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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声戏
想是你家曾谋死什么客人么?”雪娘道:“并无此事。”运官道:“我方才起来取夜壶,明明有个穿青的汉子,背了冤单,跪在床前告诉。见你咳嗽一声,就不见了,岂不是鬼?若不是你家谋杀,为什么在此出现?”雪娘口中只推没有,肚里思量道:“或者是那个穷鬼害病死了,冤魂不散,又来缠扰也不可知。”心上又喜又怕,喜则喜阳间绝了祸根,怕则怕阴间又要告状。
运官疑了一夜,次日起来,密访邻舍。邻舍道:“客人虽不曾谋死,骗人一项银子是真。”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挣的银子,白白被她骗去,告到官司,反受许多屈刑,后来背了冤单,逢人告诉的话,说了一遍。运官道:“这等,那姓王的死了不曾?”邻舍道:“闻得他病在寓处好几日了,死不死却不知道。”运官就寻到他寓处,又问他邻舍说:“王四死了不曾?”邻舍道:“病虽沉重,还不曾死,终日发狂发躁,在床上乱喊乱叫道:‘这几日不去诉冤,便宜了那个淫妇。’说来说去,只是这两句话,我们被他聒噪不过。只见昨夜有一、二更天不见响动,我们只说他死了。及至半夜后又忽然喊叫起来道:‘贱淫妇,你与客人睡得好,一般也被我搅扰一常’这两句话,又一连说了几十遍,不知什么缘故?”运官惊诧不已,就教邻舍领到床前,把王四仔细一看,与夜间的面貌一些不差。就问道:“老王,你认得我么?”王四道:“我与老客并无相识,只是昨夜一更之后,昏昏沉沉,似梦非梦,却像到那淫妇家里,有个客人与她同睡,我走去跪着诉冤,那客人的面貌却像与老客一般。这也是病中见鬼,当不得真,不知老客到此何干?”运官道:“你昨夜见的就是我。”把夜来的话对他说一遍,道:“这等看来,我昨夜所见的,也不是人,也不是鬼,竟是你的魂魄。我既然目击此事,如何不替你处个公平?
我是解漕粮的运官,你明日扶病到我船上来,待我生个计较,追出这项银子还你就是。”王四道:“若得如此,感恩不荆”运官当日依旧去嫖雪娘,绝口不提前事。只对妈儿道:“我这次进京盘费缺少,没有缠头赠你女儿。我船上耗米尚多,你可叫人来发几担去,把与女儿做脂粉钱。只是日间耳目不便,可到夜里着人来龋”妈儿千感万谢,果然到次日一更之后,教龟子挑了箩担,到船上巴了一担回去,再来发第二担,只见船头与水手把锣一敲,大家喊起来道:“有贼偷盗皇粮,地方快来拿获!”惊得一河两岸,人人取棒,个个持枪,一齐赶上船来,把龟子一索捆住,连箩担交与夜巡。夜巡领了众人,到他家一搜,现搜出漕粮一担。运官道:“我船上空了半舱,约去一百二十余担都是你偷去了,如今藏在哪里?快快招来!”
妈儿明知是计,说不出教我来挑的话,只是跪下讨饶。运官喝令水手,把妈儿与龟子一齐捆了,吊在桅上,只留雪娘在家,待她好央人行事。
自己进舱去睡了,要待明日送官。
地方知事的去劝雪娘道:“他明明是扎火囤的意思,你难道不知?漕米是紧急军粮,官府也怕连累,何况平民?你家脏证都搜出来了,料想推不干净。他的题目都已出过,一百二十担漕米,一两一担,也该一百二十两。你不如去劝母亲,教她认赔了罢,省得经官动府,刑罚要受,监牢要坐,银子依旧要赔。”雪娘走上船来,把地方所劝的话对妈儿说了。妈儿道:“我也晓得,他既起这片歹心,料想不肯白过,不如认了晦气,只当王四那宗银子不曾骗得,拿来舍与他罢。”就央船头进舱去说,愿偿米价,求免送官。舱中允了,就教拿银子来交。妈儿是个奸诈的人,恐怕银子出得容易,又要别生事端,回道:“家中分文没有,先写一张票约,待天明了,挪借送来。”运官道:“朝廷的国课,只怕她不写,不怕她不还,只要写得明白。”妈儿就央地方写了一张票约,竟如供状一般,送与运官,方才放了。等到天明,妈儿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,只说各处借来的,交与运官。
