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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声戏
蒋成见他是个德行长者,不好变脸需索,况且票上无名,又不好带他见官。只得延捱几日,等他慷慨的儿子回来,这主肥钱仍在,不怕谁人抢了去。哪里晓得刑厅是个有欲的人,一向晓得林监生巨富,见了这张状子,拿来当做一所田庄,怎肯忽略过去?次日坐堂,就问:“林监生可曾拿到?”蒋成回言:“未奉之先,往浙江去了。求老爷宽限,回日带审。”刑厅大怒,说他得钱卖放,选头号竹板,打了四十,仍限三日一比。
蒋成到神前许愿:不敢再想肥钱,只求早卸干系。怎奈林监生只是不到,比到第三次,蒋成臀肉腐烂,经不得再打,只得嗑头哀告道:“小的命运不好,省力的事差到小的就费力了,求老爷差个命好的去拿,或者林监生就到也不可知。”刑厅当堂就改了值日皂隶。起先蒋成的话,一来是怨恨之辞,二来是脱肩之计,不想倒做了金口玉言,果然头日改差,第二日林监生就到,承票的不费一厘本钱,不受一些惊吓,趁了大块银子,数日之间,完了宪件。蒋成去了重本,摸得二两八折低银,不够买棒疮膏药,还欠下一身债负,自后再不敢买票。钻刺也吃亏,守分也吃亏,要钱也没有,不要钱也没有,在衙门立了二十余年,看见多少人白手成家,自己只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衙门内外就起他一个混名,叫做“蒋晦气”。吏书门子清晨撞着他,定要叫几声大吉利市。久而久之,连官府也知道他这个混名。
起先的刑厅,不过初一十五不许他上堂,平常日子也还随班值役。末后换了一个青年进士,是扬州人,极喜穿着,凡是各役中衣帽齐整、模样干净的就看顾他,见了那褴褛龌龊的,不是骂,就是打。古语有云:楚王好细腰,宫中皆饿死。
只因刑厅所好在此,一时衙门大小,都穿绸着绢起来,头上簪了茉莉花,袖中烧了安息香,到官面前乞怜邀宠。蒋成手内无钱,要请客也请客不来。新官到任两月,不曾差他一次。
有时见了,也不叫名字,只唤他“教化奴才”。蒋成弄得?天?u地,好不可怜。
忽一日刑厅发了二梆,各役都来伺候,见官不曾出堂,大家席地坐了讲闲话。蒋成自知不合时宜,独自一人坐在围屏背后。众人中有一个道:“如今新到个算命的,叫做华阳山人,算得极准,说一句验一句。”又一个道:“果然,我前日去算,他说我驿马星明日进宫,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礼。”又一个道:“他前日说我恩星次日到命,果然第二日赏了一张好牌。”
众人道:“这等,我们明日都去试一试。”那算过的道:“他门前挨挤不开,要等半日才轮得着。”蒋成听见,思量道:“这等是个活神仙了。我蒋成偃蹇半世,将来不知可有个脱运的日子?本待也去算算,只是跟官的人,哪有半日工夫去等?”
踌躇未了,刑厅三梆出堂。只见养济院有个孤老喊状,说妻子被同伴打坏,命在须臾,求老爷急救。刑厅初意原是不肯准的,只因看见蒋成立在阶下,便笑起来道:“唤那教化奴才上来。我一向不曾差你,谁知有你这个教化差人,又有一对教化的原被告,也是千载奇逢,就差你去拿。”标一根签丢下来,蒋成拾了,竟往养济院去。
从一个命馆门前经过,招牌上写一行字道:华阳山人谈命,一字不着,不受命金。
蒋成道:“这就是他们说的活神仙了。”掀帘一看,一个算命的也没有。心上思忖道:“难得他今日清闲,不如偷空进去算算,省得明日来遇着朋友,算得不好,被他齿笑。”走进去,把年月日时说了一遍。山人展开命纸,填了八字五星,仔细一看,忽然哼了一声,将命纸丢下地去,道:“这样命算他怎的?”蒋成道:“好不好也要算算,难道不好的命就是没有命钱的么?”山人道:“这样八字,我也不忍要你命钱。”蒋成道:“什么缘故?”山人道:“凡人命不好看运,运不好看星。你这命局已是极不好的了,从一岁看起,看到一百岁,要一日好运、一点好星也没有。你休怪我说,这样八字,莫说求名求利,就去募缘抄化,人见了你也要关门闭户的。”蒋成被这几句话说伤了心,不觉掉下泪来道:“先生,你说的话虽然太直,却也一字不差。我自从出娘肚皮,苦到如今,不曾舒眉一日,终日痴心妄想,要等个苦尽甘来。据老先生这等说,我后面没有好处了。这样日子过他怎的?不如早些死了的干净!”
起先还是含泪,说到此处,不觉痛哭起来。山人劝他住又不住,教他去又不去,被他弄得没奈何,只得生个法子哄他出门。对他道:“你若要过上好日子,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,就有好处了。”蒋成道:“先生又来取笑,八字是生成的,怎么改得?”
