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官场秘密史

  那分司老爷姓邵,号笑吾,江苏松江府金山卫人,是个巡检,虽是个微末前程,这个却是个词章专家,还会画得几笔墨色山水,虽不能称做大家,却也是高超笑法。浙江藩台丁潜生方伯最赏识他的画。那丁方伯却是个画马的大家。曾邀宸赏。所以邵老爷一经丁方伯说好,就没有人敢说他不好哩。因此得由他自高价值。画张扇面要四两银子,少一个钱不兴。后来画画上闹起交涉来。这且慢表。
  且说当日接到了车孝廉的信,这是例行公事。便派了两档差役,内中有个叫钱金的最有能耐。又传了该都地保,一并交给萧任带回听用。须臾到了船上,地保、差役叩见了车孝廉。车孝廉装着一脸子不好说话的神气,便大剌剌的道:“先吊某某等十家的牙帖来查验。”地保、差役一迭连声答应着。没一顿饭时,地保、差役带了十个人来,内中只有三个把牙帖呈上请验,车孝廉约略一瞧,便叫退去,明日盖戳来领。其余七人都空着双手拿不出牙帖,异口同声的说道:“商人等都是伙计,牙帖是东家收着。东家有事出外,求大老爷宽限一宵,明日等东家回来,取出呈验。”
  车孝廉明知搪塞,便板着面孔,架起官话道:“不兴!谁有工夫等你们,限一个钟头一并吊齐验看。”那七个商人一味求恩宽限,其实闹的老把戏。不提防车孝廉被竹虚和尚教了一着新样的棋了,便鼻子里哼了哼,道:“本委不比别人,什么都明白。”便拉长了嗓子叫一声:“来人!”众人答应了一声“者”。车孝廉道:“拿封条伺候!”那七个商人吃了一惊,又打伙儿求恩。车孝廉道:“这会子吊不到牙帖,自该发封,验过了牙帖,自然启封。”说着便标了七份封条交给萧任,同着地保、差役,立刻发封。那七个商人还想求告时,车孝廉朝着房舱里一踱,萧任便狐假虎威吆喝着同地保、差役押着七个人一起去了,排家的贴上封条。一会儿,萧任回来,笑嘻嘻的拿着一卷钱票悄悄的给东家孝廉,瞧车孝廉一点,齐巧一十四吊。惊喜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?”
  萧任悄悄的道:“这是那发封的七家铺子里送的,每家两吊,恰恰一十四吊。他们再三探问小的老爷姓什么?叫什么?那里人氏?同尹大爷还是亲戚?还是朋友?欢喜的什么?问个不了。小的只得说了。”车孝廉忙道:“你说些什么?轻易说不的呀!”萧任道:“小的岂不知道?竹虚和尚不是说过的吗?所以吃小的掉了个谎,道:“我们老爷是尹大老爷的妹夫,最欢喜喝酒,最恼的是抽大烟、玩姑娘。’”车孝廉大笑道:“怪猴子灵得很。但是只说同尹大爷亲戚就是了,何必是要说尹大爷的妹夫呢?这句话岂是乱说得?倘使吃尹大老爷知道了,岂不难为情?”
  萧任道:“尹大老爷那里会知道呢?然而这么的说了,他们知道老爷同尹大老爷是至亲郎舅,非比寻常。将来设法厘税上的勾当,不来和老爷商量,不去找谁嗄?”车孝廉拿着一十四吊钱票,翻来覆去观玩不已。嘴里说着:“也说得是。去歇歇罢。”萧任答应着,只不动身。只拿两双眼睛盯住在钞票上。车孝廉翻弄一会儿,意思要收起来。萧任道:“回老爷的话。”车孝廉认是萧任已退去了的,所以倒惊了一惊。道:“咦!你还没歇歇去吗?”
