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缘


魏公子见了这个光景。只得倾尽家私送他。才买得去了两手的竹筒。在城乡宦并门生亲友。俱各传帖敛分。以助盘费。有一等义气的。虽素不相识。亦不要传帖。即自来输分。只为他无辜被害。怜他一腔忠义。罹此荼毒。至起身时。亲族交好以及邻舍。无一个不来送他。各各洒泪而别。官校们带了上船。向北进发。不两日行至苏州。那官校们都向地方官勒索常例。把船泊在驿前。内中惊动了一个士大夫。姓周各顺昌。苏州府吴县人。以吏部员外给假在家。

他居官清正谨慎。居乡平日。非公事。足迹不入公庭。因见魏监擅权。他故绝意仕进。当日在部时。原与魏公相好。闻他被逮过县。心中不能忘情。要去问候他。众亲友劝道。魏公虽是旧交。因魏监与他为仇。恐他知道。又要迁怒。不若只送些礼以尽其心的好。周公叹息道。一生一死。乃见交情。

一贵一贱。交情乃见。若他是个贪婪不法的匪类。就是他势焰熏天,与他绝交何妨。他是个为国锄奸的正人。遭此横祸。

正当慰他。岂可因在患难而异之。若说他迁怒。我律身颇无可议。且为朋友也难顾利害。遂不听众人言。封了书仪竟来看他。

此时魏公独坐舟中。正想此后生死未知。家道又清苦。妻子靠何人。好生愁闷。忽闻周吏部来拜。叹道空谷足音。何以得此。

又怕官校阻拦。只见周吏部走进舱来。魏公见了。便泪下。诉说无辜被害。此去生死未知。周公正色道。从来人臣为国除奸。

纵剖心断胫。陷狱投荒。皆无所顾。幸则奸去而身存。不幸则奸存而身死。我自尽职分所当为。至于成败利钝。俱不必计。

况兄此去未必就死。何必戚然。殊少丈夫之气。魏公听了才收泪道。弟捐躯报国。一死何憾。只为长子虽现随身。止一幼男在家。伶仃无倚。世态炎凉。谁来顾恤。况如今动辄坐赃。家寒将何充抵。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惨。家破身亡。宗祀欲绝。是以不觉痛心。周公道此事不必挂心。弟自为兄料理。家中我自照管。即坐赃亦当为君措办。兄可放心前去。魏公感泣拜谢道。

若得兄垂念。弟虽在九泉。亦当瞑目。周公将书仪送与魏公。

也送了官校些银两。才别了。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。正是:臣职当为死不辞。交情友谊更当持。

丈夫自去身中事。羞杀人间无义儿。

一路上官校嗟叹周吏部入好。能顾穷交。也有怜悯魏公的。

也有赞叹周公的。不知忠贤早已差人密访得二人做的事。记在心中。正是良朋未必全张俭。恶党先思杀孔褒。毕竟不知魏给事此去如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明珠缘 下 (清)佚名著



第三十三回

许指挥断狱媚奸冯翰林献珠拜相

词曰

政假城狐。看威令雷轰电掣。更无端豺虎排忠陷烈。肃肃衮衣何日补。琅琅廷槛无人折。妄张密网及幽潜。遭缧?`。清泪洒苌弘血。白刃断常山舌。羡身骑箕尾。精灵难灭。板荡始知劲劲草。炉炎自识铁。只教厉鬼杀权奸。冤方雪。

却说锦衣官锁拿了杨副宪魏给谏等将到。魏忠贤的差人已先进来报信。忠贤听了哈哈大笑道。好笑这班黄脸酸子。

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道咱是顾命老臣。咱是台省要职。今日也算计咱老魏。明日也弹论咱老魏。把咱老魏当为奇货。要博升转。谁知今日也落在咱老魏手里。就问那缉事的道。官校们在路上。可曾放松这干人。缉事的道祖爷紧要的人。他们怎敢放松。又问道路上可有甚么事。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。有个苏郎中送饭。魏大中在苏州。有个周吏部来会。忠贤都记在心。

便叫请田爷崔爷许指挥来。少刻三人到了。忠贤道杨涟等一干人拿到了。田尔耕道还未曾销驾帖哩。忠贤道咱已知将到了。

只是这干人既费了事拿来。若放他们挣了性命回去。终是祸根。

崔呈秀道纵虎容易擒虎难。如今势不两立。怎肯轻易饶他。许显纯道不难。待他到镇抚司来。我代爷一顿打死他。尔耕道若如此倒便宜他们了。须把各种的狠刑具件件与他受过。等千磨万折之后。再与死期。庶几后来才有怕惧。许显纯道在我。我自会处他。三人辞去。一二日间各路官校俱到。此时内阁等衙门。俱各具本申救。忠贤俱留中不发。等销了驾帖。忠贤不批法司。竟批交锦衣卫严审。先过了堂。田尔耕已预备下大样的刑具。新开的板子夹棍。摆了一丹墀。那田尔耕坐在堂上。排过衙。摆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。但见:阴沉横杀气。惨淡暗天光。惊飞鸟雀。避杀气而高翔。欹径高松。蔽天光而失色。陈列着枷镣棍棒。沾着处粉骨碎身。

