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缘


咱自有事迹与你。文焕只为要保全自己。没奈何也顾不得别人性命。昧着天良。点了四个人。正是:功名富贵皆前定。何必营谋强认亲。

堪恨奸雄心太毒。欲安自己害他人。

刘若愚道你去做了本稿送来看过。再备两分礼。不必太厚。

只是放快些。文焕辞回。连夜做成本稿。誉写停当。先办下礼物。亲送到刘若愚家来。若愚道你可是多事。咱与你相好。

怎么收你的礼。快收回去。文焕道小侄一向欠情。少申鄙敬。

若愚道岂有此理。决不敢领。只将本稿存下。后日爷出朝。

老兄须早来伺候。本该留兄少坐。因内里有事。改日再奉贺罢。文焕辞去。过了一日。刘若愚引倪文焕到魏府拜见忠贤。

呈上礼单。忠贤道你是个穷秀才。钱儿难处。怎好收你的。

文焕再三求收。忠贤道请坐。咱自有处。文焕道孩儿得罪姑母。望爹爹方便。忠贤道这原是他家人无理。但他们妇女家护短。不好说话。如今去请他令郎来。当面说开就罢了。遂叫人请侯爷。问文焕道令尊高寿,文焕道七十一岁。又问令岳生意还盛么。答道妻父已作古了。妻弟们读书。生意无人照管。

迥非当日了。凡扬州当日相熟的。一一问到。少刻候国兴来相见。忠贤道只是倪六哥为前日的事来央我。故请你来当面说过。

虽是他一时之怒。毕竟还怪你家人无礼。哪里有这样大的家人。

岂有见察院不跪之理。你母亲处咱已说过。

总是一家弟兄。倪六哥也带了些礼送你,就将送他的礼单送与侯国兴看。又说道他是个穷秀才的人情。没什么七青八黄的。看咱面上。将就些收了罢。国兴道舅舅吩咐。怎敢违命。

二人又重作了揖。摆酒相待。崔呈秀田尔耕魏良卿等都来叙兄弟之礼。饮酒至晚方散。次日即上本参给事中惠世扬。辽东巡抚方震孺。御史夏之会周宗建。忠贤随即批旨着官校锁解来京勘问。那班奸党置酒与倪文焕作贺。席间各说些朝政。

李永贞道今日倪六哥虽然论了几人。还有几个是老爷心上极恼的。也该早作法处治才好。田吉道是哪几个。永贞道李应?D曾论过爷的。又申救过万火景。还有周顺昌曾受魏大中托妻寄子的。他若再起用。必为他出力报仇。此两人没人论他。

弄不起风波来。你弟兄们怎么作过计较才好。崔呈秀一向要报复高总宪。未得机会。听了此言。恰好与周顺昌李应?D俱是吴江人。正好打成一片。便说道这个容易。如今吴楚合成一党。前只是左光斗高攀龙为魁。周顺昌李应?D为辅。彼此联成一片。使他们不能彼此回护。须处尽这干人。朝野方得干净。

刘若愚道咱到有个极好的机会在这里。永贞道什么机会,若愚道前苏梳织造李实宠用了个司房黄日新。他就倚势扌肯诈机户。

又谋娶了沈中堂之妾。有人首告在东厂。爷因看旧情。恐拿问便伤他的体面。遂着他自处。李织造便将黄日新处死了。他因感爷之情。差了个孙掌家来送礼谢爷。昨日才到。今日打进禀帖。明日必来见我。我留他吃饭时。等咱凭三寸舌。管叫这一干人一网打荆众人齐声道妙极妙极。好高见。当日席散。次日果然孙掌家送过礼。即来送刘若愚的礼。若愚留饭。问些闲话。谈些苏杭风景。因讲到袍缎事宜。

孙掌家道只是那些有司勒□。不肯发钱粮。织趱不上。若愚道前已参革周巡抚了。孙掌家道这都是蒙爷们看衙门体面。

家爷感恩不荆若愚道前日来首告的人说。黄日新倚着你爷的势吓诈人。又夺娶沈阁老之妄。许多条款。咱爷便要差人来拿。

咱道那些外官正要攻击咱们。咱们岂可自家打窝里炮。这体面二字是要顾惜的。再三劝爷才肯着你爷自处的。孙掌家道这是爷们周全的恩。咱爷报答不荆咱爷终日念佛。并不管有司之事。有甚势倚。只因黄日新与御史黄尊素认为叔侄。

故敢如此横行。其实不干家爷的事。若愚道既如此。还不早早说明。依咱你回去对你爷说。再上个本参周巡抚。后面带上黄御史。省得皇上怪你爷织造不前。外面说你爷纵容家人生事哩。孙掌家道蒙爷吩咐知道。便要告辞。若愚道还有件事。