谁想运官收了银子,不还票约,竟教水手开船。妈儿恐贻后患,雇只小船,一路跟着取讨,直随至高邮州,运官才教上船去,当面吩咐道:“我不还票约,正要你跟到途中,与你说个明白,这项银子不是我有心诈你的,要替你偿还一主冤债,省得你到来世变驴变马还人。你们做娼妇的,哪一日不骗人,哪一刻不骗人?若都教你偿还,你也没有许多银子。只是那富家子弟,你骗他些也罢了,为什么把做手艺的穷人当做浪子一般耍骗?他伏事你五、六年,不得一毫赏赐,反把他银子赖了,又骗官府枷责他,你于心何忍?他活在寓中,病在床上,尚且愤恨不过,那魂魄现做人身,到你家缠扰;何况明日死了,不来报冤?我若明明劝你还他,就杀你剐你,你也决不肯取出。
故此生这个法子,追出那主不义之财。如今原主现在我船上,我替你当面交还,省得你心上不甘,怪我冤民作贱。”就从后舱唤出来,一面把银子交还王四,一面把票约掷与妈儿。妈儿嗑头称谢而去。
王四感激不尽,又虑转去之时,终久要吃淫妇的亏,情愿服事恩人,求带入京师,别图生理。运官依允,带他随身而去,后来不知如何结果。
这段事情,是穷汉子喜风流的榜样。奉劝世间的嫖客及早回头,不可被戏文小说引偏了心,把血汗钱被她骗去,再没有第二个不识字的运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。
【评】
有人怪这回小说,把青楼女子忒煞骂得尽情,使天下人见了,没一个敢做嫖客,绝此辈衣食之门,也未免伤于阴德。我独曰不然:若果使天下人见了,没一个敢做嫖客,那些青楼女子没有事做,个个都去做良家之妇了。这种阴德更自无量。
第八回 鬼输钱活人还赌债
诗云:
世间何物最堪仇,赌胜场中几粒骰。
能变素封为乞丐,惯教平地起戈矛。
输家既入迷魂阵,赢处还吞钓命钩。
安得人人陶士行,尽收博具付中流。
这首诗是见世人因赌博倾家者多,做来罪骰子的。骰子是无知之物,为什么罪它?不知这件东西虽是无知之物,却像个妖孽一般,你若不去惹它,它不过是几块枯骨,六面钻眼,极多不过三十六枚点数而已;你若被它一缠上了,这几块枯骨就是几条冤魂,六面钻眼就是六条铁索,三十六枚点数就是三十六个天罡,把人捆缚住了,要你死就死,要你活就活,任有拔山举鼎之力,不到乌江,它决不肯放你。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,只要将好好的人家央它去送。起先要赢别人的钱,不想到输了自家的本;后来要翻自家的本,不想又输与别人的钱。输家失利,赢家也未尝得利,不知弄它何干?说话的,你差了。
世上的钱财定有着落,不在这边,就在那边,你说两边都不得,难道被鬼摄去了不成?看官,自古道:“鹬蚌相持,渔翁得利。”
那两家赌到后来,你不肯歇,我不肯休,弄来弄去,少不得都归到头家手里。所以赌博场上,输的讨愁烦,赢的空欢喜,看的陪工夫,刚刚只有头家得利。当初一人,有千金家事,只因好赌,弄得精穷。手头只剩得十两银子,还要拿去做孤注。
偶从街上经过,见个道人卖仙方,是一口价,说十两就要十两,说五两就要五两,还少了就不肯卖。那方又是封着的,当面不许开,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。此人把他面前的方一一看过,看到一封,上面写着:赌钱不输方价银拾两。
此人大喜,思量道:“有了不输方去赌,要千两,就千两,要万两,就万两,何惜这十两价钱?”就尽腰间所有,买了此方。拿回去拆开一看,止得四个大字道:只是拈头。
此人大骇,说被他骗了,要走转去退。仔细想一想道:“话虽平常,却是个至理。我就依着他行,且看如何应验?”