问过的斩绞徒流。拟着时破家亡命。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。琵琶刑声声总写哀音。仙人献果。

不死的定是神仙。美女插花。要重生须寻玉帝。猪愁欲死。

鹰翅难腾。堂上一齐吆喝。雄纠纠阎罗天子出森罗。阶前两翼摆开。猛狰狰铁面夜叉离地府。

那田尔耕大模大样。做出无限的威风。高声叫道。把犯人带过来。堂下一声吆喝。那些校尉将众官带了过来。一个个愁容惨态。垢面蓬头。?k趄行步。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。

屈曲身材。劈不开重沉沉手中铁钮。任你冲霄浩气。今朝也入矮檐来。纵教铁铸雄躯。此日却投炉火内。

一个个唱过名。田尔耕道你们这起奸贼。朝廷将大俸大禄养着。你们却不为朝廷出力。终日只是贪财乱政。树党害人。

平日专会嘴喳喳的谈人不是。再不管管自己。喝声拿下去打。

两边答应一声。走上许多恶狠狠的校尉来。如狼似虎的。把六个犯官揪番在地。用尽气力。各打四十大板。打毕。

又叫拶起来。拶了又叫敲。各人敲了二百敲。放了拶子。

又叫夹起来。也各敲了一百棍。你想这些官儿。都是娇怯书生。

平日轻裘细葛。美酒佳肴。身子娇养惯了的。哪里受得住这样刑法。也有叫冤枉的。也有喊神宗的。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。夹拶得手足几折。田尔耕坐在上面。拍着惊堂。连声喝叫用力打。用完了刑时。那些官员血肉淋漓。或驮或抬。俱送往北镇抚司下监。又听许显纯拷问去了。那些牢头禁子。

一则要诈钱。二则怕魏忠贤访问。不许一人进监。他们在监相对。只得彼此安慰。不到三四日。许显纯便来勘问。正是才驱白虎丧门去。又有黄幡豹尾来。

那许显纯领了勘问的旨。又领了魏忠贤言语。那日堂上下人都挤满了。许显纯忙叫拿闲人。长班悄悄的禀道。这都是魏爷差来的人。拿不得。许显纯吃了一惊。正是要松也松不得了。

只得叫带杨涟上来。喝道杨涟,汪文言招出你创议移宫。陷皇上于不孝。又得了杨镐熊廷弼二人许多赃。你怎么说。杨公道乾清官非臣妾所当居。当日原奉明旨道。李选侍每行阻□。不容圣人临御。是君侧不当留此以为肘腋之祸。人臣志安社稷。

念切皇躬。自宜远之。这事犯官故不辞创首。至于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。国法自有轻重。有喜停刑传自宫中。岂关外官得贿。

许显纯听了。觉得辞严义正。无可驳责。

只得没法奈何。假狠喝道胡说。当日圣旨多是王安假传。

你就依着他行。这就是结交内侍。就该死了。至于杨镐熊廷弼问罪。你现是法司。且又与熊廷弼同乡。岂有不为他钻谋打点的。杨公道交通须有实据。四万金非一人可致。又无不见。

枉害无辜。许显纯道这是汪文言招出来的。你如何赖得去。

杨公道就叫汪文盲来对质。许显纯道汪文言虽死。亲口招词现在。扬公道既无活口招辞。何足为凭。身可杀而名不可污。

许显纯道还要强辩。掌嘴。飞奔上几个校尉来。提起铜巴掌来。

一连十个掌嘴。打得杨副宪脸似蒲桃一般。红肿了半边。

又叫带左光斗上来。问道你有何说。左佥都道移宫实参末议。分赃委实诬扳。许显纯道都夹起来。把杨左二人夹在丹墀下。又叫上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问道。你们已是汪文言供定了。要辨也辨不去。快招了也少受些刑。魏给事道一出家门。已置死生于度外。任你苦我。这赃难认。袁御史道。问事必须两造对质。怎么把汪文言一面虚词陷害人。周给事道酷刑威逼。自然乱招。这是无辜易陷。此心难昧。顾郎中道奸权之意已定。纵辨也无益。认他拷问罢了。许显纯道正是辨也难辨了。都夹起来。这里才问得。便有人报与忠贤。才答一句。即有人飞禀。不独许显纯一句不敢放松。即用刑的亦不敢做情。

问毕各人寄监。迟了两三日。具了-个问过的本。先送与魏忠贤看过本后。具题道:勘得杨涟左光斗。位居显要。欲速功名。邀誉矫情。

乱谋坏法。律之重者。失守封疆,乃藉四万多金代为脱卸。

法之严者。交结内侍。敢倡附和之说。妄议移宫。

考选所以遴才。杨涟每视为奇货。荐扬所以奏最。光斗何以儆官邪。袁化中魏大中窃居言路。侧倚冰山。瓜分卸罪之贿。

不耻贪婪。宁作倡乱之谋。罔知国是。周朝瑞顾大章利欲薰心。

弁髦国法。丧师辱国。谁开使过之门。罪当情真。敢辟回生之路。汪文言交深肺腑。语出根心。前案已明。后审更切。

本朝旧例。打问本上。即送法司拟罪。许显纯也巴不得推出去。谁知忠贤料法司不节制。竟不发法司拟罪。仍传旨道杨涟等既已复辜。着不时严比。五日一回奏。追赃完日。

再送部拟罪。这明是把个必死之局与他。所坐赃动经数万。

家乡又远。何能得清。在京挪借。那些乡亲做官的。都怕魏监波及。谁敢惹火烧身。那放京债的。怎肯借与这失时的犯官。到了五日。忠贤便着人来看比。许显纯如何敢违。没奈何只得提出来夹打一番。比过几限。内中只有顾郎中家私富厚。