咱爷还有平日几个对头。都是江南人。你爷可带参一参。

便于袖内拿出个摺子来。上面是参左都御史高攀龙。检讨缪昌期。吏部周顺昌。御史李应?D黄尊素的劣迹。本稿递与孙掌家接去辞出。星夜回到杭州。将前事一一对李织造说了。呈上本撸李实看过。心中踌躇道。前日因钱粮不敷。参去周巡抚已有几分冤屈。已损了几分阴骘,至于高攀龙等都是几个乡宦。平日与我毫无干涉。又无仇隙,就是黄御史咱亦不过是借来解释。原无实据。怎好当真参害他们。两旁众掌家与司房人都道。爷这织造是个美差。谁人不想。况又有黄日新这个空隙。

更容易为人搀夺。今全亏魏爷周全。爷才得保全。

若不依他。恐惹魏爷怪。爷就不能居此位了。李实听了只是不言。停了半日。掌家与司房都急了。又去催道。爷就再迟些时。也救不得这干人。只落得招怪。还是速上的好。李实道咱又不是个言官。怎好不时的参人。况这些人又没有到我衙门来请托。将何事参他。就要参周起元。也难将他们串入。孙掌家道本稿也是现成的。只依他一誊。爷不过只出个名罢了。

李实被他们催逼不过。只得点点头道。听你们罢了。书房得了这句话。便去誉好本章。其大略云:为欺君灭旨。结党惑众。阻挠上供,亟赐处分。以彰国体事。内中参苏州巡抚周起元莅吴三载。善政无闻。

惟以道学相尚。引类呼朋。各立门户。而邪党附和者。

则有周顺昌。缪昌期。周宗建。高攀龙。李应?D。黄尊素。

俱吴地缙绅。原是东林奸党。每以干谒。言必承周起元之意。

曰此项钱粮。只宜缓处。将太安池三府协济袍缎银二千两铸钱。

尽入私囊。然黄尊素更为可耻。彻与掌案司房黄日新。因其桑梓。甘为叔侄。往来交密。意甚绸缪,俾日新窃被声势。狐假虎威。诈害平人等事。

本写成了。便差人星夜赍送入京。魏忠贤已等得不耐烦了。

本一到时即批拿问。差了几员锦衣千户同众校尉。分投江南浙江福建而来。此时邸抄已传入抗州来。李实见了。只是跌足埋怨那些人道。这是何苦。都是你们撺弄我。干出这没天理的事来。那些官校分路下来拿人。正是搏风俊鹘苍鹰出,向日翔鸾白鹤灾。毕竟不知先到何处拿人。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五回

击缇骑五人仗义代输赃两县怀恩

诗曰

斜阳明灭浮云卷。叩阍谁烛忠臣怨。惟有黔黎不死心。泾渭昭然难为掩。志抒丹墀岂称乱。一呼直落奸雄胆。手□附势徒。口指奸雄呼。朝廷三尺自有法。曷为肆把忠良屠。一身拚共贼臣死。为国除奸事应尔。剩取猩猩一寸丹。染入霜台耀青史。

话说锦衣官校领了差。见江浙闽都是好地方。一个个磨拳擦掌的。想要觅个小富贵回去。分头下来。早有一起先到江阴。

此时李御史早已知道了。拜别父母道。孩儿此去。或邀天幸君恩。得以生还。望勿忧虑。先安慰了父母妻子。然后向众亲友作别道。李某论劾权。褫夺而归。原图燕喜雍睦之乐。不料祸不旋踵。此去多死少生。一死报国。人臣之分。只是父母深恩未报。反不得如乌反哺。于心歉然。幸而有兄有子。不乏奉事之人。我也可放心前去。亲友闻之。尽皆流涕。李公反绝无愁惨抑郁之容。乃作诗别友人徐元修曰:相逢脉脉共□伤。讶我无情似木肠。

有客冲冠歌楚些。不将儿女泪沾裳。

其二

南州高士旧知闻。如水交情义拂云。

他日清时好秉笔。党人碑后勒移文。

又别妹丈贺说兹曰:莫说苍苍非正色。也应直道在斯民。

怜君别泪浓如酒。错认黄梁梦里人。

亲友们安慰了一会。都回去了。他只留好友徐元修在书房同宿。逐日谈论诗文。不及家事。父母叫他内里去宿。他也不肯。恐对家人妇女哭泣之状。方寸要乱。他竟一无所顾。及至县尊到门。他便挺身就道。止同一个表兄飘然长往。终日路上吟诗作赋。每得佳句。便击节叹赏。全无一点愁苦的光景。途中又作述怀诗一首道:便成囚伍向长安。满目尘埃道路难。

父母惊心呼日月。儿童洗眼认衣冠。

寄语高堂休苦忆。朝来清泪饱盘飧。

又过丹阳道中作:

已作冥鸿计。谁知是?b民。

雷霆惊上下。风雨泣孤臣。

忧患思贤圣。艰难累老亲。

生还何敢望。解网羡汤仁。

诗句甚多。不能尽述。无非思亲念友咎己望君之意。这也不题。再说那班官校。到无锡来拿高总宪。高公早已知之。

说道我当日掌院时。因要整肃纲纪。惩创奸贪。才劾崔呈秀。乞行遣戌。也只欲为国除奸。他却避祸。投在魏阉门下为子。官校此来。必是仇人陷害。我怎宜把父母遗体。去受那无辜的刑法。此去必为杨左之继矣。我果结党欺君。死也心服。

