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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阿氏谋夫案
直待王长山吃过晚饭,方才讯过头来问道:“此时我没了主意。王兄有什么高见,替我出个办法。”长山道:“这也奇了。事已至此,叫我出什么主意?我是作什么的,你难道还不知道吗?”玉吉听到此处,吓得发了慌。想着定案原奏,本是姑且存疑,容待探访的意思。今长山约我进京,必是送我到部了。想到此外,由不得嗳呀一声道:“王兄,你是我知己的朋友。我与春阿氏实在情形,但恐你知道不清。我死了原不要紧,可怜那阿氏名节,从此扫地了。”长山冷笑道:“别的不说,究竟此案原凶,是你不是?”玉吉道:“是呀!”长山道:“既是你,便不算屈。俗语说,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。只要我访的确,就不算屈在人。”玉吉听到此处,更是慌了,忙说道:“是我却是我。只是我的心,不是那样,你可知道不知道?”长山拍掌笑道:“你不要起急,我说的都是玩儿话。其实你的心里,我都知道。说一句简截话,我若不知道你,不怜悯这件事,我在天津地方,就把你送官了。”说着,把自己报告拿出来,笑嘻嘻道:“实在对你说,方才我出去,本来没事。算着我出去,你必闷得慌,故意把皮包忘下,叫你解闷。说一句放心的,如今法部里决不深究了。你与阿氏情形,人人都知道,人人都知道可怜。错非那样还不能如此定案哩。这事你还不放心吗?”玉吉道:“不是我不放心。倒底你姓甚名谁?如今我还知道不清呢。我辈既称知己,何不以真实姓名示我,叫我打闷葫芦呢?”长山笑道:“这事没什么。”说着,把名片取出,递与玉吉,玉吉接过一看,就是方才那张瑞珊三字。玉吉道:“你既姓张。自今以后,我就不称你王兄了。”说罢,站起身来,深作一揖道:“活我之恩,生生世世的,不能忘报。大哥不弃,情愿永结为异姓兄弟。倘有行事乖谬地方,愿受大哥的责罚。”说毕,就要下拜。瑞珊忙的搀扶,连说不敢。又听他说话的声音,很为凄惨,随又安慰一番,劝他吃了点东西,然后睡下。
次日清晨,忽有店伙计进来,回说有人来找,请进一看,此人是仆役打扮,见了张、聂二人,请了个安,献上一个请贴,一个知单来。瑞珊打开一看,却是项慧甫、何砺寰二人请客,同坐有左翼几位侦探,定于次日西刻,假座元兴堂便章候驾。瑞珊看了一遍,先向店伙计要了笔砚,随在知单上,写了知字,笑问来人道:“我在这里住着,昨日才来的,怎么何大老爷、项三老爷却知道这么清?”来人陪笑道:“上头遣派我来,我也不甚知道。”瑞珊点了点头,暗想慧甫等手眼这样灵敏,诚可钦佩,逐取名片一纸,交付来人,允许明日必去。来人答应着去了。这里瑞珊心里本想为春阿氏一案,自己很为露脸,虽费了一年工夫,然能把极难解决的疑案,访明白了,自然是扬眉吐气,兴兴头头。惟想着何砺寰等,虽为侦探,毕竟于侦探学上尚欠研究,果真是独具只眼,岂有本京本地出了这宗疑案,不去下手的道理。倒底是程度低微,合该我姓张的享名,出人头地。想到此处,心里愈发的高兴起来。到了次日下午,慌忙着换了衣服,留着玉吉看家,自己雇了人力车,直向元兴堂一路而来。是时项慧甫、何砺寰、黄增元等皆已来到,望见瑞珊进来,齐起欢迎,各这契阔。又赞美张瑞珊聪明睿智,足与福尔摩斯名姓同传。