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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阿氏谋夫案
说着,开门出来洒扫院宇。常斌也穿衣爬起,忙着上学。日常禄正是休息之期,一手提着包袱,嘻支咯支的皮靴底响,外走来。进门问三蝶儿道:“奶奶怎么,这时还不起来?”三蝶儿眉头一皱,因恐常禄着急,随答道:“没怎么,昨天许睡得晚了常禄把包袱放下,一面脱衣服,瞧着三蝶儿脸上,带有泪痕,问道:“你又怎么了?必是奶奶有病,你不肯告诉我。”说着,枪进去,扶着德氏枕头,奶奶、奶奶的叫个不住。三蝶儿亦随了去,揪往常禄袖子,又向他摇手,不叫他言语。常禄掀了被袂,看着母亲睡熟,这才放心。三蝶儿道:“哪有这样冒失的!就是病,也不该这样卤莽啊。”常禄把皮靴脱了,换上破鞋,拿了茶碗,帮着三蝶儿擦洗。又问早间吃什么,好上街去买。三蝶把油罐醋瓶、买菜筐子拿出,一一交与常禄。常禄是读书出身虽充巡警,仍有读书的呆气。当时洗完了脸,穿上长大衣服,才缓步出来。迎面遇着一人,年在四十上下,面色微黄,两撇胡须,穿一件灰布大褂,青缎福履鞋,看见常禄出来,忙招呼道:“老弟上那儿去?这两天正要找你,自你差事忙,又不知几日休息?今日相遇,真是巧极啦。”常禄抬头一看,不是别个,正是素好的朋友,此人姓普名津,号叫焕序。常禄忙的见礼,普津还了个安,笑嘻嘻的问了回好。又说:“那天家去,我给老太太请了回安。因为敝旗的文爷,有位少爷,我要给妹妹提亲,惹得二太太一脑门子气,叫我见了你,同你再商量呢。你想这件事情,提得提不得。”常禄恍懈之间,听说文爷二字,忙问文爷是谁?普津道:“就是我们领催。”常禄又闷了半晌,想不起是谁来。普津道:“你的记性,可真是有限。文爷同你的姨儿家,是个亲戚,你怎么就忘了呢?”常禄猛然想起说。”哦,是了,他同姨母家也不是近亲戚。文爷的夫人,我也称呼姨儿,向同我们老太太很是投缘。怎么老太太说,叫你问我呢?这也奇了。”普津道:“这也难怪。那天老太太说,家里事情,都仗着妹妹分心。一来离不开,二来就这么一个女儿,总要个四水相合,门当户对。你们哥儿们,全都愿了意,然后才可以聘呢。”常禄道:“事情固是如此,但是前两天,有一件麻烦事。旧日我们街坊有个贾婆,日前跟老太太提说,要给我妹妹提人家儿,那头儿在草厂住家,此人名叫张锷。新近我打听过一回,此人是吃喝嫖赌,不务正业。虽然他家里很阔,只是他原有媳妇,这明是贿赂媒婆,要说我妹妹作二房。我跟老太太一说,老太太不肯信,你想我能够愿意吗?一来以慎重为是,二是名儿姓儿我家的家风,都是要紧的事。大哥总不常去,大约我妹妹性情,你不致不知道。她本是安详老实,性情温厚的人,若聘与一个荡子,就算给耽误了。虽然是女大当配,今年我妹妹才十八岁,多迟一二年,尚不致晚。”