从此以后,遇见人赌,就去拈头。拈到后来,手头有了些钞,要自己下场,想到仙方的话,又熬住了。拈了三年头,熬了三年赌,家资不觉挣起一半,才晓得那道人不是卖的仙方,是卖的道理。这些道理人人晓得,人人不肯行。此人若不去十两银子买,怎肯奉为蓍蔡?就如世上教人读书,教人学好,总是教的道理。但是先生教学生就听,朋友劝朋友就不听,是什么缘故?先生去束修、朋友不去束修故也。
话休絮烦,照方才这等说来,拈头是极好的生意了。如今又有一人为拈头反拈去了一份人家,这又是什么缘故?听在下说来便知分晓。嘉靖初年,苏州有个百姓,叫做王小山。为人百伶百俐,真个是眉毛会说话,头发都空心的。祖上遗下几亩田地,数间住房,约有二、三百金家业。他的生性再不喜将本觅利,只要白手求财。自小在色盆行里走动,替头家分分筹,记记帐,拈些小头,一来学乖,二来糊口。到后来人头熟了,本事强了,渐渐地大弄起来。遇着好主儿,自己拿银子放头;遇着不尴尬的,先教付稍,后交筹码,只有得趁,没有得陪。
久而久之,名声大了,数百里内外好此道的,都来相投,竟做了个赌行经纪。他又典了一所花园居住,有厅有堂,有台有榭,桌上摆些假古董,壁上挂些歪书画,一来装体面,二来有要赌没稍的,就作了银子借他,一倍常得几倍。他又肯撒漫,家中雇个厨子当灶,安排的肴馔极是可口,拈十两头,定费六、七两供给,所以人都情愿作成他。往来的都是乡绅大老、公子王孙,论千论百家输赢,小可的不敢进他门槛。常常有人劝他自己下场;或者扯他搭一份,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,百风吹他不动,只是醒眼看醉人。却有一件不好,见了富家子弟,不论好赌不好赌,情愿不情愿,千方百计,定要扛他下场;下了场,又要串通惯家弄他一个,不输个干净不放出门。他从三十岁开场起,到五十岁这二十年间,送去的人家,若记起帐来,也做得一本百家姓。只是他趁的银子大来大去,家计到此也还不上千金。
那时齐门外有个老者,也姓王,号继轩,为人智巧不足,忠厚有余。祖、父并无遗业,是他克勤克苦挣起一份人家。虽然只有二、三千金事业,那些上万的财主,反不如他从容。外无石崇、王恺之名,内有陶朱、猗顿之实。他的田地都买在平乡,高不愁旱,低不愁水;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,租收得重,税纳得轻;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间,前有秫田,后有菜圃,开门七件事,件件不须钱买,取之宫中而有余。性子虽不十分悭吝,钱财上也没得错与人。田地是他逐亩置的,房屋是他逐间起的,树木是他逐根种的,若有豪家势宦要占他片瓦尺土,一草一木,他就要与你拚命。人知道他的便宜难讨,也不去惹他。上不欠官粮,下不放私债。不想昧心钱,不做欺公事,夫妻两口逍遥自在,真是一对烟火神仙。只是子嗣难得,将近五旬才生一子,因往天竺山祈嗣而得,取名唤做竺生。生得眉清目秀,聪颖可佳。
将及垂髫,继轩要送他上学,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,习于下流,特地请一蒙师在家训读,半步不放出门。教到十六七岁,文理粗通,就把先生辞了。他不想儿子上进,只求承守家业而已。
偶有一年,苏州米粮甚贱,继轩的租米不肯轻卖,闻得山东、河南一路年岁荒歉,客商贩六陈去粜者,人人得利。继轩就雇下船只,把租米尽发下船,装往北路粜卖。临行吩咐竺生道:“我去之后,你须要闭门谨守,不可闲行游荡,结交匪人,花费我的钱钞。我回来查帐,若少了一文半分,你须要仔细!”
竺生唯唯听命,送父出门,终日在家静坐。
忽一日生起病来,求医无效,问卜少灵。母亲道:“你这病想是拘束出来的,何不到外面走走,把精神血脉活动一活动,或者强如吃药也不可知。”竺生道:“我也想如此,只是我不曾出门得惯,东西南北都不知,万一走出门去,寻不转来,如何是好?”母亲道:“不妨,我叫表兄领你就是。”次日叫人到娘家,唤了侄儿朱庆生来。庆生与竺生同年只大得几月,凡事懵懂,只有路头还熟。当日领了竺生,到虎丘三塘游玩了一日,回来不觉精神健旺,竟不是出门时节的病容了。母亲大喜,以后日逐教他出去踱踱。
一日走到一个去处,经过一所园亭,只见:曲水绕门,远山当户。外有三折小桥,曲如之字;内有千重密槛,碎若冰纹。假山高耸出墙头,积雨生苔,画出个秋色满园关不住;芳树参差围屋角,因风散绮,弄得个春城无处不飞花。粉墙千堞白无痕,疑人凝寒雪洞;野水一泓青有翳,知为消夏荷亭。可称天上蓬莱,真是人间福地。若非石崇之金谷,定为谢傅之东山。所喜者及肩之墙可窥,所苦者如海之门难入。
竺生看了,不觉动心骇目,对庆生道:“我们游了几日名山,到不如这所花园有趣。外观如此富丽,里面不知怎么样精雅,可惜不能够遍游一游。”庆生道:“这园毕竟是乡宦人家的,定有个园丁看守,若把几个铜钱送他,或者肯放进去也不可知,但不知他住在哪一间屋里?”竺生道:“这大门是不闩的,我们竟走进去,撞着人问他就是了。”两人推开大门,沿着石子路走,走过几转回廊,并不见个人影。行到一个池边,只见许多金鱼浮在水面,见人全不惊避。两人正看得好,忽有一人,头戴一字纱巾,身穿酱色道袍,脚踏半旧红鞋,手拿一把高丽纸扇,走到二人背后,咳嗽一声,二人回头,吓出一身冷汗。看见如此打扮,定不是园丁了,只说是乡宦自己出来,怕他拿为贼论,又不敢向前施礼,又不敢转身逃避,只得假相埋怨。一个道:“都是你要进来看花。”一个道:“都是你要来看景致。”口里说话,脸上红一块,白一条,看他好不难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