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


  两行脚僧住在寺中,众官员人等俱闻得此事,来向济公消息,此即八月二十六日也。又有一人,临安太守差往天台县坐催钱粮,乃昔日城隍山沈望湖提点之弟,于八月二十七日,偶从台州府城中与济公相晤。济公即邀提点到茶馆坐下,提点只道面生长老,取了银包,要在店中会钞。济公道:“我是台州地主,怎好扰你,该我会钞。”且在馆中坐定,济公叙起当时初到临安:“出门路上相会令兄,借蹇同行,十分契爱,不料一去就混帐了四十馀年,今日回来又会见你,真也是夙世之缘。”提点道:“小弟只知道家兄与净慈寺济公相知,后来同归净室,修着后世,实未曾与我师晤面,今又不知你回到天台来了,但不晓得你回来作甚勾当?”济公道:“我要造二千五百贯酒肉账还却众人,待清楚众人账目,依旧向石壁中念经敲磬。”提点道:“只有住僧房净室敲磬念经,怎的到石壁中去?”济公道:“你却不晓得我,我领你去看看,你就晓得了。”一手拉着提点,走出门去,不一时到了石梁桥下,指着当日闾丘太守半截马背道:“这里边可不是我的旧居么?”只见两边石壁峻削,涧水潺湲,提点见之股战胆裂,只在桥上远望,不敢久停。依旧同济公走出山前,却见一个石洞,幽深宛转,花木丛杂,提点只道是净室幽居,进去一探,却是巉岩怪石,巨壑危坡,绝无一椽茅屋。止见石床石磴,石锅石灶而已。少时,一个猿猴捧出两盏香茶,既而取出纸笔,摆在石几之上。但云:“我要烦你寄一书,与我寺中长老。”即搦管写字。提点道:“我也难得到你这个所在,乘你写字的半刻工夫,且到外边一看。”

  只见又有小小石洞,洞中又有一座小门,往外一探,只觉另一天地,一片高山陡地而起,就如神工鬼斧琢削而成。苍翠碧绿,秀蔚万状,盘松交错,百鸟飞翔,四季奇葩,绕山开遍。几步一转,几转几变,俱非人世所有。未几过一溪桥,占藤盘绕,中有高大山门一座,上有匾额,书着“无量洞天”。提点走到此处,欲退不能,欲进不敢,正在踟蹰之际。忽有两个人来,俱是道人打扮,往近一看,两人大笑道:“足下何缘到此,你可认得我么?”提点惶惑不知所对,两人道:“与足下相别已逾四十年矣。”提点记忆不起。两人道:“你当日与我相会之际,原是偶然。”提点口道:“实是忘怀了。”两人道:“我即当日随了主人初到杭城,便在府上相扰,令兄岂非沈望湖提点者乎?被时仁兄年才十一二岁,未知世事,我两人,即此木、八木是也。我主人今已成了正觉菩提位中罗汉。我主的父祖七世,俱也超升无量天界大罗金仙。国清寺本空大师,祗园寺道津大师,灵隐寺瞎堂大师,俱同一天界。并我主的舅舅王安世,表弟王全,俱受了天台法界。”提点看得境界出奇,欲仗两人指引到天界里一游。两人道:“此非足下所到之处,惟明心见性者,方得进此。”提点见说如此,自知凡胎俗骨,不敢顿生妄想。两人道:“此地汝宜速回,恐巡绰天王到来,不当稳便。”

  提点急出洞门,来见济公,书已封就,递与提点道:“与我致意德辉长老,数月之后,尚有所化的木植到来,交与梵化,专为修茸伽蓝龙王两堂用的。”提点收了济公之书,即与济公作别,出得山湾不多几步,同头一望,不知所在何处。正在惶惑之间,只见一个懒道人,提着半篮草药,一路唱歌而来。提点上前动问,懒道人指着前路而出,依旧在台州城里。提点心异其事,添了许多狐疑。即日催了钱粮,回到杭州,始知济公回首已过百馀日矣。提点持书走到净慈寺,送与德辉长老。长老心知济公又来显甚神通,拆开书来一看,乃是七言绝句二首。

  其一:

  片帆飞过浙江东,回首楼台缥缈中。

  传与诸山诗酒客,休将有限恨无穷。

  其二:

  脚絣肾系兴无穷,拄杖拖云入远峰。

  欲识老僧行脚处,天台前岳旧家风。

  提点备将天台相遇情状,一一说与长老,并言走到无量天界,遇着两人讲起天宫十明十定之说。济公有像挂在长老房前,提点见了便拜道:“相与的济公颜色宛然,语言犹昨。我始初只道是活的,住在天台石洞之内,那知他是已死过的,可见我前日遇见鬼了。”转自慌张道:“活人见鬼,不久却就要死,想是我的寿数也不久远。我家兄向来受济公指示,已出家在清波门外净室中,至今七十馀岁,尚是矍铄。我如今将五十岁,觉得光阴有限,也要净修来世。不若我就投梵化师,做个徒弟,也是济公渊源一派,就是长老一个孙派。”长老道:“修行是极好事。汝既有出世之想,难道我阻你进修之念不成?你且回去,斟酌停当,择吉披剃未迟。”提点允诺,别了出门。走了里许,又想起来道:“济公还与我说,要送木植到来,修整伽蓝龙王两堂,却又忘与梵化师说了。”依旧转来,却与梵化撞见,一一说知。梵化回到方丈,正要回复长老,却见厨下火头,急忙忙报道:“井中有木头透起,想又是前年送木头来了。”即时鸠众扯拽,一株不了,又有一株,一霎时,刚刚拽起三百株大木,停在空处。刚值大雨连绵,不料伽蓝殿后,乘着风雨之夜,雷电交加,起了一条大蜃,伽蓝殿坍了半边,连那龙王堂一齐带倒。不消募化,径将这些木头修造,却够无馀。可见济公虽死,仍是不死,那点精光,依旧照着山门。后来提点即来拜投梵化为师,与之披剃。四下传闻,觉得济公身后却有此番神异,后来又有许多奇处,尚不尽于此者。




第三十六回 梵化师宗风大振 表济公百世香云
  济公又来显化,送了三百株木头,神运鬼输,修了伽蓝、龙王两殿。四下传说济公原不曾死,如今现在天台山中,人往往撞遇,如日常一般。只是无心相值,不知住在何处,所以人皆晓得,人皆不曾晓得。渐渐传入宫中,感动太上皇后,及各宫娘娘妃嫔,俱各吃素,诵经礼忏,皆供一幅济公,以为皈依法宝。

  一日,太上皇后传宁宗,说及济公神奇显化,宁宗亦信心额手加敬。次日,召文武大臣上殿商议,奉太上皇后敕旨,要赠济公道号,该礼部承旨,会同科臣翰林,及诏敕房中书官,撰拟一稿呈进。敕曰:

  朕惟正法淹息,象教陵夷,大抵初从理障,碍正知见;次从事障,续诸生死,安得诸上根人,随机说法。从无空际,见影移规,得脱知见之迷,恒超生死之向。兹净慈寺僧道济者,职虽书记,行魁辨财,五觉既超,八还潜朗,竹篦作捩,迹假佯狂,砂水成搏,妙通炙輠。萌法云于真际,火宅晨凉;耀慧日于中天,重昏至晓。街衢巷里,尽沐灵通;老稚愚蒙,悉瞻光注。每示现于梦寐之间,感渐宫眷;恒通明于言息之下,证彻人天。智月流辉,法雷振响,随机掖诱,虚往实归。脱屣一朝,游神万里,人方瞻庇,朕实藉资。矧朕当践祚之初,方承翊赞;恰继志之后,正仰弘庥。屡荷慈容,深渐德意。特赐金装毗卢岳袍一顶,紫金袈裟一袭,无尘道履一緉,玄犀王麈一握。晋尔为天台大衍华藏无遮正觉大师,永供净慈祖堂。附塔虎跑山岫,每日轮僧扫供,朝夕焚香,弗替常规,永遵正法。呜呼!钦哉,特敕。

  敕成,发下礼部缮写,特差行人司行人一员,鸿胪寺鸣赞一员,赍至湖南净慈寺中。监寺僧即令侍者高搭敞台,弘敷宝座,摆列香花灯烛,两序僧众站立两堂。知长老带了赐过毗卢五岳之帽,着了紫金袈裟,下穿道履,持着回龙长柄手炉,出寺迎接。行人司官捧了敕旨,到了台上,众僧俯伏。鸿胪寺官接上内敕,拆开皇封,将敕内天言一一开读。长老对阙谢恩,就请两位天使于十方堂上备斋延请。次日,两官回朝复命。不觉御案之上,却有封固一个奏本,面上写着“天台大衍华藏无遮正觉大师,臣道济谨封”,皇上展开一看,却是济公谢恩七言律诗一首。诗曰:

  龙德新须出禁闱,却如臣在旧禅扉。

  青山未许藏千拙,白发将何补万机。

  霄露恩辉初湛湛,林泉清味正依依。

  尧仁况是如天阔,应任孤云自在飞。

  宁宗见了这首律诗,心异其事。文武官僚俱各上殿捧诗,轮着尽道:“圣天子当阳,佛力惠护,千载仅见之事。”诸臣从而和者,不知多少。皇上愈加尊敬,重将前日太上皇后所进济公小像,命遵德殿画苑中口口式临摹三二百幅,颁发西湖南北两山庵院寺庙,及年老信心大臣传家侍奉。复命翰林院史官撰着大像,行文临安府尹,访求逸事。也有将他氏族叙述的,也有将他少年举动记载的,也有将他年谱记述的。或将诗词删辑,或将谑语收录,或将禅机参印。也有失之于略,也有记之太蔓;也有书之不经,也有录之太鄙。大抵粗疏者多,雅驯者少;荒唐者多,摭实者少。不及五六个月,竟把济公履历,装奇捏怪,疑鬼疑神,不知说到何等地位。当时只有一个济公,后来就有千千万万济公,皆是市井闾阎贩夫贩妇之口。道他是真却也有假,道他是假却也近真。倒把主笔的翰林院太史,弄得没头没脑。一概叙述,不便复命至尊;一概删去蔓芜,却也不甚奇特。却不将朝廷一点尊礼的念头,未免冰炭。只有莫太虚山人,平日留心评驳,将济公在生的履历,应接的编章,拈示的禅机,参悟的宗旨,一一等之于情,一一揆之于理,稍有头绪。却又亏梵化长老,自济公圆寂之后,却得了顿悟工夫,一切法轮、象教、优昙、震旦、正观、定慧,无不融通解脱。遂将济师手迹诗文,偏处搜求,作一行述,类成一册,送入太史公处。口口就简,成了一传,恭进御览。宁宗始知济公,原是先朝驸马之后,乃是皇亲戚畹。父亲李荣,字茂春,官至赞善大夫,因梵光国师身化之后,急流勇退,遁息天台,敕赐第宅,侍供旃檀圣像,信心奉佛。济公从幼究心内典,十八岁不经婚娶,锐意出家。初时祝发为头陀,以慧业显,出词止气,大有悟头,人俱骇异。中年以酒肉放旷,举动虽属不庄,俱是游戏三昧,颇能成人善事。晚年崇修正果,具大辨才,以音声轮作教发扬佛前,处处拈花作笑,实能碾破虚空。

  一日,宁宗万机之暇,看见济公谢恩之诗,并闻得日常凭空显化之迹,召文臣徐劭、苏元美、陆位乘、李询吉四臣素通禅学的进殿,阐明禅理。徐劭奏道:“臣等虽通禅理,俱从语录参入,典则旁求,而性灵口脱之解,终未彻透。济公有徒梵化,能参知定慧,通彻上观,乃禅门一大善知识。”宁宗即令内侍召梵化陛见。梵化即随内侍面觐龙颜。上取内典展开,拈问三乘法门如何?梵化奏道:“三乘者:

  第一曰声闻乘。声闻者,谓闻声教而悟,乃悟四谛而得道者也。

  第二曰缘觉乘。缘觉者,谓闻十二因缘而悟,乃悟因缘而得道者也。

  第三曰菩萨乘。菩萨者,行六度而得道者也。六度者布施度悭贪,持戒度破械,忍辱度真恚,精进度懈怠,静虑度散乱,智慧度愚痴。”

  上问济公可曾入三昧否?梵化道:“罗汉得道,全由佛教,故以声闻为名。辟支得道,或闻因缘解脱,或昕环佩得悟,故以缘觉为名。若济公师,已得菩萨上乘,乃为大道之人。方便则正行六度,真教则通修万善。功不为己,志在存济,实以大道为名。梵语摩诃衍言口,运载无边,得证无上菩提。至于觉性既圆,无法不寂,竟似西归只履,双树拂衣,虽如来真印,法眼转轮,不二体也。”

  宁宗听罢,信心合掌而言曰:“善哉,善哉。”即赐梵化三十七品瓶钵花贯助道法器,逍遥道服一袭,超尘拨俗道履一緉。太上皇后于宫中,闻道天台有五百圣僧罗汉,特发帑金三万两,命梵化到天台国清寺,装塑罗汉五百尊。功毕之日,梵化即命画士摹绘圣像呈进。太上皇后从头一一细看,却又将灵隐寺、净慈寺五百罗汉大像,一一挂起。比对出来,却有一段奇处,那一百一十八尊揭渡那光梵尊者,与净慈寺传画国师梵光之像无异。而又今日与净慈寺济公之像,俨然无异。当日国清寺本空长老之像,乃与灵隐寺远瞎堂长老之像无异。祗园寺道津长老之像,又与今日梵化之像无异。可见贤贤相印,圣圣相参,俱是前定,不是偶然。

  梵化从天台塑了五百罗汉,命画士摹绘大像,亦是无心成造,随塑起相。呈送太上皇后,逐位瞻礼,并将灵隐、净慈两寺,各一比对,如出一手,又并算一奇事。自此之后,梵化随接德辉长老道脉,日日晨钟暮鼓,戒律精严,全与济公举动不同。直至理宗朝,时年九十四岁,安然坐化。朝廷晋号真一纯静通明玄觉国师,建塔虎跑,与济公之塔相距不远。至今净慈、虎跑二寺,香云瑷叇,慧日曈昽,为西湖两山名刹,万年相峙,为不朽云。 
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