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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耻奴
只说江念祖到了常州,闭门不出,过了一月有余,觉得甚是气闷。伏居乡里的人,哪有在外面当差使的显赫,江念祖住在家内,不免种种的不惯起来。一想这些事情,也还罢了,只是现在住在家中,比不得在外面当差的时候,一个钱的进款都没有,尽着往外掏钱,像这样的一天一天下去,将来坐吃山空起来,如何了得,总要想一个生财之道方好,左思右想,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。
江念祖的一边,暂且按下。如今先提起一个和尚的故事来,常州南门外有一座端明寺,乃是乾隆时敕建的丛林。那端明寺里的方丈,叫做静波,扬州人氏,从小出家。他们江北一带的人都把当和尚算做生意,有一班穷苦人家没有饭吃的子弟就叫他削了头发去做和尚,往往有做了和尚十年八年之后居然发了大财回来买田买地置造房屋,还有半路上还俗的人,所以江北人一发把做和尚这一件事儿当作个发财的道路。这个端明寺方丈静波也是个种田人家的儿子,极其穷苦,从小就出了家。到得二十余岁,却出落得十分伶俐。他师父甚是爱他,把他派了一个知客。他又口灵舌便,酬应圆融,巴结得一班施主们极是欢喜。后来他师父死了,他便传了师父的衣钵,升了个库房都监。那时端明寺的大殿已经坍落,几处的禅堂经院也是七歪八倒的,修整不来,眼看着将要倒了。那班寺里的和尚,听得静波的名气,便公请他到端明寺来,做个方丈。说也奇怪,自从这静波到了端明寺,不到十年,大殿也造好了,罗汉堂也造好了,各处的忏事更是接二连三的不断,竟把一个败落丛林,渐渐的修整起来。但是这静波,却有一样坏处,只要见了一个女人便眉花眼笑的,瞇着一双眼睛,缝都合不拢来,那付色中饿鬼的样儿,甚是难看。更兼他挤在女人队里,挨肩擦背,参前落后,只在女人堆里乱搅,却又生了一双贼眼,光油油、骨碌碌的,十分讨厌。很有一班不正派的乡绅内眷和这个贼秃嘻嘻哈哈地说笑,形迹甚是可疑。这贼秃的卧房,又做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,不是常到寺内的熟人,轻易走不进他的卧室。房里头的摆设,又甚是精致,绝不像个什么和尚的禅房。外边很有些人说那静波的许多坏话,说他与某家的小姐如此这般,和某家的少奶奶这般如此,并且这两家都是有名富户,时常三天五夜的住在寺中,丈夫父母绝不去问他们的信,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由。至于这两家的内眷,究竟和这贼秃有无首尾,在下做书的却也不得而知,既不能弯着舌头,污蔑人家的闺阃,又不能遇事颟顸,曲讳他们的隐情,也只好把这件事儿算做一桩疑案,随着看官自家去猜摸的了。
闲话休提,只说江念祖坐在家里,想着坐吃山空也不是个长久之计,要想个生财的法子出来。但是坐在家里头,却比不得在官场上当着差使,银钱来得容易,哪里就想得出什么生财的法子来!想来想去,忽被他穷思极虑的想了一个法子出来,便收拾行李,连夜动身,往苏州去了。江念祖想着了什么生财的主意,到苏州去鬼鬼祟祟的,究竟干些什么事情?如今不必提他,后文再表。再说那静波和尚,在端明寺做了七八年方丈,不知怎样,竟被他积蓄了许多私房,照别人说起来,都是那一班妇女的倒贴,在下做书的不知其细,不敢乱谈。只说有一天,端明寺门前水码头上停了一号大船,船上边门枪旗灯都是素色,船头上立着几个青衣缨帽的家人,那气派十分阔绰,停在码头上。停了一会,只见中舱里头,一班仆妇,簇拥着一个淡妆素服的少妇,慢慢地走上岸来。一直走进端明寺,先到大殿上烧香拜佛,拜过了起来,就问值殿和尚这里的方丈叫什么名字。值殿和尚依实回答了。那少妇就叫值殿的和尚在前领路,迳到静波的卧室里头。那静波正在拨着一面算盘,摊着一本缘簿,在那里七上八下的算帐。领路的和尚,先走一步,进去通报。静波连忙放下算盘,起身迎接,恰好那少妇轻移莲步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,和静波打了一个照面。那静波原是个色中饿鬼,一见那少妇身材袅娜,骨格娉婷,秋水澄波,春山蹙黛,趁着那一身素服满面春风,越显得霜雪为神,琼瑶作骨,早把个静波和尚身体酥麻了半边。抢上一步,深深的打了稽首道:“不知少太太降临,失于迎接,实在抱歉得很。”说着,把身体直凑近来,好像要和那少妇并在一块儿的样子。