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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
且说佛门旧例,寺中住持回首过了七七之后,要请诸山长老会汤,然后议论别请长老住持。是日首座道:“众位和尚在上,自长老西归之后,将衣钵留与济颠,其如济颠,颠病越加沉重,搅得禅门不成规矩。今日列位在此,敢烦劝戒一番,倘得归正,也好承接本山香火,不枉师父认识一番。”众位道:“今日不知济公却在何处,趁我等未散,可速寻来劝诲,省得错过,再请不便。”首座即遣行者去寻。济公方在城中,送了半来起身,同到飞来峰牌楼下,唤了许多小厮,往溪中摸鹅卵石。红的一堆,白的一堆,青黄黑的共分作一堆、领着小厮们周围旋转。有人问他何事,济公曰:“我与师父做法事,串五方。”侍者看见,即忙唤道:“济公,济公,今日首座请了许多师父,在方丈会汤,特令我来奉请。”济公道:“我有正经佛事,说甚么会汤,竟说请我吃酒,我就来了。”提着草鞋,走进方丈。大笑道:“你们坐的好似子孙堂,中间少个太君娘。”首座道:“你且莫颠,师父已作古人,只有你在这里,你可作些正经,也与师父增气。”济公曰:“气是增不得的,我若增气,只好与你们终日打闹,那得这许多肚皮袋气。”众僧听了大怒道:“某等清净禅门,如何容得这等没正经歪乌辣的狗种!”济公道:“看你这伙秃驴,有甚正经!正是冰炭不同炉,你看我不在眼上,我看你不在眉尖。长老方终死的,便有许多说话。日常间还是我的肚皮宽容,包含你们许多贼头狗脑的歪事。如今你们到趁着众位之势,花唇巧舌,仗义执言,虚敬虚恭,鬼心鬼眼。请问你那一句佛法你讲得来?那一句佛法你悟得透?怎么前日抢衣钵的时节,不见你们说正经话?今日就是说正经话的,也在里边成团打块,手长脚快,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。今朝的口气,果然正经体面,果然冠冕,想起前日光景你们的形神,屎肚子俱透露在外。”众僧却被济公数数落落,说个畅快,众僧不觉无名火发,内中一个出尖长老,绰号叫做孙行者,提了一条禅杖,飞也奔将出来。
济公早已收抬包袱停当,背了就走出门。就往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,离了灵隐寺,过了六条桥,迳到净慈寺投宿一宵。次旱到浙江亭过了渡,往台州进发,到了诸暨地方。只见一个年少头陀,同着一个年老的妇人,抬着一乘竹兜,兜上挂着黄布帐子,帐用一尊观世音菩萨,座下有空采袋一只。一老一小,却是来路远了,扛抬不动,光景甚是狼狈。济公问道:“今日那里佛会?抬着观音,可是去助会的么?”那婆婆道:“没奈何干这勾当。这小子是我孙儿,他父亲旧年死了,目下他母亲病势沉重,没有调理,无计设处。近边有个小庙,庙里一尊观音,勉强做个竹兜,抬出化缘。不料化缘全要口嘴伶俐,才有利市。似我老小两口,不会念经,不会说咒,光光念着一句观音菩萨,谁肯布施。所以清早出来,已到日蹉,仍旧空袭一只,分文也无,如何是好?”济公听见他说得苦楚,便道:“婆婆放下,待我与你孙儿抬着,我包袱内有木鱼一个,破钹半扇,取出来,每人拿着一件,到了人烟凑集之处,我自有法,包你满载而归。”
