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官场秘密史

  亲兵道:“呸!我辈总爷们作兴识字的吗?若识了两个字,比着你们轿里坐的还得体面哩。”那些亲兵故意罗皂了一泡,里头早已得信,通通收拾过了。何乡绅同着张侍郎、周御史、道台的二老爷、还有一位新简的宁夏将军,一桌儿在侧首书厅上小酌。夏老爷跟着一众差役,拉了赵元的手,跌跌撞撞的跑进去。差役人等都提高了嗓子拖长了声浪喊嚷道:“捉、捉……!别放人逃去。”
  何乡绅道:“不好!强盗来了”连喝:“关上大门。一个个捆束!”一众家人、亲兵等兜的围上五七十人。夏老爷带来的二三十人,一大半守住前后,不过带进来十来个人,那里敌得住,一个个捆扎停当。捆得夏老爷虾也似的一只,推到何乡绅面前。何乡绅一瞧,忙道:“呵呀呀!呵呀呀!”顾着周御史道:“老哥你瞧瞧,敢是夏老父台不是?”夏老爷拌擞擞的道:“我便是夏鎏,夏鎏……”
  何乡绅道:“呵呀!你几时不做官了,做了强盗呀?我们都是熟人,若说短了粮草,写几个字来给兄弟,兄弟怎敢不遵大王的命令吗?何苦来吓兄弟呢!”又对道台的二老爷说道:“这位夏大王做过这里的二尹的,所以同兄弟认识。兄弟顶讲交情的,拿不起手本送到衙门去办,兄弟要放夏大王回山去,求老哥在道宪眼前不要提起。道宪岂不要疑心兄弟‘通同强盗’吗?兄弟就吃不住了。”二老爷道:“今儿幸亏令亲将军路过探亲,邀兄弟们过来叙叙,带几个人在这里,不然老哥吃亏了。老哥还念前儿父台的情分,只怕如今他做了大王,不见得同老哥有情了。”
  夏老爷听着口口声声说他是做了“强盗”。慌忙辩道:“我并不曾做做做……”何乡绅不容他分辩道:“快取二百银子来,送给夏大王做马钱。”须臾取到一封银子,整整的用黄色纸包的,崭齐密密的盖着五七个方的、长的、紫巍巍的印花。一个个解去捆扎,放他们快走快走!夏老爷喜出望外,虽然受了些惊恐,倒平白得了二百银子。头里原打算伸伸手弄几吊银子的,然而扑了个空,几乎冤做强盗。反送点银子给。何乡绅讲和也已情愿。何况仍旧弄到二百银子,究竟这个整数,到任以来没拿过这么的大注儿。坐在轿里点头摆脑的着实得意。依然吆吆喝喝回衙门去。走不到一半路,叫做野鸳巷地方,只听得有个中等人家里头人声嘈杂、哭喊盈天。夏老爷一想:东头不着、西头着。何事不可以摸两个?只除了人家正在那里咽气,伸伸腿上西方去,我便不好朝他们伸伸手。于是连连拍扶手,唤差过来问道:“这是什么人家?这样不安静。”
  差役回道:“想是居民拌嘴。不知道这人家是谁?求大老爷明鉴。”夏老爷把扶手一拍。谁知福建人力气大,又使了一分怒气,“啪”的一声把扶手打成两截。大怒道:“混帐王八的扶手板,胆敢当着我大老爷使性儿,断做两截吗?拿下去着实打!”差役们等疑是大老爷方才吃吓,掉了心,疯了。站着不动手。夏老爷连连喝:“打……”还是方才回话的那个差役回道:“扶手板受不得刑杖。”
  夏老爷越怒道:“你这个人,好生不安分。别人都不说,只有你一个‘咭咭咕咕’说个不了。你既不认得这人家,何苦抢在头里你说话;扶手板又不是你的吗?要你求免。明明是个刁徒,还不给我打一百大毛板!”一众差人跪下道:“这人家委实不知道。求大老爷谕下,拿来询问,便知道了。”
  夏老大爷“呵呵”大笑道:“阔哉!许多人跪在跟前求告,有趣,有趣!既然如此,快快拿来。”一众差役得了一声,答应一声:“者。”一阵风打开那个人家的门,拿到两个妇人,两个男人,跪在面前。夏老爷一瞧,那个妇人,光景二十多岁,面皮还算白净;那个男子,瞧去有三十六七岁来往,光景是个体面的商人;那一个同那妇人年岁不相上下,只是尖头尖脑,穿的衣服是个滑头行径;还有个妇人是老太婆了,白发星星,已有六七十年纪了。夏老爷横瞧竖瞧,拿那个年轻的妇人瞧了个饱。说出一句来道:“大嫂,当街跪着,街上又呤又硬,怕不坏了膝盖儿,不是玩的,还不站起来说呢。当今皇上的恩典,一概大小衙门免了官威,老爷们坐堂审问,总是大家客客气气,犹如朋友似的谈谈的样儿。”
  那两男两女听了,一齐站起。夏老爷怒了。忘记扶手板早已打折,用力一拍,扑了个空,几乎滚出轿来。连忙把身子一侧,总算没曾跌出来。其实万幸。然而心上已“别别”地乱跳。忙定了定神,瞧着两个男子、一个老婆,发话道:“我大老爷还不曾同你们说话,胆敢站起来吗?还不给我好好儿的跪下!”
