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宫闱史

  一宿无话。第二天上,正德帝也不去临朝,只着刘瑾去代批章奏,重要的事委李东阳办理。从此正德帝天天和那些美女娈童厮混着,把那个地方题名叫作豹房。那时刘瑾见正德帝沉迷酒色,乐得代秉国政,往往等正德帝游兴方浓的时候,刘瑾故意把外郡奏牍呈览,正德帝怎会有心瞧看,吩咐刘瑾去办就是。
  刘瑾巴不得皇帝有这一话,就老实不客气,将大吏的奏折,随意批答。又把廷臣们也擅自斥逐,凡不服刘瑾处置的,一概借事去职。如大理司事张彩,每见刘瑾即远远拜倒在地,滕行上前,口中连声呼着:“爷爷!”刘瑾微笑道:“这才是咱的好儿子。”于是不多几天,擢张彩为吏部尚书。又有兵马司署小弁焦芳常往刘瑾私第侍候刘瑾,十分小心。刘瑾因他勤慎,升他为光禄副司事。焦芳得列各朝班,侍奉刘瑾越发兢兢,不敢稍有失礼。
  一日刘瑾骑驴上市,焦芳方朝罢回去,忽见刘瑾骑驴过来,慌忙就地磕了个头,腰中插了象笏,竟朝衣朝冠地替刘瑾拉驴,引得市上的人都掩口嗤笑。焦芳一点也不知羞耻,反昂着头似乎以拉驴为荣。倒是刘瑾以四品京卿朝服在前牵驴招摇过市未免太不像样了,令焦芳去换了朝服再来,焦芳正唯唯退去,半腰里又来了刘宇。官衔比焦芳更来得大,是一位都宪御史,也是刘瑾的门人。值他下朝出皇城来,恰好撞着刘瑾。刘宇本是个无耻小人,他已认刘瑾为义父,常常对着刘瑾自称孝顺儿子。
  当时见刘瑾骑着驴儿,也不顾得什么仪节,竟做了焦芳第二。
  一时市上的人瞧着都宪太爷替太监拉驴儿,谁不掩了鼻子,刘瑾见去了一个又一个来了,弄得自己都好笑起来了。
  刘瑾权力既日大一日,又恐别人在他背后私议,便派高凤为西厂副使,专一探听外面的议论,有稍涉一点宦官的,就去报知刘瑾,刘瑾命把议论的人立时提到厂中,即用厂刑拷问。
  刘瑾又嫌国刑太轻,有几个硬汉还能熬刑,因和高凤私自酌议,拟好几种极刑来。
 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:系一张铁皮,做成一个桶子,里面钉着密密层层的针锋。加刑时将铁皮裹在犯人身上,两名小太监一个捺住铁桶,一个拖了犯人的发髻从桶中倒拉出来。但听得那犯人一声狂叫,已昏过去了。看他的身上时,早被锋利的针尖划得那肤肉一丝地化开,旁边一个太监持了一碗盐汁等待着,问人犯招供否,如其不应,就把那盐卤洒在血肉模糊的身上,可怜这疼痛真是透彻心肺,不论你是一等的英雄好汉,到此也有些吃不住了。
  第二样叫作仙人驾雾:将一具极大的水锅,锅底把最巨的柴薪架起火来,锅内置着满满的一锅醋儿,待煮得那醋沸腾的时候,把犯人倒悬在锅上,等拿锅盖一揭,热气直腾上去,触在鼻子里又酸又辣,咳又咳不出,这种难过非笔墨所能形容得出来,也不是身受的人可得知道其中厉害的。做书的不过听见人家讲过,到底怎样却是不曾晓得底细的。
  又有一种叫作茄刳子: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刺进人们的肠道中去,那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最是伤心惨目的,要算披蓑衣了。什么叫做披蓑衣?是把青铅融化了,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。肌肤都被灼碎,血与滚油迸在一起,点点滴滴地流下来,四散淌开,好似披了一袭的大红蓑衣一般。