那少妇却不慌不忙,也含羞带笑地回了一个万福。静波便请她坐下,问起她的姓名来历来,方晓得她是苏州潘家的女儿,嫁给金侍郎的公子。嫁了不到两年,金侍郎的公子一病死了。这位金少太太过了金公子的周年,想起和丈夫平日间恩爱缠绵,风情美满,现在平白地做了寡妇,哪里割得开夫妇的爱情?到那无可如何的地方,便起子一条痴念,雇了一号大船,要到镇江金山寺去作一个水陆道场,顺便斋僧拜塔,要想超度她丈夫早生天界,和她结一个来世的姻缘。路上所过的地方,凡遇有名寺院,都要进去斋僧。前几天到了常州,在东门外天宁寺里头念了两堂普佛,又斋了一天僧,闻得端明寺是个乾隆皇上敕建的有名寺院,所以特地进来,拜佛斋僧,总算和她丈夫资些冥福。那金少太太说话的时候一口的苏州话,说得软媚异常,正是:是色是空之地,妙鬘花开;无人无我之天,菩提水冷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 歪和尚见色迷心 无耻奴瞒天设计
且说金少夫人坐在静波房里,说着话儿,讲到她丈夫死了的那一番说话,便觉蹙着双眉,黯然欲涕。静波见了那一副幽怨可怜的样子,越发得筋骨都酥,心窝奇痒,口里说着应酬的说话,一双贼眼,却紧紧的盯在金少夫人身上,上上下下地看一个不祝谁知静波在那里偷看着金少夫人,金少夫人也在那里偷看着他,见静波这样的呆看,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便低下头去,装做不看见的样儿。那静波一面偷看,一面心中暗想:他死了丈夫,各处去斋僧拜佛,料来一定是个有钱的人,不如待我拿些手段出来,拍拍她的马屁,或者撺掇她就在这里做一个水陆道场,也好分些余润。再转过念头一想,就是她打了一个水陆,也不过赚了她几百块钱,看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少妇,只带着一班儿家人仆妇,就往和尚堆里乱闯乱跑,各处寺院里头去斋僧拜忏,想来也不是什么贞节的人。只看她方才的样儿,满面笑容,贞节妇人,断不是这个样子。想是她少年守节,过不惯这孤单冷静的日子,自己家里,又是个绅衿门第,不便走邪,只好借着烧香拜佛,作个缘由,要想在和尚里头,寻一个主顾,也未可知。我若是花些工夫,吊上了她的膀子,一定有些好处。心中这般想着,那紫光光的脸上,露出一付油滑的样儿,真个拿出他那全副的工夫来。一阵马屁,把金少夫人拍得甚是欢喜,就捐了一百块钱,点那大殿上的佛灯。静波见她出手阔绰,更加格外的奉承,又劝她既在这里斋僧,何不就在敝寺里头打一场水陆,便夸赞他寺里的和尚,如何道行清高,拜起忏来怎样的经规严肃。说得天花乱坠,比金山寺里还要好些。金少夫人听了,并不迟疑,一口应允。静波大喜,便请金少夫人,开了金公子的年庚,交给客堂里的知客,叫他去写疏头。又留金少夫人在寺里吃面,自己亲自相陪,骨碌碌的两只眼睛,只向着金少夫人看。金少夫人只当不知,凭他怎生去看,也有时回他一二个眼风。静波见有些意思,更是欢喜。
趁着旁边的人一个不看见,伸过脚去,有意无意的在金少夫人一双窄窄的金莲上碰了一下。金少夫人微微一笑,一些不动,也只当作不晓得的一般。静波见了,晓得这事儿已有七分,只把他欢喜得骨头没有三钱,恨不得飞上天去。
看官且住,大凡一班内眷,无论见了什么面生男人,都要遮遮掩掩地躲避,若是一个漠不相识的男子,要和她说个话儿,那是千难万难,弄得一个不好,还要被她翻转面来,骂上两句。
独有见了和尚却都把他当作自己人的一般,十分亲热,不避嫌疑,不分男女,尽着同和尚滚作一堆。你想那班和尚不过是削掉了几根头发,并没有把那话儿也一齐割掉,可不是还是一样的人,一样也有好色的心肠,一样也有爱情的吸力!这班内眷和他们男女混杂耳鬓厮磨,久而久之自然免不得就要做出不妥当的事来。所以有些明白些儿的地方官,禁止妇女入庙烧香,就是这个道理。更有那一班说笑话的,说这班妇女专爱结识和尚,也有一个道理,和尚相与妇女是一件犯法的事情,他自己决不敢对人混说,妇女们只要相与了和尚,就好保住她永久的声名。这些说话,不必提它。
只说静波陪着金少夫人,坐了一回,又和她说定了水陆开坛的日子,恰好明天就是一个黄道吉日,就用了明天的日期。
金少夫人看事已停妥,便要回船。静波苦苦地留她住下,说明天就要起忏,何必又要上上下下的费事,少夫人不嫌怠慢,就在敝寺住两天何妨?金少夫人对他一笑道:“你不晓得,我住在你们寺里,有许多不便的地方,且等明天起子忏再说罢。”说着,又对他使了一个眼色,似乎叫他不要挽留的意思,匆匆的竟自上船去了。静波眼睁睁地看她去了,挽留不住,只得由她。