说着,早有堂倌过来,回说谢老爷来了。众人回头一看,此人有三旬以外,面色微黄,端架着眼镜,穿一件竹色灰官纱大衫,足下两只官缎靴,进门见了众人,挨次见礼。砺寰道:“二位不认识罢?”那人听了此话,望着瑞珊发愕。慧甫道:“这就是大立人儿家张瑞珊。这是大律学家谢真卿。”两人相顾失笑,彼此请了个安,各道久仰。真卿笑道:“什么叫立人儿家?慧甫可真会取笑。”说的增元等亦都笑了。砺寰道:“作我们这行儿的,若真是呆如木鸡,可不同立人儿一样么?”这一句话,引得瑞珊等越发笑了。大家一面凑趣,彼此让坐。堂倌把桌面儿换好,安放杯箸。随着便接二连三,摆上菜来。砺寰提起酒壶,先向瑞珊斟酒,笑嘻嘻的道:“我们一为洗尘,二为叨教。请把调查玉吉种种手续,细细的对我们说明,我们增些学问,长些阅历。”瑞珊不待说完,站起陪笑道:“砺寰哥,你若当着众人,这样奚落,我可未免下不去。”慧甫道:“砺寰也不是打趣。我们为着此案,很费研究,虽知是玉吉所害,可是连玉吉的踪影都没找着。那日我在局子里,听说你的报告,很以为奇。昨天车站上,又有报告,说是你老先生,同着个年纪很轻,面色很白的一个书生,一同下了火车,住了栈房了。我想你来京所住,没有别处,一定是谦安栈,所以才下帖请你。不管这案子定了没定,所为跟你打听打听,毕竟这个玉吉是个何等人物?春阿氏这样庇护他。”增元亦笑道:“你们先喝酒。若我们长篇大套的一说,饭也就不用吃了。”
说着,斟酒布菜。大家又要了些随意的菜品,一面喝酒,一面说话儿。瑞珊把天津探访种种的手续,述说一遍。砺寰道:“别的不说,请问这内中情形,你怎么调查得这样的确?我们只知玉吉因为妒奸而起,又听外人说,阿氏在家里时候,很不正经,外号叫什么小洋人儿。如今听你一说,居然春阿氏是个贞节可风、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。”瑞珊道:“谁说不是。当时那小洋人的别号,也有原因。因为草厂住户,有个纨绔子,名叫张锷的。此人淫佚无度,放荡已极。家里三房五妾,犹不足兴。一日由阿氏门前经过,看见阿氏很美,曾托贾姓谋婆,前去提亲。阿氏之母,知道张锷的为人,执意不给。贾婆儿是贪了酬谢,无以覆命,一日与玉吉家的梁妈,相过于途,谈起两家的事来。她是贼人心多,想着当初玉吉既与春阿氏同院居住,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,灯前月下,与玉吉有了毛病。想到此处,正好用这些话,回覆张锷。所以自春英一死,出了无数谣言。小弟揣情度理,未始不由于此。”众人听了此话,俱各鼓掌,说瑞珊兄真个神圣,这样细致,怎么调查来着。慧甫道:“这事我又不明白,既然春阿氏、玉吉都是正人,杀机又由何而起呢?”瑞珊道:“告诉诸位说,我为这件事,用心很大。中国风俗习惯,男女之间,缚于圣贤遗训,除去夫妇之外,无论是如何至亲,男女亦不许有情爱。平居无事,则隔绝壅遏,不使相知。其实又隔绝不了。比如其家男人,爱慕某家女子,或某家女子,爱慕某家男子,则戚友非之,乡里以为不耻。春阿氏一案,就坏在此处了。玉吉因阿氏已嫁,心里的希望,早已消灭。只盼阿氏出嫁,遇个得意的丈夫,谁想她所事非偶,所受种种苦楚,恰与玉吉心里素日心香盼祷的,成个反面儿。你想玉吉心里,哪能忍受得住。慢说是玉吉为人,那等朴厚,就是路见不平的人,也是难受呕。”说着,连连吁叹。真卿、砺寰等也都赞息不止。
