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戏

  他那时节的家私,齐头有一万,舍得一年有余,也就去了二千。
  忽然有个通房,焦黄精瘦,生起病来,茶不要,饭不贪,只想酸甜的东西吃,达卿知道是害喜了。问她经水隔了几时,通房道:“三个月不洗身上了。”达卿喜欢得眼闭口开,不住嘻嘻地笑。先在菩萨面前还个小小愿心,许到生出的时节做四十九日水陆道场,拜酬佛力。那些劝做善事的人,闻得他有了应验,一发踊跃前来。起先的募法还是论钱论两的多,到此时募缘的眼睛忽然大了,多则论百,少则论十,要拿住他施舍。
  若还少了,宁可不要,竟像达卿通房的身孕是他们做出来的一般。众人道:“他要生儿子,毕竟有求于我。”他又道:“我有了儿子,可以无求于人。”达卿起先的善念,虽则被菩萨一激而成,却也因自己无子,只当拿别人的东西来撒漫的。此时见通房有了身孕,心上就踌躇起来道:“明日生出来的无论是男是女,总是我的骨血,就作是个女儿,我生平只有半子,难道不留些奁产嫁她?万一是个儿子,少不得要承家守业,东西散尽了,教他把什么做人家?菩萨也是通情达理的,既送个儿子与我,难道教他呷风不成?况且我的家私也散去十分之二,譬如官府用刑,说打一百,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饶了的,菩萨以慈悲为本,决不求全责备,我如今也要收兵了。”从此以后,就用着欲语二句:无钱买茄子,只把老来推。
  募化的要多,他偏还少,好待募化的不要,做个退兵之策。
  俗语又有四句道得好:善门难开,善门难闭。
  招之则来,推之不去。
  当初开门喜舍的时节,欢声也震天;如今闭门不舍的时节,怨声也震地。一时间就惹出许多谤詈之言,道他为善不终,“且看他儿子生得出,生不出?若还小产起来,或是死在肚里,那时节只怕懊悔不及。”谁想起先祝愿的话也不灵,后来诅咒之词也不验,等到十月满足,一般顺顺溜溜生将下来。达卿立在卧房门前,听见孩子一声叫响,连忙问道:“是男是女?”
  收生婆子把小肚底下摸了一把,不见有碍手的东西,就应道:“只怕是位令爱。”达卿听见,心上冷了一半。过了一会,婆子又喊起来道:“恭喜,只怕是位令郎。”达卿就跳起来道:“既然是男,怎么先说是女,等我吃这一惊?”口里不曾说得完,两只脚先走到菩萨面前了,嗑一个头,叫一声“好菩萨”,正在那边拜谢,只见有个丫鬟如飞地赶来道:“收生婆婆请老爹说话。”达卿慌忙走去,只说产母有什么差池,赶到门前,立住问道:“有什么话讲?”婆子道:“请问老爹,这个孩子还是要养他起来、不养他起来?”达卿大惊道:“你说得好奇话,我六十多岁才生一子,犹如麒麟、凤凰一般,岂有不养之理?”婆子道:“不是个儿子。”达卿道:“难道依旧是女儿不成?”婆子道:“若是女儿,我倒也劝你养起来了。”达卿道:“这话一发奇,既不是儿子,又不是女儿,是个什么东西?”婆子道:“我收了一世生,不曾接着这样一个孩子,我也辨不出来,你请自己进来看。”达卿就把门帘一掀,走进房去,抱着孩子一看,只见:肚脐底下,腿胯中间,结子丁香,无其形而有其迹;含苞豆蔻,开其外而闭其中,凹不凹,凸不凸,好像个压扁的馄饨;圆又圆,缺又缺,竟是个做成的肉饺。逃于阴阳之外,介乎男女之间。
  原来是个半雌不雄的石女。达卿看了,叹一口气,连叫几声“孽障”,将来递与婆子道:“领不领随在你们,我也不好做主意。”说完,竟出去了。达卿之妻道:“做一世人,只生得这些骨血,难道忍得淹死不成?就当不得人养,也只当放生一般,留在这边积个阴德也是好的。”就教婆子收拾起来,一般教通房抚养。
  却说达卿走出房去,跑到菩萨面前,放声大哭。哭了一场,方才诉说道:“菩萨,是你亲口许我的,教我散去家私,还我一个儿子,我虽不曾尽依得你,这二、三千两银子也是难出手的。
  别人在佛殿上施一根椽,舍一个柱,就要祈保许多心事;我舍去的东西,若拿来交与银匠,也打得几个银孩子出来,难道就换不得一个儿子?便是儿子舍不得,女儿也还我一名,等我招个女婿养养老也是好的。再作我今生罪深孽重,祈保不来,素性不教我生也罢了,为什么弄出这个不阴不阳的东西,留在后面现世?”说完又哭,哭完又说,竟像定要与菩萨说个明白地一般。哭到晚间,精神倦了,昏昏地睡去。那镜子里面依旧像前番说起话来道:“不要哭,不要哭,我当初原与你说过的,你不失信,我也不失信。你既然将就打发我,我也将就打发你,难道舍不得一份死宝,就要换个完全活宝去不成?”达卿听见,又跪下来道:“菩萨,果然是弟子失信,该当绝后无辞了。只是请问菩萨,可还有什么法子忏侮得么?”菩萨道:“你若肯还依前话,拚着家私去施舍,我也还依前话,讨个儿子来还你就是。”达卿还要替他订个明白,不想再问就不应了,醒来又是一梦。心上思量道:“菩萨的话原说得不差,是我抽他的桥板,怎么怪得他拔我的短梯?也罢,我这些家私依旧是没人承受的了,不如丢在肚皮外散尽了他,且看验不验?”到第二日,照前番的套数,菩萨面前,重发誓愿,呼集众人,教他“不可因我中止善心,不来劝我布施,凡有该做的好事,不时相闻,自当领教。”众人依旧欢呼念佛而去。