  萧任便答应了几声“者者者”。车孝廉道:“你要说什么?说呀!”萧任嗫嚅道:“那……那……那一十四吊。”车孝廉听他说到这一票上来,便道:“这是我的。我老爷原要他们四吊钱一家的,既然你收也收了,我也不肯多说了!”萧任听了,便转了个念,又答应了几声“者者者”,肚里暗暗冷笑,后艄去睡了。且说那七家铺户,打发萧任回去之后,立刻去找了行董,“天和粮行”老班徐兰薰。那时儿,兰薰已睡了,听说蓦然间到了查验部帖的老爷,已发封了七家铺户,忙起来,跑到店堂里会了那七个商人,嘴里嚷着:“怎地来得这么快!我正预备这件事了,倒不防今儿就到了。光景这人很利害呢!”那七个之中,有叫王三的道:“瞧这车师爷很在行的,而且胃口倒不小呢!至于这么着的雷厉风行,一点不用情似的。其实办清公是没有的,光景总比历来要多花几个,却不免了。”
  兰薰道:“可晓得这位师爷是何等样人呢?”王三摇摇头道:“倒不小呢!据说是个举人底子。同老总是郎舅至亲,最坏的是但不过欢喜喝几杯酒,软硬工夫都不吃的这也罢了。倒是那一条煞手锏,偏偏是最狠的。”兰薰道:“你听谁说?”王三道:“他带来的萧二爷说。”兰薰又道:“你们给发了多少钱呢?”王三道:“按着老例,每家送两吊鞋袜钱,我们共是七家一十四吊。”兰薰听了皱着眉道:“糟了,糟了!今番他们不按着老例行去,我们也要破除老例,兴些新例出来呢。你们想呢,不动封条送两吊。这会子加上两条封条,也是两吊吗?并且封条的一件东西粘上去是很容易,撕下来却极烦难。”王三等听了发急道:“那末怎了?董事先生终要替我们设法呢。”兰薰道:“诸公且请回,我有道理,明日饭后听信吧。”说着送了七个人出去。回到房里,同他老婆说道:“我交运了!”老婆诧异道:“听说这会子的师爷不比往常的好说话。该是倒灶,那里是交运哇!”
  兰薰道:“咳!你知道什么?我二十岁上便接充了这里的行董。当时节,一年两次,那一次不赚两三百吊钱。不料到了今日之下,那般师爷们愈弄愈不成话了,跑到这里来,老实也不说要吊牙帖,来睃一睃。只消给他两吊、三吊拿了就跑,十吊、八吊也是捧着走。许多行家看得很容易。我这董事竟似用不着了。师爷来一趟,终不过赚他一二十吊钱,已算我有能耐的了。这会子,弄到这个坏东西来,瞧我本事吧!怕不大大的赚一票呢!”
  一宿已过。次日一早,料理一回,便换了一套新衣服,叫小使儿拿了帖子来拜车孝廉。车孝廉还在被窝里睡得正浓。萧任问了来历,说是粮食董事。便回道:“老爷见客还早,须到饭后三点钟,只怕还拿不稳呢!”兰薰知是鸦片烟大瘾,昨儿的话,明明是假。便同萧任拉起交情来,一定要邀到岸上去吃点心。萧任一口答应,嘱咐了同伴几句话,同着兰薰上岸。望正街上月华楼大酒馆雅座上坐了,满口的叫萧任“萧大哥”,灌米汤、拜把子。萧任虽不是个雏儿,然而那里经得起这么的摇惑,一顿饭吃罢,竟把车孝廉的全本地理图一齐献了出来。兰薰非常得意,便同萧任约定三点钟来拜会,萧任还说:“一切事情,通在小弟身上,没有大不了的事。”
  兰薰又殷勤了一阵,各自别去。兰薰便一直来到桃花岭张家班,老相好小珠子那里,定了一席酒,说是停儿请的是新阳厘金局里的师老爷,是个举人,见过大世面的。要十二分的应酬,将就不得。又说:“停儿叫师老爷同你的妹子小翠子结个线头。”小珠子听说同他妹子做媒,这是最高兴的事。便把兰熏灌了一阵子的米汤。兰薰笑着走了。回到家里,先写个请帖,送到车孝廉船上。车孝廉恰已起身,还没洗脸就打开烟具抽雅片烟。萧任拿了请帖回道:“粮业董事徐老爷的请帖。请老爷的示。”
  车孝廉双眼模糊,瞧是“假桃花岭的张家班。”车孝廉微微的一笑道:“这人还知趣。”萧任又道:“徐老爷早上来拜过的,只是忒早了,小的主意便挡了驾。”车孝廉忙道:“这又是你的不该了。我这儿来这一趟干的什么事?既是董事,那好不见他?岂不要白跑这一趟吗?”萧任道:“回老爷的话,老爷说的,每个铺子捱派四串钱。这里共是七十三家,该是二百七十二串钱。然而七十三家里面到底不见得通没牙帖的。想来还是捐过牙帖铺户多些呢。所以小的想来为数有限,也不必是要董事出场,就是小的还办得到。因此挡驾不见。”车孝廉直跳起来道:“呀呀呼谁说四串钱哇?”顺手一个巴掌,接着又抬起腿子踢了一脚。萧任哭丧着脸跑到船头大声道:“我们老爷说:‘没工夫赴席,谢谢!’”