果然到了市上,济公打起钹来,孙儿打看木鱼,高声念起颂子,四下里俱来打围拱听,济公念得有兴。那市上的人,有银的钱的米的、布头线索的,一霎时,人头上接递将来,袋已满了。天已晚了,济公依旧帮他抬了,慢慢回去。到得家时,不料他婆婆孙子两个走了出门,病者没人照看,早已呜呼哀哉了也。济公见此光景,益觉惨然,即忙将钱米变易,了却后事。婆婆伤心太过,不觉一晕倒地,急救方苏,又无料理之处。济公只得向人说道:“我是婆婆外甥。”央了邻妈看守婆婆,勉强又同孙儿抬着观音上街,抛着颂子,或说因果。市上的人淘淘阵阵,俱来听着,那银钱米谷之类,一时凑集,众人看见挑抬不起,不用米谷,都是银钱布帛。如此做了七日,婆婆见了许多东西,病也好了。此时只恐外甥要去,极意奉承济公。济公道:“够了够了。”
次日,连那衣包也忘记背了,竟自走路。到了飞云渡边,溪水正溜,见一老者手持竹杖,将要过溪,济公疾忙上前道:“溪流汹涌。”老者仔细一看。济公道:“我驼你过去罢。”到了彼岸,老者道:“我却无物相酬,袖中有干酒一包送你,只怕你出家人不用酒的。”济公听见说是干酒,却也稀奇,正是对科之物,但不知何以叫做干酒。老者道:“每一日,只用一粒放在壶中,一日尽醉,若用两粒,就狂醉难当,若用三粒,七日不醒。”济公得了,致谢别去,回头就不见了老者,异叹久之。
又走了数里,只见一长一矮两个和尚,挑着高担走来。见济公是个孤身,却就放下担子道:“小子休走!”济公晓得遇了鏖头,即便站住。矮的和尚即在担上抽出一条戒尺,照头就打,济公只得跪下求饶。那长的道:“快快挑起担子。”济公也其得挑了随行。济公心思一计,道:‘师父来得远了,不知可用酒么?”和尚听见酒之一字,却就和软问道:“此处你有熟识酒店么?”济公道:“熟识却无,方才一位老者送我干酒一包,只要一个瓶子,可吃一日。走得倦了,可以接力。”和尚道:“我担子有个葫芦,取出可以藏酒,就在此松林之内停憩片时。”济公就将葫芦取水,放下一粒红药,霎时馨香扑鼻,两个不觉流涎,一啜而尽。还道:“不够,不够。”济公看见有些光景,依着老者之言,放下三粒,和尚尽兴而毕。济公立在边头,一滴不敢沾唇。只见一对手软,两个头悬。眼乜斜,不知南北;脚转折,怎辨东西。济公道:“这干酒是老者与我闲常解渴的宝贝,那知是今日救命的仙丹。”两个倒地酣呼,不知人事。济公怕他醒来,身子难脱,也就放出手段,将担上索子解开,把两个凶徒捆缚在黑松林下,到得醒来,也须七日,济公方得取道前去。这也是罗汉魔头,金星化解。
且说济公离了鏖僧,直趋嵊县。那知嵊县是个富庶之乡,却不好佛,见了和尚,大约似眼内之钉,肉中之刺,不大有缘。济公脱了鏖僧之厄,一口气走了许多路头,肚中饥饿,寻得一个竹简盛水,取出干酒放下一粒,只好消遣微醺,却是软饱。走了许多人家,不得一碗饭吃,如何再走?偶然走到一座古塔之下,前无僧寮,后无廊舍,止有一块高大莲花石座可以息足,山坡之下,却是行人大路。济公周围看了一番,就爬上石去,趺膝袒肩而坐。心中记得金粟如来放大光明咒,嘿持七遍,便可以放大光明。心中作一观相,持诵此咒。少时,一缕青光吐起,就有白光红光黄光,五色迸现而出,盘盘施旋,直绕塔顶。四方观者,男男女女,杂沓而来,仔细看时,却不是塔上起的,原来俱在济公顶门放出。济公闭目瞑坐,就有近村人家来烧香的,礼拜的,供香花的,供素食的。济公也就随意饱餐,仍复瞑坐,收回光彩。正待下座行走,只见乡绅朋友,财主里老,填街塞道而来,曰:“敝地从无圣僧高士到此,所以不识礼貌。今见毫光满道,瑞霭千层,方知活佛降临,就请到后面净室住下。”济公道:“云本无心出岫,风来有意扬幡,信有机缘,何妨驻锡。”从此声名远迩传播,就有许多僧众,内外护持,俱道活佛降临。破悭旋舍,先搭了几间蓬厂,造了两层大殿,即便修起古塔,层层点起塔灯,不一年间,就成一个丛林。虽然济公日常有干酒暗中助兴,奈何胸中浩浩落落,不得荤腥爽快,却是闷怀。兼之起了还乡之念,一刻难熬,遂于次日五更起来,披了旧日破坏褊衫,挥手而去。人俱不知踪迹,只说活佛依旧归天去了。至今传下法派,古塔重光,绵远不绝。正是:
古佛临凡没去来,忍教塔顶长莓苔。
孤云一片栖黄鹤,七级灯光照九埃。
第十四回 天台山赤身访舅 檀板头法律千钧
却说济公从古塔脱身,随路化缘吃饭。带得一个破瓢,紧紧藏在身傍,却是为何?只缘酒兴不时勃发,就往池中取水,放下一粒红药,吃了一日。人却不知是酒,只说是个清水和尚。人多拉定他要问佛法,他只嘻嘻作笑,不言一字。或有强横取笑他的,他只当头当脑,一个噀唾,那个人回去整整醉了三日。若遇着有兴致人,即便盘桓三日五日,一时远去,人亦不知。费了两载光阴,才走到台州城下,望见故家,即便走入。只见家下之人,如此木、八木、三酉、草军之类,成群聚块,说着闲语,却不认得主人,即道:“那里来这老佛,本家不斋僧,又不看经,却来为何?”济公立着不言不语。众人道:“是哑叭。”众人将手推他出去。济公即便提起拳头,照脑一下,道:“旧日主人,便不认得?”众人方才细细将眼睛摸擦,“呀!果是当日大相公,怎的如此破坏阑珊?得紧急进报与舅爷奶奶相公。”出来迎请进内。一见光景如此,窣地惨然,急去寻了几件簇新衣服,精巧鞋袜,要与他换。济公看了,一竟推开不要。舅舅道:“这是为何?”济公道:“出家人怎的用得着他?”舅舅道:“出家修道的我已见过千千万万,难道如此腌腌臜臜过得日子的?平日没你消息,只见有杭州来的,常常问信,却说不知。虽是不知,也还道你在甚么丛林古刹,做个善知识长老,即不然也是个有职事的僧众。不料你面皮黧瘦,骨骼离披,衣服败坏,一至于此。若不是家人们进来称说,我若路上见你,也全不认得的。如今既已还家,你还依我换了衣服,穿了鞋袜,也还像个家主,不落家人们讪笑。”济公道:“那个是主人,那个是家人,那个是舅舅,那个是外甥,东海老张南山李,大家都在皮袋里。谁是冤家,谁是亲,相逢尽作苍蝇声,只有皮囊旧窟宅,回来却拜灵山佛。”说罢,竟到旃檀佛前,父母前,拜了几拜,即唤剃头的来,把头上四围短发剃下,埋在父母灵前。一句寒温不叙,走出门外,扬长而去。急得舅舅没手拉扯,急着家人赶上邀他转来,道:“你何必又往他处,就在天台地方寻个净室,也好过了光阴。”济公只回头,一笑一拱,并不停脚,走得速疾,倏忽不见踪影。有人见他走到祗园寺长老塔前,拜了几拜,题诗一首而去。
当年拾得打门砖,一下敲开没了船。
今日抬头门外看,举头依旧是青天。
济公回家一番,便是这个光景,却也是个异事,今人猜摸不出。禅家所谓中流一篙,不着边岸,凡所解脱,是真解脱,这也是句空话。
却说济公依旧寻山问水而来,到了嵊县古塔地方,数里之外,见风铃摇曳,塔顶峥蝾。济公想起前日不别而行,恐人识认,却摘了一张荷叶,把头包裹,手中拿了几茎竹叶掩盖而行。只见宝殿巍峨,金容璀璨,改作飞来佛寺,盖为济公当日去来无迹之故。济公见此,益觉悚惶,遂悟人间天上,佛子仙官,俱是依稀,仿佛若一说破,便阻善心,不觉两脚破空疾走。远远望见黑松林,便道:“前日两个凶魔,几乎被他魔倒,又是那个老者送我一包干酒,解了这厄。”转到林中,认那旧日绑缚两个凶徒之处,却见两堆枯骨委地,惊道:“前日怕他酒醒赶来,所以捆缚着地,不料此地幽僻之处,无人解免,却就枯死于此,魔固当除,命亦可悯。”