更有一种名挂绣球,是令铁工专一打就的小刺刀,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,刺进去是顺的,等到抽出来时,给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儿阻住了,如使劲一拉,筋肉都带出来,似鲜红的一个肉圆子,以是美名叫挂绣球。其余若掮葫芦飞蜻蜓、走绳索、割靴子之类,多至二十几种,都是从古未有,历朝所不曾见的毒刑。只算京师内外以及顺天一郡的百姓受灾,略为嘴上带着一个刘字,就对不起你,马上要受这种刑罚了。有许多畏刑的人民,尽愿自己屈招了,只道不会受那刑罚,谁知刘瑾生性狠毒不过,不管你有供没供,凡是捉到了犯人,劈头就要施刑,以为这样做去可以惩儆后来,一般被冤蒙屈的人民怨气冲天,奈满朝文武大半是刘瑾的党羽,虽受了奇冤也无处诉苦。吓得市上的人,一闻刘瑾的名儿,就变色掩耳疾走唯恐不及。
  刘瑾心里还觉不足,亲自改装作一个草药医生,向街衢市廛一路上打听过去,说起刘瑾,众口一词地赞美。到了海王村中撞着了个念佛的老妪和那里几个人讲闲话,不知怎地提起了刘瑾,老妪便怒气勃勃,指手划脚地大骂道:“刘老奴这个贼阉宦,人们收拾他不得,将来必定天来杀他了。”刘瑾听了,假意含笑地问道:“老婆婆和刘公公有甚冤仇?却这样怀恨?
  ”老妪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我的丈夫只说了一句闲话,被刘瑾这贼奴用天剥皮的极刑害死的。我长子也死在这刘贼手里,如今一个小儿子远逃在他方,三个月没有音耗了。我好好的一家骨肉团聚,被刘贼生生地拆散,不是仇不共戴天吗?”老妪越说越气,含着一泡眼泪,又狠狠地大骂了一顿。旁边的村民深怕惹出祸来,各人早已远远地避去了。刘瑾也不再说,看着老妪冷笑了几声,竟自走了。明天海王村的那个老妪便不见起身出来。直到红日斜西,仍不闻室中的声息。邻人有些儿疑心,打门进去瞧时,一个个惊得倒退出来,只见那老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杀死在榻上了。幸得老妪的小儿子从外郡回来,悄悄地把老母收殓了。安葬即毕,从此出门一去不返。那时海王村的人民才知那天和老妪谈话的是刘瑾所遣的侦事员,还不曾晓得是刘瑾自己。可是一班人民,大家钳口结舌,再也不敢提及那位天杀星了。
  有一次,刘瑾随着正德帝豹房去,西华门外,一个汉子狂奔进来,拔出利刀,向着刘瑾便刺。随从的侍卫当他犯驾,立刻把他获住,交与大臣们去严讯。承审的是李梦阳都宪,听那汉子供是行刺刘瑾的,专为报杀父母的仇恨。这汉子是谁?便是海王村老妪的儿子。李梦阳有心要成全他,只说汉子是个疯人,从轻发配边地。好在刘瑾并未知道汉子是要行刺他,倒也不来追究。总算那汉子运气,保得性命,后来居然被他报仇。
  这是后话了。
  当正德帝迷恋豹房的当儿,正刘瑾势焰薰天的时候。佥事杨一清,御史蒋钦,翰林院侍读学士戴说,兵部主事王守仁,都佥事吕翀等上疏劾刘瑾,刘瑾阅了奏牍,大怒道:“他们活得不耐烦了吗?”即矫旨罢杨一清职,下戴说、蒋钦于狱,贬王守仁为贵州龙场驿丞。不多几天。戴说、蒋钦都死在狱中。
  刘瑾矫旨摘夺各官,是瞧疏中弹劾他的言语轻重以定罪名的,所以杨一清、王守仁两人只批了个致任和降职。就中的都佥事吕拼,却并未处分。原来刘瑾未得志时,常得吕翀的賙济,一时未便翻脸。结果,吕翀又上章劾他。恼了刘瑾,也把他下狱,直到刘瑾事败才获出头。其时刘瑾的威权,不但炙手可热,简直炙手要乌焦了,朝野士夫无不侧目。