  车孝廉听了,也不顾什么,赶出来道:“我老爷一准到。你们老爷倘没事请过来谈谈。”那些炮勇、巡丁都哄然大笑。车孝廉把萧任恨极了,想送到分司衙门打一顿板子。仔细一想,干不得。如今正在用人之际,倒要安慰他才是正经。瞧“钱”的面子上,说不得主子、奴才了。于是抽了一阵大烟,瘾已足了,便心平气和了。趁着吃饭的当口,把萧任带了几个炭篓子。萧任得风便转,认了许多不是。到底把一十四吊钱呕了出来,萧任方才肯招认不是的。须臾,徐兰薰徐董事到来拜会。车孝廉连忙吩咐:“炮船上放四门铳,迎接他老人家。”跑到船唇,打躬迎入。瞧那徐兰薰只道是内地商场董事,要不过是土老罢哩。岂知不然。瞧去年纪比着车孝廉略大四五年;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来往,衣装举止颇有江南容状,并无一点乡呆之气。请教籍贯,原来是江苏常熟人。不过他是生长于韦陀镇的。他的老太爷,原不是商人,却是云阳知府衙门办刑席的。后来年纪也老了,钱也有了,于是在韦陀镇上买了一座住房,两三千亩田,就住牢了。因此粮业中举他的董事,他便设了个“天成”铺子。兰薰在二十岁上,老太爷故世了,便接充了这董事。今儿也有十五六年;也算老资格了。然而从没曾炮船上放铳迎接的礼数,心里更是明白。让到中舱,分宾坐定。兰薰寒暄了几句,便假意问了车孝廉的爵里。车孝廉扬扬道:“兄弟是甲午秋闱,侥幸第十三名经魁,又邀异数,奏保经济特科。原保大臣是皖抚黄中丞,大方考吏侍汤老师,滥竽充数,惭愧!惭愧!”
  兰薰肃然起敬道:“征君盘盘大才,名动公卿!现在时局艰难,需才孔亟!老夫子一时人杰,上报朝廷求贤之意;兼慰中丞等知己之感。何图抗节征车?独标高致,亦是加人一等之识见也。兄弟真真佩服!佩服!”车孝廉谦了一阵。兰薰又道:“兄弟原籍江苏,两江本是同乡。况且同一贡院,兄弟同老夫子曾经聚过几次了,只是当年无缘交接罢哩!”车孝廉道:“老哥原是吾道中人。”越发的投机起来。又邀到房舱里面,抽烟攀谈。兰薰笑道:“老夫子,这个有瘾吗?”车孝廉道:“荒唐。倒是新近有了几口了,头里没有禁烟的日子,兄弟倒不过抽几口玩罢哩。如今禁烟的饬令一日紧似一日了,兄弟的瘾也一日牢似一日了。老哥欢喜这个吗?”兰薰道:“兄弟是家传了。从先祖手里就合家男女没有不抽几口的。就是贱内,他是这里人,初过来的时节,那是把这‘福寿膏’深恶而痛疾之。不消两三年,竟然刑于化及了。”车孝廉更加合式了,便取出顶好的南烟来,请兰薰吸。又道:“老哥的气色倒瞧不到,是宿瘾了?”