  那男子、老婆只得重复跪下。夏老爷又问那年轻的妇人道:“大嫂,你这么夜深了,还不好好儿的睡觉,同他们拌嘴,岂不傻了?譬如我大老爷不做这劳什子的官,老实说同姨太太睡觉哩。这当儿岂不鲜甜呢?做了这劳什子的官,我的身子给皇上做主了,身不由己,只好劳劳的半夜三更在街上跑,替你们查夜。你想,倘使恰好睡得鲜甜的当儿,让小贼们踱进来,把被窝都偷掉了,又要报失窃,那其间一齐偷光了,光着身子,好意思到衙门来见大老爷吗?我是‘爱民如子,嫉恶如仇’,处处想得周到。所以不辞劳苦,那一天不是跑到天儿发了大亮,才肯回衙门去呢!大嫂,你有甚不高兴,尽管朝着我夏大老爷说。我夏大老爷替你做主。”
  问了两三遍,那妇人只管低着头不说话。让夏老爷盘问不过,只得指着那两个男子道:“都是这两个不好。”夏大老爷“呵呵”大笑道:“可不是么?我大老爷早早想在心里了,终是这两个不好呢。”说着便哟喝两个男子。不知要问出怎样的笑话来,请读下文,好教列位捧个腹儿。
  卷之九大言炎炎卖国奴出丑小心翼翼伪君子升官
  话说巫山县县丞夏鎏夏老爷,听那妇人说:“都是这两个男人不好。”便怒吼吼的指着那两个男子道:“我大老爷早想在心里了。自然是你们两个混帐行子的不好。还不好好儿的供上来呢!”只见那三十六七岁的那个男子跪上一步,供道:“生员……”
  夏老爷指着道:“啧啧啧!你这混帐行子!怎见得是生员?决计是游供。”蓦地喊一来:“来!”众差役答应着:“者!”夏老爷道:“撵下去打一十个大巴掌!”那男子道:“老父台,打不得!生员委实是本县秀才,老父台不信,可以到学里去查的。”夏老爷道:“你又不说名儿、姓儿,叫我怎地查呢?显见是个刁徒,既是秀才,何不把名字先说来呢?”那男子便道:“生员姓魏,名丹仁,祖贯巫山县人。往北门外百鸟街。发妻何氏,死了五七年了。去年方娶得这个朱氏做填房。”
  夏老爷沉吟一会儿,向那妇人道:“你姓什么?”那妇人道:“小妇人便是朱氏。”夏老爷蹙了蹙眉头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朝着魏秀才问道:“你们既是夫妻俩口,半夜三更吵什么嘴?我大老爷明白了,总是你们秀才家不上进,半夜里麻烦老婆,所以老婆厌了,恼起来哩。你就是真的秀才,我也打得你手心。来!给我戒责五十下。”
  魏秀才慌道:“父台……公祖……大老爷,生员还有下情上告。”夏老爷道:“打了再说。”魏秀才央告道:“全生员体面。”夏老爷笑道:“打手心,没有什么不体面呀!”说着又瞧瞧那朱氏道:“且看你的分上,暂且权寄下责打罢。”魏秀才磕了一个头道:“生员的继妻朱氏,本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女儿,并且他父亲是中过副榜的……”夏老爷道:“嗬嗬!可是朱玉春,朱老先生的令嫒吗?”魏秀才道:“是。”夏老爷道:“本大老爷在绅士当中,只有和这位老先生说得来。”点了点头,自言自语道:“我终不让他的令嫒吃亏,脸上过不去。幸而头里先同他的令嫒千金客气,没有哟喝着。所以大凡在妇女分上送些儿情,俗名叫做‘魇子’,到底便宜哇!”想罢,脸上又堆上了好些得色。只见魏秀才又道:“只为家里人少屋多,分几间屋子出来,招个房客来往,收两个租钱贴补贴补用度。是这位刘梦花来借房子。据他说是什么学校里当洋文教习的。”
  夏老爷瞧瞧那个同朱氏差不多年纪的那个男子道:“倒是个洋文教习。我最不高兴这种人。想当初本宪做秀才时,未曾出仕的当儿,在家教馆,聚了二三十个生徒,‘诗云、子曰’叫喊一年,摸不了一百吊钱。如今这种一字不识横划,但懂了几句‘爱其西帝爱夫屁’这么的怪话,一个生徒,一个月要交给他三元洋钱!三元洋钱,值得四吊钱还要多些!一年一十二个月,四是四十,二四得八吊,一年四十八吊钱一个;十个就是四百八十吊;二十个直是九百六十吊钱。差不多上千吊一年的出息吗!我们教中国书,十年窗下,吃尽苦头,还够不上他们教外国书的十分之一呢,所以我顶不服就是这种人。”
  魏秀才听他咭咭算账似的,不知算些什么?又不敢问他,只得等他住了嘴,便又供道:“岂知这刘梦花,并不是什么学校里当教习的,却是那个叫做比利时洋行,外国人身边当细者的。”(役于洋人者谓之细者)。夏老爷一听失惊道:“这这……这位刘兄是当细者的吗?快快请起!请起!外国人不作兴跪着说话的。”又哟喝差役道:“你们怎不查查明白?这位刘老爷是外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。怎好模模糊糊的使得刘老爷跪这么半天的吗?地上冷冰冰的,不要受了寒呢。还不扶刘大老爷起来嗄!幸而刘大老爷是明白人,不然同我大老爷为难,我可没有百十个笆斗大似的脑袋哇!”