山人道:“不妨,我会改。”重新取一张命纸,将蒋成原八字只颠倒一颠倒,另排上五星运限,后面批上几句好话,折做几折,塞在蒋成袖中道:“以后人问你八字,只照这命纸上讲,还你自有好处。”蒋成知道是浑话,正要从头哭起,忽然有个皂头拿一根火签走进来道:“老爷拿你!”蒋成问什么事发,原来是养济院那个孤老等他不去拿人,又来禀官,故此刑厅差皂头来捉违限。蒋成吃了一惊,随他走进衙去。只见刑厅怒冲冲坐在堂上,见他一到,不容分说,把签连筒推下叫打。蒋成要辩,被行杖的一把拖下,袖中掉出一张纸来。刑厅道:“什么东西?取来我看。”门子拾将上去,刑厅展开,原来是张命纸。从头看了一遍,大惊道:“叫他上来。你这张命纸从哪里来的?是何人的八字?”蒋成道:“就是小人的狗命。”刑厅大笑道:“看你这个教化奴才不出,倒与我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。”当下饶了打,退堂进去。
到私衙见了夫人,不住地笑道:“我一向信命,今日才晓得命是没有凭据的。”夫人问:“怎见得?”刑厅道:“我方才打一个皂隶,他袖中掉下一张命纸,与我的八字一般一样。
我做官,他做皂隶,也就有天渊之隔了,况且又是皂隶之中第一个落魄的,你道从哪里差到哪里?这等看来,命有什么凭据?”夫人道:“这毕竟是刻数不同了。虽然如此,他既与你同时降生,前世定有些缘法,也该同病相怜,把只眼睛看看他才是。”刑厅道:“我也有这个意思。”次日坐川堂,把蒋成叫进来,问他身上为何这等褴褛。蒋成哭诉从前之苦,刑厅不胜怜惜,吩咐衙内取出十两银子,教他买几件衣帽换了来听差。
蒋成嗑头谢了出去,暗中笑个不了。
随往典铺买了几件时兴衣服,又结了一顶瓦楞帽子,到混堂洗一个澡,从头至脚脱旧换新走出来。恰好遇着个磨镜的,挑了一担新磨的镜子。蒋成随着他一面走,一面照,竟不是以前的穷相。心上暗想道:“难道八字改了,相貌也改了不成?”
走进衙门,合堂恭贺。又替他上个徽号,叫做“官同年。”那些穿绸着绢的,羡慕他这几件衣服,都叫做“御赐宫袍”。安息香也送他薰,茉莉花也送他戴,蒋成一时清客起来,弄得那六宫粉黛无颜色。自此以后,刑厅教他贴堂服事,时刻不离,有好票就赏他,有疑事就问他,竟做了腹心耳目。蒋成也不敢欺公作弊,地方的事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倒扶持刑厅做了一任好官。古语道不差,官久自富。蒋成在刑厅手里不曾做一件坏法的事,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钱,不上三年,也做了数干金家事,娶了妻,生了子,买了住房,只不敢奢华炫耀。
忽一日想起:我当初若不是那个算命先生,哪有这般日子?
为人不可忘本。办了几色礼,亲自上门去拜谢。华阳山人见了,不知是哪一门亲戚,问他姓名,蒋成道:“不肖是刑厅皂隶,姓蒋名成,向年为命运?}?x,来求先生推算。先生见贱造不好,替我另改一个八字,自改之后,忽然亨通,如今做了个小小人家,都是先生所赐,故此不敢忘恩,特来拜谢。”山人想了半日,才记起来道:“那是我见你啼哭不过,假设此法,宽慰你的。哪有当真改得的道理?”蒋成道:“彼时我也知道是笑话,不想后来如此如此”把刑厅见了命纸,回嗔作喜,自己因祸得福的话说了一遍。山人道:“世间哪有这等事?只怕还是你自己的命好,我当初看错了也不可知。你说来待我再算一算。”
蒋成将原先八字说去,山人仔细看了一遍道:“原不差,这样八字,莫说成家,饭也没得吃的。你再把改的八字说来看。”
蒋成因那张命纸是起家之本,时刻带在身边,怎敢丢弃?就在夹袋中取出来,与山人一看,山人大笑道:“确然是这个八字上发来的,若照这个命,你不但发财,后来还有官做。”蒋成大笑道:“先生又来取笑,我这个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骗来的,还伯天公查将出来依旧要追了去,还想做什么官?”山人道:“既然前面验了,后面岂有不验之理?待我替你再判几句,留为后日之验。”提起笔来,又续上一个批语。蒋成袖了,作别而去。
不上月余刑厅任满,钦取进京。临行对蒋成道:“我见你一向小心守法,不忍丢你,要带你进京,你可愿去?”蒋成道:“小的蒙老爷大恩,碎身难报,情愿跟去服侍老爷。”刑厅赏了银子安家。蒋成一路随行,到了京中,刑厅考选吏部,蒋成替他内外纠察,不许衙门作弊,尽心竭力,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。主人鉴他数载勤劳,没有什么赏犒,那时节朝中弊窦初开,异路前程可以假借,主人替他做个吏员脚色,拣个绝好县分,选了主簿出来;做得三年,又升了经历;两任官满还乡,宦囊竟以万计。却好又应着算命先生的话,这岂不是理之所无、事之所有的奇话?说来真个耳目一新。说话的,若照你这等说来,世上人的八字,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?古圣贤“死生由命、富贵在天”的话,难道反是虚文不成?看官,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,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,感动天心,所以神差鬼使,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,凑着这段机缘。这就是《孟子》上“修身所以立命”的道理。究竟这个八字不是人改,还是天改的。又有一说,若不是蒋成自己做好事,怎能够感动天心?就说这个八字不是天改,竟是人改的也可。
