,再也睡不住了,披衣而起,梳洗完毕,抽身走出门外,在街上走来走去。忽见金定走来 ,便立定脚头,待她走近身边,正色问道:“ 你的兄弟,为何两天不到书房里来?到哪里去了?”金定听见先生动问,止不住两泪交流,呜咽着道:“我家官保弟弟,已被母亲杀死了,将尸首分为七块,装入油缸之内,藏在床下,这事人不知,鬼不觉。母亲吩咐不许与外人知晓,要是走漏风声,连我的性命也难保。先生你不问,我也不敢说,倘被母亲晓得,那时我也活不成 !”金定说罢,匆匆而去。
  钱正林听见金定这般说,吓得面皮改色,老泪纵横,怒冲冲走回家中,唉声叹气道:“ 千古以来,从未闻有亲娘杀子之事,于此可见,淫妇之心,比这青竹蛇儿更毒几倍,如今我不出首,为官保伸冤报仇,还有谁去?”于是走到桌边坐下,磨得墨浓,蘸得笔饱,写了一纸状词:具呈状人钱正林,年四十二岁,如臬县人,告为血海沉冤,叩求伸雪事。生员本是海门厅籍,取中钦差督院翰林学宪门生 ,南场乡试几科,未能上取,顺天纳监三场,又不成名,是以教馆为业,现住居通州南门。适有东家王世成 ,六徐买卖营主,生子有仁,小名官保,年方八岁,拜我门下。不料今秋世成身故,其孀妻徐氏不安妇道,结识天齐庙纳云和尚。一日,有仁在家看见,将彼赶出门庭,致触怒其母徐氏,私与和尚商议,杀害亲生儿子,其姊金定,奔到学堂送信,有仁得讯,不敢回家。当时生员尚不深信,世岂有生身母亲杀儿之理?生员亲送人回去,谁知到三更时分,徐氏刀下无情,将尸首斩分七块,装入油缸,至今藏在床下。其姊金定,实为见证。生员不该放胆多事,因谊属师生,伏乞青天叩求伸冤雪恨,以整风化,俾冤鬼超生,伏维老父台大老爷秦镜高悬,发公差访问提讯真假,公侯万代。叩具上呈。
  钱正林将状子写好,字里行间,细细斟酌了一番,然后对他妻子说道:“ 贤妻 ,你当心了门户,我要到州衙里去告状,代学生王有仁伸冤去了 !”说罢走出大门,一迳来到衙门,走上大堂。恰值荆知州坐在大堂理事,连忙抢步上前,高叫一声道:“ 公祖伸冤 !”将那状子双手呈上。荆知州接过状子,从头至尾看了一遍,将案桌一拍 ,喝道:“ 你这好大胆的生员,包揽词讼,在外惹是生非,哪有生母杀害儿子之事,总是你包呈唆讼,无故生端。左右与我拿下 !”两旁皂役吆喝一声,便把钱正林拿住。荆知州厉声说道:“ 你可知诬告他人,律应反坐?左右将禁牌取来 !”随在禁牌之上,用朱笔填写,发将下来。左右取铁练系上,将钱正林收进监牢,立刻做成文书,通详大宪衙门,转文详到督院学台,革去前程。分发已完,退堂进内去了。
  钱正林收进监中,受这一班禁子们无故打骂。原来那些禁子 ,只认他是一个包打官司的生员,不知做过了多少好买卖,今日落到通州,遇着我们这位荆大老爷铁面无情,赛过龙图再世,今朝合该他晦气。既到这里来 ,我们都要向他弄些好处,所以要打要骂,又要他看金鱼,苦不堪言!钱正林暗叹道:“我想这位铁面清官,总可伸冤雪恨,不料这位荆知州也是个糊涂官,不由分说,将我拿下监中,使我有冤没处申诉 !”想到这里,不觉双眼泪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