一面说,掖着普津,便往回走。普津执意不肯,说是有事在身,不能久延。改天有了工夫,必来找你。又问道:“我到总厅里,哪几找你去呀?”常禄道:“你到兵马中一打听就行,就在司法处当差。”普津听了点点头,回头便走。常禄追着问道:“这位文爷,大概是花梢人儿罢。我听旁人说,新近在胡同里,安了一分外家,不知道这件事,是真是假?”普津皱眉道:“我却不知道。花梢人儿确不假,如今已不下四十,要往五十上数啦。大约这类事情,必不能有。眼前头大约儿子都要定亲啦。岂有半百的公公,还闹外家呢,大概没有罢,你许是听错了。”常禄也知得不详,听了普津的话,信以为真。当时别了普津,买菜回家,心心念念,只想着妹妹亲事,必须选一个美满姻缘,方才称心。暗表德氏是爱女心盛,因为贾婆子提亲,大儿子不甚乐意,又想贾婆子诚不可靠,遂与女儿谈心时,一五一十的说了。三蝶儿是忧心如焚,惟恐母亲、哥哥背地里作事,遂察言观色,屡屡的探听,得了题目,便说把人世间事,已经看空。情愿等母亲下世后,自己削发为尼,断不想人世繁华虚荣富贵了。德氏听了这些伤心的话,因此背前面后,常恐三蝶儿所说的是反话,不免又添些忧虑,暗自伤起心来,而察看女儿举止,并无不是的地方。每日黎明疾起,洒扫庭院,礼佛烧香,亦极诚笃。常时她口口声声,祝延母寿,盼着哥哥兄弟,立业兴家,仿佛花花世界上,无可系念,日长无事,或在窗前刺绣,或得院里浇花,无虑无愁,无忧无喜,梳装衣服,只爱个清洁雅淡,不着铅华。德氏是时常叨念,说是女儿家不着红绿不成规矩,强逼女儿薄粉涂脂。其实那三蝶儿容貌,本是冰雪为神玉为骨,芙蓉如画柳如眉的美女,一被那脂污粉腻,反把丽人本色,倒衬得丑了许多。
这日常禄回家,把路上遇见普津,如何与三蝶儿提亲的话,暗自禀告母亲。德氏叹了口气,想着文光家里,是个掌事伯什户。因亲致亲,今有普津作媒,料无差错,随同常禄道:“这事也不是忙的,等着因话提话,我同你妹妹商量商量,打听她那宗性情,若这么早说人家儿,恐怕好犯恼撞。”常禄道:“我妹妹很明白,应该也不致恼撞。难道女儿人家,在家一辈子不成?她说她的,什么事情,须要母亲作主,方合道理。”德氏道:“主意我可不作,合式不合式,将来她瞒怨我,你妹妹心里,我已经看破了,只是我不能由她,不能够任她的性儿,这话你明白不明白?”常禄唯唯答应。看着母亲词色,颇有不耐烦的地方,因笑道:“这也奇了,我妹妹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自幼儿安闲淑静,哪能有什么心事,这实是奶奶的气话,我也不敢说了。奶奶阿妈,生我三个人,就这么一个妹妹,她若有何心事,不妨投她的意,也是应该的。”说着,语音渐低,凄怆不止。德氏亦咳声叹气,拿过烟袋来吸烟,扭过头去,不言语了。常禄道:“据普大哥说,文家这个小人儿,近来出息很是不错。家产我们不图,只要门当户对,两人站在一处,体貌相合,我们就可以作得。”说着,三蝶儿走来。望着母亲、哥哥在此,临揪帘时,听见作得二字,往下不言语了。三蝶儿迟了一会,审视常禄语气,一见自己进来,缩口不言,料定是背我的事情,在此闲谈呢,当时懊悔已极,不该掀帘而入,不顾自己身分,越想越悔,连羞带臊的低下头去。偷看母亲颜色,着实凄惨。料定昨晚所说,今日必发泄了。随向八仙棹上,斟了半盏凉茶,借此为由,转身走了出来,看了回地上草花,揣度母亲、哥哥近来的意向,正在闷闷的不得头脑,站在西墙角下,只听西院邻家,三弦弹起,婉转歌喉,娇声细气的。有人唱曲曲文,好坏虽未留心细听,偶然有两句,唱的明明白白,清清楚楚,吹到三蝶儿耳内,一字不落。原来是:夜深香露散宫处,帘幕东风静。拜罢也斜将曲槛凭,长吁了两三声。剔团明月如圆镜,又不见轻云薄雾。都只是香烟人气,两股几风,氤氲得不分明。三蝶儿听了,倒也十分感慨缠绵,便止步侧耳一听,又唱道是:“月环溶溶夜,花阴寂寂春。