今为仇人所害。岂不是忠孝两亏。我不如死于家。也得保全父母遗体。暗暗自己筹划定了。也不现于辞色。及闻官校已渡江而来。便叹道罢了。今日是我的归期了。遂吩咐下些家事。命人备酒大会亲友。与众人作别。此时亲友也来得少了。高公道刻因赴京在即。故与列位相别。开怀畅饮。这些亲友。也有要劝解他的。也有要为他筹划的。见他全无忧愁之态,反畅饮取乐。倒不好开口。酒散后叫取水来沐裕吩咐家人各自休息。不要惊恐。料无甚大祸。让我独坐片时再睡。先家人都伯他寻死。时刻提防。却不见他着意。此时上下人都倦了。果然不防他。大家散去。高公独坐书房。整肃衣冠。焚了一炉好香。展开一幅纸来。写下一篇遗疏道。臣今虽蒙削夺。昔日却为大臣。大臣义不受辱。今欲辱大臣。

是辱国也。臣谨遵屈平之遗策。愿效犬马于来生。愿使者持此以覆命。其大略如此。写毕封固。上书付长男世儒密收。

到三更时开了花园门。走到鱼池边。把焚的香带了摆下。

向北叩头毕。又遥拜谢了祖宗父母。起身向池内一跳。正是:昔间止水沉江相。今见清池溺直臣。

同是汩罗江上派。英灵应结子胥魂。

公子高世儒终是放心不下。潜自起来到书房来。见书房门开着。绝无人影。吃了一惊。见桌上放着通书。知是去寻死。

急出来且哭且寻。来到后边。见园门也开了。急急来到鱼池边。

只见炉香未绝。池水犹动。似有人在内。便放声大哭。惊动了夫人。唤起外面众家人来。下池去捞。抬上来已是没气了。免不得一家痛哭。备办后事。次早具报各地方官。

无锡县闻报。吃了一惊。忙详报各上司。抚院随即差官来验看。府县俱到。只见高公湿淋淋的一个尸首。停在厅上。合家围着哭泣。各官拜过。揭开面帕看。确是高总宪的真尸。

也都没得说。只埋怨公子道。年兄们怎不小心防护。致令尊翁老先生自荆尊翁是朝廷大臣。就到京也无甚大事。何至如此。倘或朝廷要人怎处。知县道只好待官校来看过再验。知府道岂可暴露多日。不一时道尊也来拜了。也没得说。高公子求他做主。只见道尊向府县道。高大人投水是实。我们公同目击。合具结详报。待上台具题。这里竟入殓。各官候殓而散。

不日官校到了。闻高公已死。他们就当做一桩生意。放起刁来道。这必是假死。就是真的。既奉圣旨拿人。你们做有司的就该预先拘管。如何容他自荆我们不独不能回旨。先就不能回魏爷。一定要开棺看。各官俱无言以对。只有无锡县教谕上前道。不是这样说。你们说他是假死。各上台亲自验过。才具结申报。各宪具题。谁敢担欺君之罪。若为有司不拘管。这机密事我们如何得知。你们既奉旨拿人。就该星夜而来。迅雷不及掩耳才是。为何一路骚扰驿站。需索有司。致违钦限。使他闻风自荆我们倒不参你罢了。你反来□诈么。官校虽还勉强争闹。终是他的理正。只得又怪高公子。说他不预先防守救护。

要把他抵解。

高公子道罪不及妻孥。若旨上有我的名字。我也不敢违旨。

若无我名。你却也难说。公子只得央人出来做好做歹的送他几十两银子作程仪。把遗本交与他覆命。府县也都厚赠他。

恐他在魏监面前说长说短。那些官校也怕耽搁日期。那苏杭要拿的人效尤。便不好回话。只得丢手讨了夫马。星夜往苏州来拿周顺昌。苏州府县知道无锡如此受官校的□诈。都早差人将周吏部的宅子时刻巡罗。吩咐他家人防守。周吏部闻之。

仰天大笑道。我也不走。我也不死。直等到京说个明白。大丈夫就死。也须痛骂奸权。烈烈轰轰而死。岂可自尽沟渎。贻害地方。连累家属。官校一到。知县来请。他即拜辞了祠堂。别了妻子。禁止家人啼哭。也略吩咐了些家事。

叫儿子用心读书。好生做人。魏掌科当日曾托妻寄子与我。

今不可因我被祸。便置之不理。须常时照旧周恤。不可负我初心。这正是:千金一诺重如山。生死交情不等闲。

世上几人如杵臼。高风独步实难攀。

苏州三学生员见周吏部被诬。相约去见抚院毛一鹭。求他缓些开读。好上本申救。毛抚院道旨意已下。谁敢乱救。诸生此举。倒是重桑梓而薄君臣之意了。诸生齐声道。生员等于君臣之义不保只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。毛抚院见诸生出言不逊。只得含糊答应。支吾他们出去。谁知市上见有一班仗义的豪杰相议道。前日无故拿了周御史缪翰林。如今又来拿周吏部。若说他贪赃坏法。他是极清廉正直。人所皆知。若说他是东林一党。他又杜门不出。从不轻与人交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