黄增元道:“得了。你们真有点猫儿哭耗子。”慧甫道:“别乱吵,先请张老兄说点儿要紧的。究竟大理院定案,你老兄以为公不公?”瑞珊道:“有什么不公。这样疑探,舍去监禁候质之外,有什么法子呢。总之中国习惯,侦案不过是缉捕盗贼,要作截判佐证,是万万兴不开的。”砺寰点头称赞道:“是极是极。我们因为此案,费了很多手续,日夜研究。张兄所调查的张锷、梁妈、贾婆子等等,我们也调查过。只不如张兄这样详细。一来是学识不足,二来也扫了点儿兴。上司对于此事,不甚注意,我们也实在没工夫。不然,无论如何,也可以帮点儿忙啊。”真卿嗑着瓜子,笑嘻嘻道:“这们半天,我没敢说话。咱们空费精神,没见过玉吉什么神气。虽然法部里不欲深究,我们借瑞翁的光,倒是开开眼界呀。”一句话提醒了慧甫,立逼着瑞珊写信,打发轿车去接。瑞珊以天晚为辞,慧甫哪里肯听,不容分说,自己便替着写了。谁知去了半天,车夫独自回来。回说谦安栈中,连玉吉的踪影全都不见。瑞珊等听罢,这一惊非小,要知如何寻觅,且听下文分解。
第十七回 避戈鸟世外求仙 薄命人狱中绝食
话说项慧甫打发车夫走后,仍与瑞珊闲谈,说起尸场里,当日是如何光景来。瑞珊向真卿道:“大哥在法部当差,住家又离着很近。阿氏的容貌如何,举动如何,大约必然知道。像这样奇女子,我深以没见过为恨。真翁不弃,可以略示梗概。”真卿道:“阿氏住在监里,着实可惨。前年与项慧甫看过一次。后来由审录司审讯,我又看这一次。那时正在九月底,阿氏穿着蓝布棉袄,一双福履鞋,乱发蓬松,形容枯槁,比上前次看时相差太远了。起初部里司狱,有个姓福的,因见阿氏情影实在可惨,跟提牢姓何名叫秦猜的,二人大发慈悲,每天以两饭一粥,送给阿氏。监里头的女牢头,也待她极好。山西司承审时,也很替她辩护。直至三十三年,归了大理院,全都没受什么罪孽。一来她为人和厚,二来这案子里很冤屈。所以连法部带大理院,没有一个人不庇护她的。过院之后,正卿沈家本、少卿刘若曾全极注意。后来把范氏、普云二人被传到院,拷问了三四个月,均无口供。还是阿氏上堂。证明他们二人此案无罪,然后才取保释放的。当时堂上问她,说你把他们保出去,没有他们的事,那么杀人的凶手,究竟是谁呢?”阿氏回说是丈夫已死,我亦不愿活着,只求一死。连问了多少次,都是这话。急得沈正卿亲自提审,问到归期,始终也都是这话。沈正卿无可如何,只得暂且下狱听候审讯。一面与法部堂官绍仁亭等商量。再给各侦探家去信,调查此案的原委。此案前连前后,自光绪三十二年,直到于今。部院里审讯阿氏,皆极为严密。除有她母亲德氏,常往监里送钱。其余的阿氏戚友,一概都不许见面。好在前些日子定案,把阿氏送部永远监禁了,闻说现在阿氏已经混上伙计了,大概如今景况,还须好些。若像当初北所,虱子臭虫那样多,犯人疥癣那样烈害,恐怕那如花似玉的美人,早已就熬煎死了。说着蹩眉裂嘴,很替阿氏难过。瑞珊亦点头赞叹,太息不止。慧甫道:“倒底农场人偏向着官场说话,他真给法部贴靴。”说罢,嗤嗤而笑。众人都不解何事。慧甫道:“你们没听说么?他说南衙门监狱,自改名法部后,很是干净,这不是瞪眼冤人吗,”一句引得瑞珊等全部笑了。真卿道:“不是我遮饰。现在监狱里,实在好多了。比起从先监狱,强有百倍。如何你说得贴靴?”慧甫摇手道:“得了得了。你是知其外,不察其内。你又没坐过狱,如何知道不肮脏?”两人越说越拧,慧甫道:“你不用抬死杠。过日你细去看看,如果不肮脏,你叫我怎样,我便怎么样。”两人说话声音,越来越高。增元拿着筷子,只顾与瑞珊说话,不提防旁边慧甫,猛然一拍桌子,拍的一声,把增元手中筷子,碰掉地上。增元吓了一跳,回头见慧甫、真卿两人,还是你争我论,那里吵嘴呢。引得砺寰等俱各失笑。