如何临皓魄,不见月中人。”听了这四句,不觉点头自叹。心里暗想:原来词曲上,也有这样无望的事。可惜世界上人,只知唱曲,未能领略编曲的深意。想毕,又后悔不止,不该胡思乱想,耽误了听曲子。正在后悔,又听得唱道:“狠毒娘,老诚种”六字,再听时恰唱到:“对别人巧语花言,背地里愁眉泪眼”,三蝶儿听了这两句,不觉心动神摇。又听道:“从今后我相会少,你见面难,月暗西厢,便如凤去秦楼,云敛巫山,早寻个酒阑人散”等句,不由得如醉如痴,站立不住了。一蹲身,坐在一块砧石上。细研究早寻个酒阑人散的滋味,忽又想起当日事来。记得玉吉仿本,写过:“此生莫种相思草,来世当为姊妹花”两句,大约他的意思,亦是早学个酒阑人散的思想。又想词句上种种与自己合的地方甚多,当时千头万绪,聚在一处。仔细忖度,不觉心痛神驰,眼中落泪。正在没个开交,忽觉身背后有人击她一下。三蝶儿猛吃一惊,不知拍者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十三回 没奈何存心尽孝 不得已饮泪吞声
话说三蝶儿正自情思萦逗,缠绵固结之时,忽有人背后走来。拍的一声,拍了三蝶儿一掌,笑吟吟的道:“你在这里作什么呢?”三蝶儿吓一跳,回头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丽格。三蝶儿道:“你这孩子,吓我一跳。你这会自哪里来?”丽格请个安道:“我跟我姨儿一同来的,来了这么好半天,总没见你。大哥哥说许是出去了,他慌手忙脚,便出去找你去了。谁想被花儿遮着,你在这儿发怔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拉着三蝶儿的手,回到屋里。果见德大舅母与德氏坐在一处,唧唧嚷嚷说话儿呢。三蝶儿请了个安,,问了回好,拉着丽格手,坐在一旁,谈讲些扎拉扣绣,一切针凿的话,一会又回到屋里,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,丽格要剪个鞋样,三蝶儿拿了剪子,慢慢的替她剪。忽德氏掀帘道:“姑娘,你回头收拾收拾,同你舅母一齐走,你大舅想你了,叫你去住几天呢。”三蝶儿答应声是,想着家里没人,母亲怎这么开放,莫非与哥哥议定,有什么事情不成?忙的放了样子,出至外间,笑道:“舅母接我,我本该去。只是我奶奶近日一寒一暖的,有些不舒服。索兴等我奶奶好了,不用舅母来接,叫我兄弟送我去,我再多住几天,你想好不好?”德大舅母未及答言,丽格插口道:“那可不行,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。”说罢,不容分说,拉了三蝶儿进去,强令她梳头。德大舅母道:“这么大姑娘,别不听话,赶紧归着归着,差不多就该走了。”说罢,与德氏二人,又至外间屋说话去了。这里丽格又忙着拿瓶子取梳头油,又替三蝶儿去温洗脸水,前忙后乱的,闹个不了。三蝶儿放了木梳,笑吟吟的道:“谢谢你费心,天儿这样热,我不擦粉了。”丽格直意不听,一手举着粉盒,笑眯眯的道:“姐姐你擦一点儿罢。不看老太太,又碎嘴子。”说着挤身过来,帮她取了手镜,又帮她来缝燕尾儿。三蝶儿道:“咳,小姑奶奶,你要忙死我。我的燕尾儿,不用人家缝。”说着,接过丝线,自己背着镜子,慢慢缝好。