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官场秘密史

  邓光原是一目了然,如见肺腑的了。故意的说道:“这就是你我两个知己谈心呀,有甚别的意思哇。”杨理刑睁睁的眼看着邓光道:“你、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?枉恐瞧去是个灵利人,其实骨里也是个糊涂虫。”邓光道:“我不糊涂,你才糊涂呢。”杨理刑愕然道:“我糊涂甚么?”邓光笑道:“你自己以为很聪明,一点子没有糊涂,我有个比方说给你听了才知道果然糊涂了。假如人家有个姑娘名声儿坏了,旁边一人想道:“她既然不是正经人,就容易了。便一厢情愿的跑去勾搭这姑娘,岂知白费劳心,到底不成功。这是甚么道理呢?别人勾搭成了,我就勾搭不成,须知其中的道理很容易见得到的。大凡不论男女的真情只有专一没有两用的。并且夫妇之间倒未必是有真情,何也呢?原来我们的立法不好,叫什么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这是婚姻的正当款式,不管他一对儿的性情脾气合得来,合不来。如天之幸,合得来的不用说了,倘然合不来,就是你夫妻两个的现象了。”杨理刑听到这一句其实合意,道:“一点儿不错,你真是洞悉人情的言论。”
  邓光又道:“就不过夫妇之间,意见协商,没有闹点别的故事来,也还算如天之幸哩。若是闹点不雅致的事情出来,岂不是关系重大了吗?这不要说他,只说偷汉子的一道,内中也有两层解说。若是人尽可夫的,这是淫。淫妇儿我也没功夫去议论她,若是只偷一汉子,没有第二个的,这是情。犹如卓文君一流人物。虽难说是正式夫妻,然而也合着从一而终。君子偕老之义。再者,不是我发一个创论,至于酿成谋杀亲夫的妇女,倒并不是淫。只为她一缕真情盘结住了汉子,所以不顾前后,什么都干得来。你自己去想罢,还是我糊涂呢?你糊涂嗄。快点儿收了这心罢。”
  杨理刑拍手道:“终竟还是你糊涂呢。”于是细说道:“头里的主意呢,瞒不得你了。果然在你家的凤奴姑娘身上,我只道是才貌相称的。及至见了,大失所望。瞧上去,也是木木痴痴的一个人。而且姿色上头还没有脱尽了村气,所以也就不是甚么样了。倒是尤家的仙姐儿,瞧去趣味浓的多了。我所以顿然变计了。好哥哥,说不得,兄弟要求你设法儿成全了呢。”邓光只瞧着杨理刑笑着点着头儿。杨理刑道:“好哥哥答应呢。为什么不说话了?”
  邓光道:“我原在这里不懂,你是个何等样的人,现掌着一州三县的刑名,又是堂堂相府公孙。直是同我这样,蚂蚁也踏得死的一个人,拉交情,拜把子,端的难死了中国人。哪怕如今顶讲究平等的新学家,也未必能够这么着的实行嗄。我知道了,只消你的目的达了,这把兄弟也没了。综而言之,其实也何必假着把兄弟的名词,老实要我拉皮条罢哩。”杨理刑没口子的说道:“这是你好哥哥太疑心了,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。横竖瞧着后来罢。若是兄弟有口没心时,兄弟要被众人诅死的。”邓光忙遮说道;“说句话玩罢哩。何必这么的着慌嗄。这多是闲话,不要说他,你既是当我一个人,瞧得起我时,我终须设个法儿来,报效你。”杨理刑忙站起来,作了个揖道:“全仗大力。兄弟一辈子不忘你好哥哥的大恩大德。”