  那刘梦花便站起来,趁势说道:“小的……”夏老爷忙道:“老哥是贵人,不知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鱼,每天里同洋大人一块儿起坐。‘小的’两字称呼,忒觉谦的不在理了。”刘梦花便掇转口来道:“老父台吩咐,兄弟就遵命了。兄弟在比利时洋东特而基排那里三四年了。”夏老爷拱手道:“久仰!老公事了!将来兄弟仰仗老哥之处很多着呢。”
  魏秀才气得面皮铁青,一会儿又变做了腊黄色,道:“这刘梦花原是个滑头。借了生员房屋住了,把生员的妻子朱氏千方百计引诱心动了,三不知,干出没廉耻的勾当来。生员曾经撞破了,便把朱氏训责了一番。又把这刘梦花赶了出来,不借房屋给他住了。无奈妇女家的心是引坏不得的,一经失了足,那心就收不住了。所以生员赶开了刘梦花之后,那朱氏还心不死,暗地里仍同刘梦花往来。就是这个老婆子家里,做欢会之处。方才让生员访的明白了,因此去捉奸闹起来。齐巧老父台宪驾过来。求老父台做主,从重严究!”夏老爷听了,只说:“疙瘩,疙瘩!头里不管这闲事,倒也罢了。没法子,问那老婆子道:“你是何等样的人家?招留着有夫之妇在家同汉子快乐。”
  那老婆子道:“老妇人姓木,儿子在比利时洋行管账。所以同刘梦花熟识。我们在洋人处办事的人,就有点洋派。按着中国的律例呢,‘犯奸’的一门子,是极重的;按着外国的律例,是没有什么要紧的。所以老妇人敢留在家里呢。”夏老爷一迭连声的道:“那末……更糟了。这案子,我老实弄不来!”噘着嘴,光着眼,一声儿不言语。那赵元跪上来屈一膝道:“回大老爷的话,时分差不多要天亮了,请大老爷回衙审问吧。”
  夏老爷点头道:“说得是。”于是交差带回一干人犯。回到衙里,第一件要紧公事把二百两银子亲自锁在箱里,忙又找出一包碎散银子,架起天平,绝平的称出四两银子来给赵元,道:“有言在先。我老爷是言而有信的君子。头里说话,不作兴致动半个字的。方才何大人赏下来的是二百两,如今提还你二成,二二得四,不是四两银子吗?我终瞧见了,天平上称的何等公平呢!银子你老实收着。我还得同你商量,坎坎带回来的一案,我看判断起来倒有许多的棘手呢。那个魏丹仁魏秀才,照例断是没罪的;那朱氏同刘梦花‘犯奸’属实。那木氏不应容止奸夫奸妇在家,照例判断其罪不校但是朱氏,是朱玉春老先生的女儿。玉春先生招揽了好几件弄钱的事情,并算起来我这趟署事,弄到的两个钱,倒有一半在玉春先生身上赚下来的。既然他的女儿出了点叉子,好意思不徇点情吗?可想照不得律例断哩!至于刘梦花,原是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人,我竟没有权力定他的罪。那木氏的儿子又是洋大人跟前的度庋司,若使难为了一点儿,怕不他儿子央洋大人出场同我倒蛋。这种为难的案子,叫我怎样办呢?”
  赵元道:“果然为难之至。倒是魏丹仁魏秀才是个软壳子,不妨拿他做篾子,多少捞两个。将就了结这案吧。”夏老爷道:“这个怕我想不到。但是魏丹仁既是在痒的,恐怕拿他做不得篾子,万一合县的秀才动起来,我也吃不祝”
  赵元哈哈的大笑道:“我的老太爷,这么可以不用做官了。我的老太爷,难道如今的时尚还弄不明白吗?并且有句老话的叫做‘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’,可想秀才虽多,如同散沙一般的没用。如今更是不同了,一般念书的酸秀才、臭监生的济运倒的什么似的,把学堂里学生尊奉的天神似的。我的老太爷尽可把魏秀才着实欺负一番,上头知道显见得我的老太爷‘意在维新、立除顽固’。上头的心里先存了我的老太爷是个时务能员,怕不有好处吗?若是那般酸的、臭的,纠众闹事,我们就把他们当做‘乱民’办。一面会合营里,派兵防御;一面申发火急文书,请兵痛剿。这种画圈儿、揩鼻子、鹅行鸭步、‘子曰诗云’的怪东西,只会拿着笔儿、搔头摸脑,眼望着天,那里会的打仗?只消轻轻的一赶就散了。我的老太爷,这场功劳可不小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