增元叫了堂倌,换了筷子,忽见车夫回来,回说谦安栈里,聂老爷没在家。栈房里找了半天,不知上哪里去了。慧甫忙问道:“没叫他们别处找找去吗?”车夫回道:“别处也找了。伙计说,聂老爷出去,没有准地方。及至有个地方,店里也不甚知道。”所以我赶着回来了。”瑞珊听了此话,哈哈笑道:“果不出我之所料。你们也不用见了,大概也见不着了。”众人惊问道:“什么事见不着了?”瑞珊道:“诸位不知道。”随把昨日出去,如何把皮包放下,故意使他看见,今日有事出来,故意给他个工夫,叫他远走的话,细述一遍。众人都点头称赞,佩服瑞珊的高见。砺寰道:“瑞哥的高见,人倒钦佩之至。只是案子也完了,何苦又让他远走?走不走的,有什么关系呢?”瑞珊道:“诸位不知,我有我的道理。以京城人物说,除去你们几位,是我素所钦仰佩服之至的。至于别的机关,我简直没看起。当日此案发现,我到京里来调查的时候,看见报纸揭截,听了社会的舆论,那时我的心里,十分的不明白,当时没敢说话,拜了回乌翼尉,见了回宫道仁,探明玉吉逃走,我赶紧就走了。”慧甫道:“这也奇怪。玉吉逃走,先生有何先知,知道他必在天津?”瑞珊道:“这件事极容易明白。你要知道玉吉为人,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。慢说是姐妹情重,以致杀死春英,就是妒奸行凶的人,他与春阿氏既然有情,临到弃凶逃走时,那一缕情丝也是不能断的,一定在交通便利的地方,探听阿氏消息,以定行止。所以调查已毕,即知玉吉出去,不在通州保定,便在天津,不然就在京城附近,决意不肯远去。当时我出安定门,到过玉吉家的茔地。”说到此处,自己斟了盅茶。砺寰与增元诸人全都点头称赞,叹服瑞珊的细心。真卿亦听得楞了。瑞珊道:“聂家看坟茔的人,名叫聂生,此人有四十来岁,貌极忠厚,据他说玉吉在他家里,除去念书,便是写书。那时我记他写过两句诗,句句都沉痛,另外又有两句十四字凑成的联,大概是最得意的句子,字字都对得很工,上句是“此生莫种想思草”下句是“来世当为姊妹花”。像这样清而且丽的句子,足可见他与阿氏两人,纯乎是姊妹之情,决没有不清的地方。当时我佩服之至,恨得即时就见了此人,方才痛快。谁想到天助成功,居然在天津地方,见了一幅对联,写的是一笔王字,对文是“欲残秋蝶浑无梦,抵死春蚕尚有丝。下款落的是忏庵主人。”当时我纳闷的了不得,何故这忏庵主人,专写这宗对文呢?寻来寻去,此人就住在隔壁,恰是玉吉,你道这事情奇不奇?”说着,穿好衣服,又对众人道:“明日上午,我打算约着慧甫,先到乌翼尉家里,问他探访的什么情形,咱们几下里合在一起,若果情形相同,我们打一报告,省得疑案久悬,致使外国人看我们不起。”众人又极口称赞道:“很好很好。二位若明天去,我们后天晚上,仍在这里见面。”砺寰道:“不妨多约几个人,我们热闹一天。别管案定的怎么样,我们侦探了会子,大家听明原委,心里也痛快痛快。”说着,走出元兴堂。真卿的轿车,已在门前等候,大家拱手而散。约准明日上午,瑞珊与慧甫二人,去拜乌翼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