  邓光道:“这会子你既然改变了方针,这法儿就容易了,按着你起初的主意,那是效劳不来的。你想呢,她心中意中端的是只有一个白於玉,甚而至于天地都不知道了。听了白於玉的怂恿,这样的事都情愿干了,可想她的心哩,还有甚么法儿可以想吗?真是南山可移,北海可枯,惟有我心不可改,此志不可夺的了。但是一句话,先要说明白的,这位仙姐儿小姐,年纪虽只得十六岁,然而名声却薄薄的了,就是方才说的大有人尽可夫之概,所以若说要事情儿成功呢,想来也并不烦难,不过是可以一竹竿到底,恐怕没有的事,不是我口轻,只好当做她个玩儿票似的姑娘,玩一阵罢哩。”
  杨理刑听了沉吟一回道:“索性请个媒人出来,明媒正娶她过来,她就该一心管念了。再不会起不规正的心哩。你瞧妥当吗?”邓光道:“不妥当,不妥当,我却知细她很的。她有个心上人,却是个穷酸子。专靠着这位小姐帮贴过日子,但是这位小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的。本来她老子也是个穷酸子呀。不过靠着扛帮打官事,弄钱过日子,叫她那里来的私蓄呢?因此养几个有钱的汉子,以资挹注呀。”杨理刑道:“这么说来乏味很了。”
  邓光道:“人生行乐耳,管他甚么,先图个眼前快乐就是了。九九归原,外边干的勾当,算不得正经。尊夫人究竟现存府上呢。按着这个主意想来,假如万一侥幸,我们家的凤小姐吃你做到了,那么后文就难了。倒不如仙姐儿容易打发。呼之即来,揖之即去。没有后患的。你想我这议论不错吗?”杨理刑恍然道:“幸而你提醒我来,不然我还在这里糊涂呢。如此请教好哥哥,计将安出?还是单把言语去说呢?还是先要送些礼物去?”邓光道:“这岂是白说说就会来的嗄,自尊自贵,也不是十吊八吊钱的东西哩。”杨理刑连连答应道:“这个自然,要东西我尽多着。”于是引了邓光到里面的一间,开了那个十景橱道:“你来瞧呢?这里头的东西尽拣罢。”
  邓光瞧是都是古董宝玩,满满的一橱。心上想到:到底是阔公子,气派与众不同的。我的女儿阿物不过没有仙姐儿的姿色,凤姑娘的才华罢哩。然而姿色上论起来,比仙姐儿自然不如,比凤姑娘倒没有村气的。至于文字上头,凤姑娘自然不好同他比了。只怕同仙姐儿比起来,谁高谁低呢?综而言之,比着我,终竟通得多了。她服侍了凤姑娘五六年了,终该识字的多了。若然侥幸,我做了他的丈人,不是还要风光吗?不吹牛皮的话,我那阿物,倒是靠得住呢。杨理刑瞧着邓光呆呆的,不知他心上盘算些甚么来?只道是这一橱的东西,都不合用。因道:“这里的不合用,里边还有呢。”
  邓光忙道:“很合用,很合用,只消这个碧玉环,已足够应用的了。”杨理刑道:“这碧玉环算不得希世之宝,然而一时头里,要这么着的没一点斑驳的,一湖西水的碧玉连环,端的很不容易。”说着便取了出来,安放在那个锦盒之中。邓光道:“你还须写一封信儿,我同你拿去,捉个当儿交给她。大约三天之内,必有喜信到来呢。但是将来你可别忘了我的情。”杨理刑一迭连声的道:“你还是尽管不放心,我方才怎样的立了重誓呢?”邓光笑道:“我不过顺口说句话儿玩罢哩。我原知道你不是这等样的嚣薄人,所以我才高兴推心置腹的,同你办事嗄。”杨理刑道:“这才是哩。若说要我写封信儿,敢是写给仙姐吗?”邓光笑道:“你心上爱谁就写给谁,我心上却好笑你,枉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,眼界儿怎地狭窄。”杨理刑诧异道:“你说谁眼界不广?”邓光笑道:“除了你,还有谁?”杨理刑道:“我吗?眼界儿敢是不广吗?倒要请教这不广的缘由哩。”邓光道:“你且把信写了再说罢。”杨理刑道:“你先说了,我写。”却不知邓光要说杨理刑的眼界,为甚不广的缘由,看下文便知分晓。