  那一年,恰好遇着奇荒,十家九家绝食,达卿思量道:“古语云:‘饥时一口,饱时一斗。’此时舍一分,强如往常舍十分,不可错了机会。”就把仓中的稻子尽数发出来,赈济饥民;又把盐本收起来,教人到湖广、江西买米来赈粥,一连舍了三月,全活的饥民不止上千,此时家私将去一半。心上思量道:“如今也该有些动静了。”只管去问通房:“经水来不来,肚子大不大,可想吃什么东西?”通房都道:“一些也不觉得。”达卿心上又有些疑惑起来道:“我舍的东西虽然不曾满数,只是菩萨也该把个消息与我,为什么比前倒迟钝起来?”
  忽一日,丫鬟抱了那个石女,走到达卿面前道:“老爹抱抱孩子,我要去有事。”这孩子生了半年,达卿不曾沾手,因他是个怪物,见了就要气闷起来。此时欲待不接,怎奈那丫鬟因小便紧急,不由家主情愿,丢在怀中竟上马桶去了。达卿把孩子仔细一看,只见眉清目秀,耳大鼻丰,尽好一个相貌。就叹口气道:“这样一个好孩子,只差得那一些,就两无所用。我的罪业固然重了,你在前世作了什么恶,就罚你做这样一件东西?”说完,把他抱裙揭开,看那腰下之物,不想看出一场大奇事来。你道什么奇事?那孩子生出来的时节,小便之处男女两件东西都是有的,只是男子的倒缩在里面,女子的倒现在外边,所以男不像男,女不像女;如今不知什么缘故,女子的渐渐长平了,男子的又拖了半截出来,竟不知是几时变过的?他母亲夜间也不去摸他,日间也不去看他,此时达卿无心看见,就惊天动地叫起来道:“你们都来看奇事!”一时间,妻子通房、丫鬟使婢,都走拢来道:“什么奇事?”达卿把孩子两脚扒开与众人看。众人都大惊道:“这件东西是哪里变出来的?
  好怪异!”达卿道:“这等看起来,分明是菩萨的神通了。想当初降生的时节,他原做个两可的道理,试我好善之心诚与不诚,男也由得他,女也由得他,不男不女也由得他。如今见我的家私舍去一半,所以也拿一半来安慰我。这等看来,将来还不止于此。只是这一半也还是拿不稳的。我若照以前中止了善心,焉知伸得出来的缩不进去?如今没得说,只是发狠施舍就是了。”当日率了妻子通房,到菩萨面前嗑了无数的头,就去急急寻好事做。
  不多几时,场下瘟病大作,十个之中,医不好两三个。薄板棺材,从一两一口卖起,卖到五、六两还不祝达卿就买了几??木头,叫上许多匠作,昼夜做棺材施舍。又着人到镇江请明医,苏州买药料,把医生养在家中,施药替人救治。医得好的,感他续命之恩;医不好的,衔他掩尸之德。不上数月,又舍去二三千金。再把孩子一看,不但人道又长了许多,连肾囊肾子都褪出来了。达卿一来因善事圆满,二来因孩子变全,就往各寺敦请高僧,建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,酬还夙愿。功德完日,正值孩子周试之期,数百里内外受惠之人都来庆贺。以前达卿因孩子不雌不雄,难取名字,直到此时,方才拿得定是个男子,因他生得奇异,取名叫做奇生。后来易长易大,一些灾难也没有,资性又聪明,人物又俊雅,全不像灶户人家生出来的。达卿延请明师,教他诵读,十六岁就进学,十八岁就补廪。补廪十年,就膺了恩选,做过一任知县,一任知州。致仕之时,家资仍以万计。达卿当初只当不曾施舍,白白得了一个贵子,又还饶了一个封君,你道施舍的利钱重与不重?可见作福一事,是男人种子的仙方,女子受胎的秘决,只是施舍的银子,不可使它落空,都要做些眼见的功德。
  如今世上无子的人,十个九个是财上安命的,哪里拚得施舍?究竟那些家产,终久是别人的,原与施舍一样。他宁可到死后分赃,再不肯在生前作福,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有两个主意横在胸中,所以不肯割舍。第一个主意,说焉知我后来不生,生出来还要吃饭;不知天有生人,必有养人,哪有个施恩作福修出来的儿子会饿死的?第二个主意,说有后无后,是前生注定的,哪里当真修得来?不知因果一事,虽未必个个都像施达卿应得这般如响,只是钱财与子息这两件东西,大约有些相碍的。钱财多的人家,子息定少;子息多的人家,钱财必希不信但看打鱼船上的穷人,卑田院中的丐妇,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那儿子横一个,竖一个,止不住只管生出来;盈千累万的财主,妻妾满堂,眼睛望得血出,再不见生,就生了也养不大。