  兰薰道:“不瞒老夫子说,兄弟是惯用马蹄土的,就是印度‘陈冬班’,还不要哩。”说着喊了一声“来”。小使儿答应着抢上前,便向怀中掏出一个大牛筋盒,结着紫线络子,足足装着三四两膏子。道:“这是兄弟自己熬的马蹄土,请老夫子尝尝。”又道:“到底马蹄土不上脸。兄弟虽是二十来往的老瘾了,然而一天也不过抽三钱膏子足够了。倒是贱内终要两半把一天呢!那末脸色也一点不改。至于贱内,虽非绝色,其实还不丑。人家听说这么大的烟瘾,一定是个鸡皮子。老夫子,倘然不信,叨在知己,又是大同乡,不妨‘出妻见子’。只怕老夫子见了,几疑是兄弟的小女哩,不是贱内呢!”车孝廉连说:“应得过来奉拜。老兄几位令郎?”兰薰笑道:“‘出妻见子”原是说顺了口了。兄弟还没有呢。”车孝廉听说没有生过儿子,益发的手舞足蹈起来。兰薰更是又喜又恼,喜的是,这种人容易收拾;恼的是,如今官场上的朋友愈不成个样子了。抽了一会子烟,便邀着车孝廉一搭地张家班子去赴宴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文分解。
  卷之三拉面子小民吃苦转口风上宪垂青
  话说韦陀镇地保同着分司差役接连三日来到车师爷船上伺候,总说师爷拜客去了。非但吊验牙帖的公事毫无动静,竟然师爷的面没曾见过。只得商议着,公司邵老师跟前禀明情由,暂且销差,邵老爷也就准了。然而心里有点诧异。又过了五六天,也不见车师爷来传差役。叫底下人去瞧瞧,可是回去了?底下人去了一回,道:“没有回去。两条炮船,一条座船挂着‘新阳厘局’的旗帜,泊在集水垅。不过船里头人也没有似的静悄悄的,不知何故?”
  原来邵分司接事不过两个月光景,不很懂得这门子的弊病,而且最欢喜做点事情。料想必有作怪的事情。便吩咐:“伺候!”居然鸣锣喝道,坐着四人蓝呢大轿来到集水垅,拜会车师爷。号房踏到船头,一迭连声的嚷着:“接帖!接帖……!”
  座船里鬼也找不到一个。还是炮船上有个水手钻出舱来道:“你们那来的!”号房道:“本镇巡司邵大老爷来拜车师老爷的。”那水手乱摇着手道:“挡驾,挡驾!”号房心里好笑,挡驾也没有这样形状的。便笑了一笑道:“你们管带呢?我们老爷也要拜会呢。”水手又乱摇着手道:“挡驾,挡驾……!”
  号房没法,只得上岸来,回了情形。邵分司非常纳罕,回到衙署请文案刘师爷前来商议。那刘师爷是黄冈人,号夫生,倒十年来的老公事了,地方情形十分明白,所以历任终是留的。刘师爷笑道:“不瞒东家,这里的几个绅董实在闹得不成话了。至于查验牙帖,一年两次,也是例行公事,各省通是一样。原有闹点把戏的,因为办这差事的人终是似官非官、似商非商的一流人物,所以把戏闹得多了。然而终没有本镇的把戏闹得奇怪发噱。本镇领帖行铺以花、米六陈为大宗,其余土货坊作,不过几家罢哩,所以遇到验帖师爷到来,终归天成行业董徐兰薰一人经手。有一趟,曾经串出一个土妓来,算徐董的家眷,同查帖师爷相与了几天,查帖师爷非但没有弄到一个钱,倒叫徐董诈了一票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