  卷之二十七家主家奴尊卑失序阿爹阿女伦理沦亡
  话说邓光道:“你的眼界里头委实没有见过齐整的女子的。仙姐儿这样的一点姿色,你直是颠倒得这种样子,仿佛当做天上无双、人间独一似的。不是我在你面上吹一句牛皮,我的女儿只怕还胜于她哩。若是见了我的女儿,不知什么样才好呢?”杨理刑一撇嘴道:“不是我上你的气,谅情也有限的。常言道:‘癞痢头儿子终是自己的好。’你真真上了话谱了。我却不信,倒直笑我眼界不广哩。”邓光笑道:“不信由你,如今我也不高兴同你辩,过几天看吧。你且把信写起来,但是仙姐儿是不是将就识几个西瓜大的字的。虽没有我家凤姑娘一般的名高望重,然而也不输于凤姑娘呢。”
  杨理刑笑道:“这又是你捉弄我了。想哄的我吓得一跳吗?老实说我是个风流才子,就是同凤奴妹妹两个弄弄笔头,不怕她不五体投地,从心底里佩服我埃你别慌,看我写。”于是,端整了一幅花笺,磨的墨浓,沾得笔饱,拂来拂去,拂了一顿饭时,那幅花笺上仍然一点子笔迹都没有。嘴里却哼个不停。邓光笑道:“这个调调儿,高大的不妙呀,怎么哼来哼去,还没哼到纸上去呢。”杨理刑把笔儿一搁道:“让你一搅,竟乱了我的文思了,我心上已打定了一个很好的稿儿却跑掉了,那末又要我重新想起来了。你别瞎闹,听我哼呢,你是不懂的,我虽是这么着的胡乱哼哼,然而这哼不是容易哼的,很有许多的调调儿呢。”邓光笑了一声道:“如此,我外边去走走,尽你哼到个分际吧。”杨理刑道:“这便顶好了。”
  于是邓光便顺着脚儿一步一步的只顾闲逛,不觉踅进了上房那里,却见一个女子倚着窗上,一手拿了个茶杯儿放在嘴边,却不喝茶,呆呆的闭目凝神,光景在心上思索什么似的。邓光忙止住了脚,知是杨理刑的姬妾了,须得避过。一想,瞧她没有觉着有人走来,乐得偷她一眼,其实也不算失了什么礼体。便又聚精会神的放眼一瞧,暗叫一声道:咦,这女娘好生面善,不知在哪儿见过好多会哩。列位可知道邓光眼里见的那个女子是个哪么着的一个样儿呢?瞧那女子,年可二十四五,细长身裁,非常鲫溜,横眉插鬓,俏目含波,婀娜之中,勃然露英爽之气;那双小足儿又尖小瘦,娇娇的一双凤头鞋,大红缎绣着满团花,白绫袜儿,嫩黄膝裤,镶着三寸宽的青缎如意,扎得笔也似的挺,一望而知是燕赵佳人。邓光想道:她不是南方人呀,这女子一定是京津一带的人。这眉目,这装束断断不是南边的。况且这女子我不是刚刚的见过一二回,不过近来多时不见了。前儿三不两时见她呢。她是谁?一路思索着慢慢的退将出来。满肚皮的一想,忽然想起来了,暗叫一声“奇”。这是解妓柳燕儿呀!怎地在这儿呢?岂不是作怪呢?又自言自语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作怪,要是他喜欢这柳燕儿,花几吊银子要了来就是了。我管他呢。”反复一想道:“大凡这种跑解的女子,性格儿终归刚的很,又是偏急的要不得。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一个人,只怕仙姐儿的事情也不会有好结果的。就是我那阿物也不用妄想了。”不觉已到书房。杨理刑笑道:“让我一个儿静静的,不是已写了好吗?”说着递给邓光瞧。邓光接来瞧了,其实也瞧不到什么好坏来,顺口儿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杨理刑道:“不是我吹,端的写得到这样的书法、方理,差不多也没人盖过了的。”邓光笑道:“我老实是个没字碑,尽你卖弄吧,不要让这受信人笑就是了。”