这一夜的静波和尚,好生难过,翻来覆去地再也不得睡着,一直张开了眼,看着帐顶,呆呆的看到天明。才合了一合眼睛,倒颠颠倒倒的,做了许多乱梦。到得醒来一看,已是红日满窗。
知道迟了,连忙一骨碌扒起来,出去料理那水陆的事情。忙乱了一会,恰好金少夫人已经来了,静波笑脸相迎,便请金少夫人各处拜佛。金少夫人到各处佛像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会,直拜得她娇喘微微,汗珠点点,面上微微的映出桃花颜色来,更觉得娇艳异常。静波见她面上略略的施丁些儿脂粉,穿着一身元色衣裳,裙下双钩,尖如削笋,觉得常州地方,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,把一个静波看得坐又不是,立又不是,恨不得立时把她搂入怀中,两口儿团成一处。当下静波见金少夫人拜得十分吃力,便请她到自己卧房里头去坐。静波亲手送上一碗洋参茶来道:“少太太方才劳动了,请用些洋参汤儿,扶一扶精力。”金少夫人一笑,也不回言。静波又寻些说话出来,和她兜搭。金少夫人也略略地回答几句。静波又见金少夫人坐在那里,一班婢仆雁翅般列在两旁,心中暗想:这班人立在这里,不好说话,便想个打发他们的法子道:“你们诸位立在这里,也没有什么事情,只要留下一两个人,在这里伺候少太太,其余的人,尽好到敝寺各处去随喜随喜。”众人听了,还不敢走,只看着金少夫人的脸儿。却见金少夫人低着头把一个手指儿咬在口里,不知在那里想什么心事,停了一回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把眼光斜了一斜,向静波先打了一个照会,然后对他们众人说道,“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,你们大伙儿一齐同去,随喜随喜也好。”说着,又指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道:“只把她留在这里便了,我有什么事情,好叫她来叫你们的。”众人巴不得这一声,听了大喜,便一齐一烘的拥了出去,到各处去玩耍去了。只有一个小丫头立在金少夫人旁边。此时房间内,只有男女三人,再没有第四个人,在外间窥探。金少夫人方才抬起头来,向着静波一笑,这一笑直把个色中饿鬼的静波笑得两眼乜斜,浑身乱袅,看着金少夫人的面上只是贼忒嘻嘻的痴笑,却想不出什么话儿。此时静波看着金少夫人,金少夫人也看着静波,两对眼睛就如电光流火一般往来闪烁,好半晌彼此都说不出话来。但觉得金少夫人的神气若离若合的总觉和静波有些关会,盈盈不语,脉脉含情,眉目之间隐隐的露出几分荡意。静波也目不转睛的盯着金少夫人,拼命地看。说也奇怪,金少夫人的举动竟跟着静波的眼光上下左右四围乱转,静波的眼睛看到金少夫人头上,她就把两手去摸摸鬓角,静波的眼光看到金少夫人的身上,她就用两手去扯扯衣裳,这一种神气,真是说也说不出来。静波这个贼秃见了这般模样,晓得事情已到九分,那欠缺的一分只是不好意思自家开口,当下便大着胆子,捱到金少夫人身旁,和她对面坐下,想了一回,方吞吞吐吐地说道:“少太太的为人真是十分难得,少老爷已经死了一年有余,还是这般的记在心上,和他各处去烧香拜忏,超度生天,如今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人?想着少老爷在生的时候不知和少太太怎样的要好,这也是少老爷前世修来的一段福气,方才娶得着少太太这样天仙一样的夫人。”金少夫人听了低着头也不回答,只是把手帕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弄,面上一阵阵的泛出红来。停了一回,忽然看着自己的手帕,阿呀一声道:“怎么我今天这个手帕子是什么人换给我的,我自己用的手帕子却到哪里去了?”说着便叫那个丫头道:“彩莲,你快些到船上去,把我的手帕子找来,须要在牀上各处细细的寻,就是那一块湖色有花的,你去给我寻来,寻着了给钱你买糖吃。”那小丫头听得有糖吃,不分好歹,高高应应地答应一声,迳自去了。这里只剩了金少夫人和静波两人,把个龛灯佛火的和尚禅房变作个色相诸天的大欢喜地。那小丫头去了半晌,方才回来道:“船上各处多寻到了,看不见个手帕,实在寻不出来。”金少夫人故意骂她道:“好个没用的东西,一个手帕,都寻不见,回来我自己上船,去拿给你看。”骂得那丫头撅着嘴,立在一旁,不敢回言。金少夫人骂了几句,也就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