丽格笑道:“敢情你的头发好,我有这样头发,也能叫他光溜,不但没有跳丝儿,管保苍蝇落上,都能滑倒了。”说着,拿了粉扑儿,自己对着镜子,匀了回粉。又把自己的燕尾儿,整了一回,等着三蝶儿梳完,又催促她换衣裳。两人在屋里乱成一阵,半晌见德氏进来,问三蝶儿道:“你瞧她这分忙,忙得我抓不着头绪了。”丽格笑道:“您还说我哩,不是这样忙,管保这时候连头也不能梳定,怪不得大姑妈说你,日后若有了婆婆,瞧你受气的罢。”三蝶听了,哪里肯依,过来便要捶她。德氏拦住道:“别闹啦,快些走罢。”丽格见势不好,亦笑着跑了。三蝶儿把手使木梳,零星物件,包了一个包袱。站在棹子一旁,蹙着两道蛾眉,带有万分为难的神气,德氏道:“这么大丫头,你是怎么了?”三蝶儿把眼圈一红,赶着背过脸儿去,假意去整理头发。德氏又问道:“到底是怎么了?”三蝶儿把眉头一皱,拿出手帕来,擦了眼泪,凄凄惨惨,叫了两声奶奶。德氏不知何事,气得坐在椅上,咬牙的发狠道:“又怎么了?”三蝶儿含着眼泪,呜呜嗳哝的道:“奶奶作事,不要背着女儿。”德氏怒嚷道:“有什么瞒心昧己事,背你办了?”吓得三蝶儿一跳,疾忙跑过来,站在德氏面前,噙泪央告道:“奶奶别生气,女儿说的话,句句是实。叫女儿站着死,我不敢坐着死。”一面说,一面吁吁喘气,着实伤惨。德氏三焦火起,推了一掌道:“不能由着你。”说罢,顿足走出。
德大舅母、丽格皆在院内相候,不知房里何事,疾忙跑来,见三蝶儿背着脸,坐在炕沿上,斜倚着炕棹儿,噘上不住。德大舅母道:“姑娘,又怎么了?难道是不愿意去吗?”丽格亦抢步过来,掖着三蝶儿手腕,替她擦泪,连声叹道:“都是我的不好,又叫姐姐挨说。”三蝶儿低下头去,醒了鼻涕,哽哽咽咽的道:“舅母走舅母走吧,外甥女不去了。”刚到说此,德氏又自外进来,气昂昂的嚷道:“你爱去不去,牛见不喝水,不能强按头。”说着,摔下烟袋,坐在椅子上,一面生气,只听拍拍两声,自己在自己脸上,抽了两掌,又要摔下陈设。吓得德大舅母慌了,过来把住手腕,按住棹上家伙道:“姐姐怎么了?这不是叫我为难,叫我着急吗?去与不去,但凭她的心,她大舅接她,因为想她,姐姐因此生气,岂不给我娘儿俩不得下台吗!”德氏哼哼气喘,气得话亦说不出来。三蝶儿亦惊慌失色,连忙跪在地下,扶着德氏两膝,哭喊求饶。丽格更不得主张,犹以为方才说笑,德氏气了呢。一手拉起三蝶儿便与德氏请安,连把大姑姑,叫了数十声,口口声声的道:“我姐姐没有不是,都是我闹的。”又向三蝶儿道:“姐姐不去,是给我没脸。”说着,请下安去。三蝶儿掩泪还礼,口里呜呜浓浓,话亦说不清了。忽被德大舅母一把拉丁出去,丽格亦随出劝解,连连与三蝶儿陪错,笑吟吟的道:“刚擦的粉,眼泪又给洗了。”说着,接过包袱,掖着三蝶儿便走。又向屋内笑道:“大姑姑别有气了,改日再给你请安罢。”说着,竟自走出。三蝶儿夺了袖子,转身又回里屋,劝告母亲道:“女儿再不敢了。”随说着,眼泪簌簌滴下,请了个安。德氏只顾生气,连正眼亦不瞧。德大舅母无法,只得劝解一番,请安告别。德氏沉着脸道:“到家都问好,我也不送了。”三蝶儿把眼泪擦净,跟随舅母走出。一面走,丽格与德大舅母极力排解,无奈三蝶儿心事,旁人不知其详。丽格与德大舅母劝解,皆是好意。三蝶儿一面答应,又极口遮饰,只说母亲脾气,叫人为难的话,丽格当作实话,亦只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