  可见银子是妨人的东西,世上无嗣的诸公,不必论因果不因果,请多少散去些,以为容子之)地。
  【评】
  施达卿是个极有算计的人,前半段施舍也不妙,后半段施舍也不妙,妙在中间歇了一歇。若竟施舍到头,明明白白生个儿子出来,就索然无味,没有这样好小说替他流芳百世了。如今世上为善不终之人,个个都可以流芳百世,只要替做小说的想个收场之法耳。

  第十回  移妻换妾鬼神奇

  词云:
  齑菜瓶翻莫救,葡萄架倒难支。
  阃内烽烟何日靖,报云死后班师。
  欲使妇人不妒,除非阉尽男儿。
  醋有新陈二种,其间酸味同之。
  陈醋只闻妻妒妾,近来妾反先施。
  新醋更加有味,唇边咂尽胭脂。
  这首词名为《何满子》,单说妇人吃醋一事。人只晓得醋乃妒之别名,不知这两个字也还有些分辨。“妒”字从才貌起见,是男人、女子通用得的;“醋”字从色欲起见,是妇人用得着、男子用不着的。虽然这两个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,究竟咀嚼起来,妒是个歪字眼,醋是件好东西。当初古人命名,一定有个意思,开门七件事,醋是少不得的,妇人主中馈,凡物都要先尝,吃醋是她本等,怎么比做争锋夺宠之事?要晓得争锋争得好,夺宠夺得当,也就如调和饮食一般,酯用得不多不少,那吃的人就但觉其美而不觉其酸了;若还不当争而争,不当夺而夺,只顾自己不管别人,就如性喜吃酸的妇人安排饮食,只向自己的心,不管别人的口,当用盐酱的都用了醋,那吃的人自然但觉其酸而不觉其美了。可见“吃醋”二字,不必尽是妒忌之名,不过说它酸的意思,就如秀才悭吝,人叫他酸子的一般。
  究竟妇人家这种醋意,原是少不得的。当醋不醋谓之失调;要醋没醋谓之口淡。怎叫做当醋不醋?譬如那个男子,是姬妾众的,外遇多的,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钳束住了,还不至于纵欲亡身;若还见若不见,闻若不闻,一味要做女汉高,豁达大度,就像饮食之中,有油腻而无齑盐,多甘甜而少酸辣,吃了必致伤人,岂不叫做失调?怎叫做要醋没醋?譬如富贵人家,珠翠成行,钗环作队,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夹在中间,愈加觉得津津有味;若还听我自去,由我自来,不过像个家鸨母迎商奉客,譬如饮食之中,但知鱼肉之腥膻,不觉珍馐之贵重,滋味甚是平常,岂不叫做口淡?只是这件东西,原是拿来和作料的,不是拿来坏作料的,譬如药中的饮子,姜只好用三片,枣只好用一枚,若用多了,把药味都夺了去,不但无益,而反有损,那服药的人,自然容不得了。
  从来妇人吃醋的事,戏文、小说上都已做尽,哪里还有一桩剩下来的?只是戏文、小说上的妇人,都是吃的陈醋,新醋还不曾开坛,就从我这一回吃起。陈醋是大吃小的,新醋是小吃大的。做大的醋小,还有几分该当,就酸也酸得有文理。况且她说的话,丈夫未必心服,或者还有几次醋不着的;惟有做小的人,倒转来醋大,那种滋昧,酸到个没理的去处,所以更觉难当。况且丈夫心上,爱的是小,厌的是大。她不醋就罢,一醋就要醋着了。区区眼睛看见一个,耳朵听见一个。
  眼睛看见的是浙江人,不好言其姓氏,丈夫因正妻无子,四十岁上娶了一个美妾。这妾极有内才,又会生子,进门之后,每年受一次胎,只是小产的多,生得出的少。她又能钳制丈夫,使他不与正妻同宿。一日正妻五旬寿诞,丈夫禀命于她,说:“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,不好教她守空房。我权过去宿一晚,这叫做‘百年难遇岁朝春’,此后不以为例就是了。”其妾变下脸来道:“你去就是了,何须对我说得!”她这句话是煞气的声口,原要激他中止的。谁想丈夫要去的心慌,就是明白禁止,尚且要矫诏而行。何况得了这个似温不严的旨意,哪里还肯认做假话,调过头去竟走。其妾还要唤他转来,不想才走进房,就把门窗紧闭,同上牙床,大做生日去了。十年割绝的夫妻,一旦凑做一处,在妻子看了,不消说是久旱逢甘雨;在丈夫看了,也只当是他乡遇故知,诚于中而形于外,自然有许多声响做出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