【评】
这回小说与《太上感应篇》相为表里,当另刻一册,印它几千部,分送衙门人,自有无限阴功,强如修桥砌路。是便是了,只怕吃过洗心汤、烧过告天纸的,就看了它,也不见有甚好处。
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祸至
诗云:
从来形体不欺人,燕颔封侯果是真。
亏得世入皮相好,能容豪杰隐风尘。
前面那一回讲的是“命”字,这一回却说个“相”字。相与命这两件东西,是造化生人的时节搭配定的。半斤的八字,还你半斤的相貌;四两的八字,还你四两的相貌,竟像天平上弹过的一般,不知怎么这等相称。若把两桩较量起来,赋形的手段比赋命更巧。怎见得他巧处?世上人八字相同的还多,任你刻数不同,少不得那一刻之中,也定要同生几个;只有这相貌,亿万苍生之内,再没有两个一样的。随你相似到底,走到一处,自然会异样起来。所以古语道:“人心之不同,有如其面。”这不同的所在已见他的巧了,谁知那相同的所在,更见其巧。若是相貌相同,所处的地位也相同,这就不奇了;他偏要使那贵贱贤愚相去有天渊之隔的,生得一模一样,好颠倒人的眼睛,所以为妙。当初仲尼貌似阳虎,蔡邕貌似虎贲,仲尼是个至圣,阳虎是个权奸,蔡邕是个富贵的文人,虎贲是个下贱的武士,你说哪里差到哪里?若要把孔子认做圣人,连阳虎也要认做圣人了;若要把虎贲认做贱相,连蔡邕也要认做贱相了。这四个人的相貌虽然毕竟有些分辩,只是这些凡夫俗眼哪里识别得来?从来负奇磊落之上,个个都恨世多肉眼不识英雄;我说这些肉眼是造化生来护持英雄的,只该感他,不该恨他,若使该做帝王的人个个知道他是帝王,能做豪杰的人个个认得他是豪杰,这个帝王、豪杰一定做不成了。项羽知道沛公该有天下,那鸿门宴上岂肯放他潜归?淮阴少年知道韩信后为齐王,那胯下之时岂肯留他性命?亏得这些肉眼,才隐藏得过那些异人。还有一说,若使后来该富贵的人都晓得他后来富贵,个个去趋奉他,周济他,他就预先要骄奢淫欲起来了,哪里还肯警心惕虑,刺股悬梁,造到那富贵的地步?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处都有一片深心,不可草草看过。如今却说一个人相法极高,遇着两个面貌一样的,一个该贫,一个该富,他却能分别出来。后来恰好合着他的相法,与前边敷演的话句句相反,方才叫做异闻。
弘治年间,广东广州府南海县,有个财主姓杨,因他家资有百万之富,人都称他为杨百万。当初原以飘洋起家,后来晓得飘洋是桩险事,就回过头来,坐在家中,单以放债为事。只是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:第一桩,利钱与开当铺的不同,当铺里面当一两二两,是三分起息,若当到十两二十两,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。他翻一个案道,借得少的毕竟是个穷人,哪里纳得重利钱起?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,况且本大利亦大,拿我的本去趁出利来,便多取他些也不为虐。所以他的利钱论十的是一分,论百的是二分,论千的是三分。人都说他不是生财,分明是行仁政,所以再没有一个赖他的;第二桩,收放都有个日期,不肯零星交兑。每月之中、初一、十五收,初二、十六放。其余的日子,坐在家中与人打双陆、下象棋,一些正事也不做。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规矩,不是日期再不去缠扰他;第三桩,一发古怪,他借银子与人,也不问你为人信实不信实,也不估你家私还得起还不起,只要看人的相貌何如。若是相貌不济,票上写得多的,他要改少了;若是相貌生得齐整,票上写一倍,他还借两倍与你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他当初在海上,遇个异人传授他的相法,一双眼睛竟是两块试金石,人走到他面前,一生为人的好歹、衣禄的厚薄,他都了然于胸中。这个术法别人拿去趁钱,他却拿来放债,其实放债放得着,一般也是趁钱。当初唐朝李世?e在军中选将,要相那面貌丰厚、像个有福的人,才教他去出征。那些卑微庸劣的,一个也不用。人问他什么缘故?他道薄福之人,岂可以成功名?也就是这个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