心上转生悲恻起来,添了一场冤结,只得将树枝掘土为坑,将二骨殖掩覆而去。沿途化些斋米,买棹渡江上岸。济公自思:“我若别处安身,却不怯气,灵隐寺是我披剃所在,还到那里,看这伙驴头肯着我否?”走过慈云岭,径到飞来峰,遇着藏主。藏主道:“济公,你回天台去许多时,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,混名叫做檀板头,戒律威严,不假情面,比五殿阎罗还利害哩!”济公道:“如此却难打伙,且到寺里再看光景。”才到山门之下,见一首座道:“济公,你来了么,如今长老,不比你师父。”济公道:“若得利害,我就不怕你们欺我。”首座道:“我同你去见长老。”到方丈下,济公下拜。首座向前道:“此僧乃先住持长老的徒弟济公是也,因返天台,两年才回。”长老曰:“莫不是好酒的济颠么?”济公道:“弟子出游两年,荤酒俱戒了。”长老曰:“如此可挂名字,收了度牒。”济公但在云堂止静故参,念佛诵经,十分信心。两三个月,并不走出山门一步。
时值残冬大雪,济公身上寒冷,走到香积厨下向火。露出一双光腿,火工道:“你师父有许多衣钵与你,倒令人抢去,如此大雪,露出一双精腿,想来也觉难过。”济公道:“冷自我受,冻也无妨,只是年馀不曾吃酒,苦渴难当。又见老和尚的戒律森森,我才来,不好犯戒,如何了得?”火工见他说得伤心,便道:“我有一小瓶药酒在此。”济公道:“你有药酒,我有酒药,打个平和。”火工道:“只怕长老知道。”济公道:“阿哥难得一片好心,我不累你。”躲在灶下,一个遮前,一个在后,一瓶药酒吃完,全无意味。只得拿出药来,放些清水,加药一粒,又放又吃,连吃三瓶。吃罢,便出厨下。原来这酒不去吃他,便没有事,谁知吃了胆大如天,大踱步走上殿来,见了熟识的就勾肩搭背,掂头簸脑,说起疯话。那监寺当日闹过一番,心中不觉见了这个旧病,即便报与长老,长老就叫监寺唤他。济公便道:“晓得你们旧病,暗地打帮欺我。如今的长老,虽是另立规矩,我是旧人,却也不同,若要装模做样,我却不理。”监寺又去报知。长老是个执性拗撇之人,立时叫五六个侍者,平空提头揿脚,扛去见他,跪在监斋菩萨前,打了二十竹片。两块清规,一块重一百斤,一块重二百斤,却把重的清规照头压下。谁知酒后之人,手脚酸软,痿瘫在地,动也不动,未几鼾声如雷。长老道:“如何吃得如此烂醉?”监寺道:“看他走下禅床,没有半个时辰,就到这个光景。当时见他吃了一日,酒坛翻倒几个,尚不如此。”长老道:“速查来历。”挨出火工做脚,藏酒与他作伙。火工跪在地下,拿着小瓶禀道:“济公到山整坐两三个月,众所共知,昨方下厨,看见火工自吃的疯痛药酒,勉强要吃,与他吃了就上堂来,不料醉得十分酩酊。”长老接过小瓶,看了半晌,想道:“他的酒量,也知如此。”火工道:“小瓶药酒,还道味浓,添上三壶冷水吃的。”长老摇头,越发不信,道:“待他醒来再行罚令。”长老回房。众僧拍手大笑,有说尖酸话的,有编造歌谣的,有嘲说笑话的,有吟诗作对的,只要他醒来,大家笑哗他。谁知济公当此寒冰天气,躺在地下,热气冲天,汗流浃背,有如女月浴堂内才出汤的光景。长老出来看了,也称奇突。一日不醒,三日不觉,到了七日,满寺内外都来看他。长老道:“济颠却是活化的了。”叫侍者抬出去,取些松柴荼毗了罢。济公听见这话,大笑一声,立将起来道:“长老不消活化,却是化活的了。”众僧一笑而散。不知济公日后如何?再听下则,便知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