每限还完些。许显纯暗中也得了他千余金。上下钱都用到了。

追比时还不大吃苦。这五人都是五日受一遭夹打。比不到月余。

周魏二给事袁御史等三人受不住刑。都相继而死。可怜哪里有妻子亲人送终。只有这几个同在监的官儿。

相与痛哭他一常正是:冤血千年碧。丹心一寸灰。

死无儿女送。谁哭到泉台。

此时杨副都左佥都顾郎中虽然未死。却也仅余残喘。不料比到后来。人越狼籍。刑法越酷。两腿皮肉俱荆只剩骨头受刑。那许显纯真是铁石为心。只顾将别人的性命。去奉承魏忠贤。哪一限肯略宽些须。可怜这限疼痛未止。那限夹打又至。

体无完肤。各自相顾。有时掩面流涕。感伤一回。

有时咬牙怒目。愤激一番。有时委之命数。叹息一回。可怜并无一人服侍。又无茶水。常时晕死复更生。疼痛时万箭钻心。

晕眩时一灵无倚。不日杨左二公也相继而殁。死之夕。白虹贯斗。天地为之愁惨。正是:只手擎天建大功。亲承顾命羡奇逢。

一朝血染圜扉土。谁把沉冤控九重。

许显纯报过忠贤。然后具个罪臣身故的本。忠贤停了三日。

才批下本来道。杨涟左光斗既死。尸首着发出去。其名下赃银。

着各该抚按严提家属追比解京。及发出尸首时,正值秋初酷热。

蝇蚋丛满。时日延挨。都成一块血肉。尸虫满地。面目皮肤。

俱莫能辨。惟有杨公尚存-手。家人识得。

各各相向。痛哭一回。哪里还有三牲羹饭美酒名香祭奠。

只得将村醪奠浇。各自痛哭一常行人为之坠泪。这时岂无亲友同乡同年在京的。只因惧怕魏监。谁敢来管闲事。不过是几个家人在此。就将他们身上血污的衣服。乱装入棺内。权厝在平则门外。候后人便才搬回。这便是两个忠臣的结果。

只有顾郎中赃已追完。才送到法司拟罪。毕竟不敢翻供。

也问成死罪。挨到九月也究竟死于狱中。魏忠贤又行文着抚按追赃。火隹杨公做赃独多。抚按虽怜其冤。却又不敢违旨。只得行文着应山县追比。杨公子将一应家产变卖。也不得十分之一。产业俱荆只弄得个三品命妇寿高八十的太夫人。没处安身。亲戚家都不敢收留。只得寄居在城上窝铺中。又有严旨屡催监比。杨夫人婆媳并三个公子俱禁在狱中。其家人漂泊流离。

时人有诗怜之曰:

自古忠臣祸最奇。可怜延蔓及孥妻。

伤心共对圜扉月。叫断慈乌总不知。

话说魏忠贤处死了杨左诸人。心中甚快。只有一件事在心。

撇不下来,那五人倒也无碍。只有杨涟是个顾命大臣。

皇上认得他的。恐一时问及。外面各官没人敢说。倒愁内里的人在上前直言。遂终日留心打听。适值一日皇上退朝闲坐。

忽问小内侍道。以前请朕出宫的那个杨子。怎么不见他上本。

连日朝廷中也不见他。这是何也。那小内侍们明知之而不敢言。

却好有个妃子奏事。就浑过去了。忠贤在旁听见这话。正是贼人心虚。吓矮了一寸。急走到直房里唤李永贞来商议。永贞道这话有因。莫不有人泄漏。皇上左右虽有爷的人。只好打听事。

内里却无人遮盖。须要得客太太进来才好。忠贤道咱请过他几次。他只推病不出。没他在内。咱却也老大不便。永贞道还是爷亲去请他。自然不好再推。忠贤只得即刻出朝。且不回私宅。

竟到侯家来。门上报过。才请忠贤入内。相见坐下。忠贤道数月未见丰姿。倍常丰满。连日奉请进宫。怎不见去。皇爷问过几次。若再问时就难回了。印月道面色虽好。只是心里常时不快。故未进去。皇爷心上的人多。哪里还念得到我。忠贤道你是自在惯了。像咱终日里操心。一刻也不得闲。还不知该怎么样的不好哩。秋鸿在旁道。像你终日里只想害人。怪不得时刻操心。别人也像你狗血把良心都护住了哩。忠贤虽是个杀入不眨眼的魔君。被他几句话说着他的真玻登时间把脸涨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