  一日,正德帝下朝回豹房,在地上瞧见一张无名的诉状,是劾刘瑾大罪三十三条,小罪六十条。每条都注释年月日,说得非常仔细。正德帝看了,立召刘瑾至豹房,把这张诉状掷给他道:“你可自去办理了,明白回奏。”刘瑾取状读了一遍,见事事道着心病,不由地面红过耳,怔了半晌,忽然跪下垂泪道:“这都是廷臣妒忌奴婢,故意捏造出来的。倘其事果有实据,何不竟自出头,却要匿名投诉?这样看来,奴婢早晚要被他们陷害的,不如今天在陛下面前尽了忠吧!”说毕,假作要触柱自尽。
  正德帝听了他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。想刘瑾真有如此不法行为,怎么无人出头,那分明是隐名攻击了。正在想着,闻刘瑾要触柱,忙令内侍把他扯住。正德帝笑着安慰他道:“你只去好好地干,百事有朕在这里,朕若不来回罪,谁敢诬陷你。
  ”刘瑾感激零涕,不住地磕头拜谢,退出了豹房。飞谕宣六部九卿至朝房。
  文武大臣闻得刘瑾相招,疑有什么紧要的谕旨,大家不敢怠慢,慌忙入朝。不一会,诸臣毕集,刘瑾就高声说道:“咱们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诘问诸公。想刘瑾与诸公往日无冤,近日无仇,有话不妨明讲,为什么在皇帝驾前投匿名诉状,这事是谁干的?好男儿承认出来,冤头债主莫连累了众人。”文武大臣见说,各人面面相觑,半晌回答不得。刘瑾又厉声道:“今天如究不出投状的人,只好得罪诸公,暂请此处委屈一下了。
  ”吏部尚书张彩、侍郎焦芳、御史刘宇,都是刘瑾的私人。张彩也狐假虎威地厉声道:“即敢写到匿名诉状,断不是无名小吏,何不竟出来和刘爷面谈,悄声匿迹地算不得人类。”
  众大臣哪里敢吱声,大家默默地拥在一起,连坐也不敢坐下。御史屠庸已忍不住了,向刘瑾跪下叩头道:“下官素来不敢得罪刘爷的,谅不会做这那昧心的事,求刘爷鉴察。”刘瑾点点头将手一挥,屠庸又叩个头,扬长地出午门去了。翰林马知云,也来跪求道:“下官是修文学的,本于国政无关,怎会攻讦刘爷,尚祈明鉴。”刘瑾鼻中哼了一声,吓得马知云似狗般地伏着,气都不敢喘了。张彩在旁把脚在马知云头上一踢道:“快滚出去吧!”马知云闻命,如重囚遇了恩赦,抱头鼠窜地出朝而去。刘瑾又道:“你们还没人自首吗?”这时众大臣又急又气,真弄得敢怒而不敢言。又值榴花初红的天气,正当懊闷,一个个穿着朝衣,戴着朝冠,挨得气喘如牛,汗流浃背,大家只有抱怨那投诉状的人。
  户部主事董芳见两班文武甘心受辱,没半个血性的人,不禁心头火起,更瞧刘瑾那种骄横的态度,俨然旁若无人,气得个董芳七窍中青烟直冒,便掳起了袍袖,挺着象简抢到刘瑾的面前,戟指着大喝道:“你为了一张匿名的诉状,却擅自召集大臣,任意得罪,俺老董是不怕死的,且和你一同见圣驾去。
  ”刘瑾也怒道:“你是谁?可报名来。”董芳笑道:“你连俺董芳都不认识,怪道你如此飞扬跋扈了。”刘瑾冷笑道:“咱在六部中不曾闻得你的名儿,小小一点职役,也配你说见驾吗?”董芳咆哮如雷道:“俺是朝廷的臣子,何必定要你阉竖知道!”说着便来拖刘瑾,张彩、焦芳齐出,攘臂阻住董芳,董芳举象简就打,大家扭作了一堆。不知董芳打到怎样地步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六十一回王阳明石棺尝死味刘贵人梅萼效艳妆