  有话即长,无话便短。过了一天,邓光便回来到邓家堡上,在子通跟前销了差。便想法儿替杨理刑的那封信和碧玉连环,怎的送到仙姐儿那里去。仔细想来,也没有第二个法儿。只有交给女儿阿物,顶是妥当。横竖仙姐儿这位姑娘不会闹脾气,冒失点儿也不要紧。恰好,凤奴小姐叫阿物来探探邓光的口气,不知道杨理刑可有什么言语。原来凤奴小姐一见了杨理刑,不知端的,未免有情,因此嫌厌这白於玉。一则他心肠太狠,逼得干出这个危险的事来。于今,虽则没事了,然而脸也丢尽了。这是一辈子的破绽,决计同於玉断绝交情。不要说别的勾当,不高兴同他干,就是话也不情愿和他说一句了。肚里的一点孽障也决计打掉他。倒是仙姐竭力阻挡,说这是要不得的。至于打胎,原是伤天地之和,断断不可。原来凤奴小姐同仙姐儿非凡之莫逆,无话不谈,彼此心上的事也商量。当初,凤奴小姐的娘没死的时际,同仙姐儿的娘褚氏,却是嫡亲姊妹。姊妹两个最是合得来。尤心斋家计不很宽舒,所以褚氏带着女儿在子通家过日子,反倒比着自己家里多些。仙姐儿便跟着凤奴念书,做针线。白日里一搭地起坐,到了晚餐一块儿睡觉。仙姐儿的年事要小着凤奴小姐整整的十岁呢。并不是秉性轻狂,就是十三岁的那一年,让凤奴小姐一拉,便下水去了。白於玉居然一箭双雕,好不有趣。未几,凤奴的娘死了,褚氏母女两个就不便常来住着了。于是,觉得亲情疏了好些。仙姐儿一经吃凤奴拉下浑水去,邪魔凑合得不由自主。于是弄出种种的不雅致的现象来,胆子儿也渐渐的大了,面皮也慢慢的老了,厚了,不识羞了;名声儿也越闹越丑了。但不过除了自己,没有第二个人知道,仙姐儿却是被凤奴小姐拖累的。不要说别人,就是彼此的老子娘且不知道呢。咳!凤奴小姐枉恐担负了这样的大名望,哪一个不钦慕她的才名,其实底里,却说不得了。闲言少叙。且说邓光的女儿阿物,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,也曾沾过白於玉的恩,又是主子的重赏。这会子奉了主子的命来见她的老子。邓光正巴望着他女儿出来,恰恰来了,非常凑巧,便道:“有件奇事同你说。”
  阿物只道是杨理刑在主子份上的关系,一想这真是缘了。岂知听老子逐层逐节的说来,头里果然不错,及至后半截,忽然变了卦了,心里好生没趣。邓光说完之后,便道:“好孩子,你看这事做得到吗?我的主意是既已叨担下了,这封信、这个盒儿交给你收下,捉个当儿试一试看,想来那仙姐儿是好说话的。即使没意思,也不致于闹出没意思来的。”
  阿物盘算道:看老子非常出力。光景杨理刑终贿了他上百的银子了,所以这么出力。银子倒是你一个儿享用,事情都管着我肩儿上一放。虽是爷儿两个,论不得这门子上去。然而如今的天理人情,却不作兴的。也该不论多少,分些儿才是正经。于是沉吟道:“事情倒不小,这担子我却担不祝虽然呢,朝廷不差饿兵,重赏之下,必有勇人。常言道: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’,只消合得来,拼性命去试一试吧。”邓光听得明白,道:“好孩子,你弄错了,这事情若是干到了,还怕没有出息吗?且我同他拜了把子了,即使要弄他几个钱来使,也须得换一个题目,索性冠冠冕冕弄他一票,百数是不要的,起码要上千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