  却说董芳举着象简,只望刘瑾打去。吏部尚书张彩、光禄寺卿焦芳忙护住刘瑾,也把象简还击董芳。侍候刘瑾的小监挥拳齐上。董芳究竟是个文官,又兼双拳不敌四手,转眼被小监们拖倒,打得血流被面,董芳兀是破口大骂。看看小监等拳足交加,董芳已声嘶力竭,武臣班中恼了靖远伯王蔚云,奋拳大喊一声,大踏步打将入去。焦芳回身来迎,被蔚云一拳正打中鼻梁,鲜血直喷出来。张彩不识厉害,要在刘瑾面前讨好。他见焦芳受伤,飞起一脚来踢蔚云,吃蔚云将足接住,顺势一掀,张彩由朝房的东面直跌到西边,仰面睡在地上爬不起身了。蔚云又把小监们一阵地乱打,打得小监们一个个鼻塌嘴歪,抱头逃命。蔚云便去扶起董芳,令他在侍朝室里暂息。
  刘瑾眼见得武臣们来动手,心里越发大怒,即召殿前甲士捕人。其时伺候室中的值班侍卫听得外面声声嚷打,忙出来观看,认得是靖远伯在那里动武,自然不敢逮捕,只好上前相劝。
  偏是那些殿前甲士,但知奉刘瑾的命令,真个拥将上来,把蔚云围在正中。蔚云大喝道:“谁敢捕人!”说犹未了,双拳并举,早打倒两个甲士。又是一腿,踢倒了两人。那些甲士吃了这样的大亏怎肯干休,况又是刘瑾的主意。当下内中一个甲士便鸣起警号来,召集了值日的甲士,殿内外不下六七十名,和虎吼般蜂拥来捉蔚云。平西侯王强、将军常如龙、殿前指挥马成梁等看了都有些不服,一声吆喝,并力上前。那些甲士不过恃着蛮力,又不懂什么解数的,因此给王强等一顿的乱打,把六七十名甲士早已打得落花流水,四散狂奔。
  蔚云见甲士打退,抢前去抓刘瑾。刘瑾满心想甲士们去捕人,不防众臣一齐动手,朝房做了厮打地,一场好斗,甲士纷纷逃避。刘瑾觑得不是势头,方要滑脚逃走,门上被一班文官拥塞住了,连一点儿隙地都没有;待往正殿上逃,恐受众臣的讥笑。正在进退踌躇,不提防蔚云直抢过来,一把抓住刘瑾的衣领,大叫:“一不做,二不休,大家索性爽爽快快打他一顿。
  ”众臣听了,凡和刘瑾有怨气的谁不愿意打他几下?董芳虽然受了伤,还一拐一跷地出来帮打。刘瑾被蔚云捺住地上,任众人打死老虎似的。直打到刘瑾叫不出救命了,大家方才住手。
  平西侯王强等众人齐集了,乃发言道:“今天大打刘贼,果然是痛快的。但他是皇上的幸臣,怎肯受这场辱?俺知大祸既已酿成了,要死大家同死,到了那时休得畏缩。”将军常如龙道:“咱们趁此时再去警诫他一番。”说罢回顾刘瑾,已由小监一溜烟抬往私第中去了。如龙笑道:“这贼逃得好快,今吃他脱身,祸就在眼前了。”
  众臣见说,又都你看我我看你的,各自抱怨着当时太莽撞了。王蔚云高声叫道:“俺拼着这靖远伯不要了,又没有杀人,有甚大事?英雄一人做事一身当,你们且莫鸟乱,等俺独自一个对付他就是了。”说着气愤愤地走了。众人又商议了一会,觉得没有良策,大家也只好渐渐地散去。
  到了第二天的早朝,大家料定刘瑾必已进宫哭诉过了,因此各怀着鬼胎,准备了贬罚受处分。谁知退朝下来,并不见正德帝有甚谕旨,一时很觉诧异。众臣正在互相推测,只见王蔚云在那里暗笑。大家晓得其中必有缘故,于是围着了蔚云询问,才知蔚云学了他师傅韩起凤的故技:当夜悄悄地跳进刘瑾的私第里,留一张警告他的柬儿,又将一口锋利的钢刀轻轻地置在刘瑾的枕边。待刘瑾醒转过来,觉颈旁有些冷飕飕的,把手去一摸,提着了钢刀和结柬吓得刘瑾魂飞魄散。次日只去正德帝前告病,拿这场殴打的事,不敢提起。大家算白打一顿,很大的风波,竟得无形消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