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
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
到了董家门首,只见许多人,队进队出,打点搭厂,铺设尸场,围屏坐褥,朱匣笔砚,十分撩乱。济公走到死尸边一看,却是北人打扮。记得当初看过《藏经》,内有一段移尸神咒,暗中念了七遍,就往空处坟园之内,勾挕一个无主枉死孤魂,一手拿定,问他姓名生年月日,藏在袖中。走到董家门内,道:“这死的是我舍亲,不要慌乱,待我沾亲带骨的叫他,魂醒也未见得。”众人俱也让开。济公就向死尸耳边叫道:“赵大哥,醒来,醒来。”约有七八十声,只见那死人颜色红活,手脚蠕蠕欲动。众便道:“活转来了,括转来了。”济公道:“你们莫要乱嚷,恐惊了魂。”众人俱也安静。不及两个时辰,那人翻身跳起,打了两个呵欠。开眼便道:“济公哥哥,你在这里,这里却是何处?”济公道:“你昨日在何处吃了酒,今日却醉在这里,都说你死了,几乎害这董斋公吃没头官司。”指着那一班一伙道:“是你的尸亲,可是果否?”那人就对众道:“你既是我尸亲,你晓得我姓甚名谁,住在何处?”那一伙人看见死人活了,俱也渐渐走散。少间,县丞却来相尸,也不想要多少烧香,多少使费。却见那人与济公捱肩搭背,一路说话而去,却把一场热闹官司顿成冰炭。济公送那死尸到荒郊僻静去处,依然:
头脚横南北,两手指东西。
庄生成浩叹,月落夜乌啼。
看官道济公却又痴了,既死的度了活来,那活的便不消死了。不知人生躯壳原是假的,冤家却是真的。董斋公做了一世善人,到后来却受这场冤屈,怎生辩白?济公一念不忍,顿生怜悯,就把移尸的咒借用,解却本分斋公无数苦楚,扫却地方光棍许多波澜。若死的人念个咒,借个魂便活了去,世上的躯壳倒像一间空的房儿,随人赁住,可不将世上人搬来搬去,再没死的人了,可成得一个世界么?可恨世上人心叵测,一经有事,便变幻出许多人头鬼面来。得济公偶然试出这个法儿,也把此辈扫尽兴致,破尽奸顽,强如讲经说法。要见天下为善的,到了最凶极险之处,都有解救,不是济公也做不来,若再要济公做此一法,也做不来了。此乃济公小露神通,以后的神通更有大于此者。
第三十一回 倚巍栏吐成飞走 进图画赈济饥贫
济公大展神通,救了董斋公一场没头人命。府县前那伙光棍,扫了半天之兴,心知济公弄了神通,却是拿不着头脚,都蓄在心里,说不出口。
一日,济公偶在城隍山走过,只见一人叫做野火鬼牛三,上前把济公背上一拍,问道:“济公何往?”济公道:“今日无事,要到紫阳庵洞中闲戏。”又问道:“这几时净寺大兴工作,不在寺中相帮正事,到在城里山上闲行,却不真是颠子。”济公道:“你们俗家不知僧家的事,募化只管募化,料理只管料理,他们虽忙,我却闲着。”牛三道:“你既闲着,我与你吃酒去。”济公道:“我已戒酒除荤两月馀矣。”牛三大声笑道:“你又来谎我,天下岂有戒荤酒的济公?”正说间,又有两人走来,一个叫做铁娱蚣刁八,又一个叫做瓦将军骆四,向在府前惯造无梁殿,能煮没米粥的一班。前日九里松董斋公家不曾遂得所欲,胸中正没理会,却好撞着济公同牛三说话,一手就拉济公,要到酒店里小坐,原要寻济公事头。却见济公身上,止得一件破直裰,却没奈何。骆四道:“放他去罢,我们几个好汉那里不去寻出几个孔方,搜寻这个穷秃,有何意味!”刁八道:“你不知道,前日九里松的事,是他打了我们的醋炭,今日正要奈何着他。”骆四道:“奈何他这件齐整直裰?”刁八道:“他身上虽穷出屁来,处处人晓得尊敬他,到是个香菜头,若有事人便肯来兜收,也好出我们前日的气。”牛三道:“济公真不吃酒,他要去哩。”刁八把眼一瞅,道:“留着我们商量酒资哩。”骆四道:“我们且寻个幽雅处坐定,诱他吃荤吃酒,就好乘机理论。”只见店里一个靠着假山座头,颇极精雅,让济公朝南坐了,一面叫拿酒拿肉来。那店里所卖的却是野味,老鸦、鹭鸶、山雀、八哥、鸽子、麂兔等类,制得五香辣味,极是可口,一一摆在面前,再三逊看济公。济公道:“我吃素两月馀,连酒也不沾唇,有素菜素面,或者拢列位尊兄盛意,若是荤酒,断不奉命。”刁八嚷道:“济公你不要拣人布施,认佛斋僧。虽然我们下贱之人,比不得张皇亲、李国舅、陈太尉、朱府尹、冯太保一班贵人,我们将酒劝人终无恶意,怎的装着膀儿,拿着架子,一些也不吃我们的?分明欺压我们,装模作样。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。说不得我拼性命撞杀在这个秃厮身上,他若怕偿人命,自然有个法术叫醒我们来的!”将头正要撞去,却被牛三、骆四劝定。店主人慌了,跪在地下哀求道:“济公你原也有些不是,日常间都晓得你吃酒吃肉,怎的独独在他们面上做些身分?怪不得他们懊恼。”济公道:“我之不吃,也没甚么诚心,只因心上实不要吃。你们定要勉强,也不难的,只怕我要吃起来,你们又不肯把我吃。”牛三道:“济公你尽力量吃,我尽力量还钱。”济公道:“既如此说,店主人尽着搬来。”店主人道:“我也要说过,你们既尽力量斋济公一个醉饱,知道吃到多少为止?三位大爷须先会钞明白方吃,若吃不够,再会再吃。”牛三道:“不差。”腰边先取出一块银子,约有五六钱重,递与店家。即便搬出许多下饭菜蔬,荡起酒来,吃得风卷残云,汤浇积雪。约将数够,店主人又来会钞。骆四与刁八瞪着眼看,济公连叫酒叫肉不止。刁八道:“没奈何,汉子家说过的话,如何悔得。”手上有一个银口子,只得勒将下来,称得八钱五分重,又照数吃了。济公也不叫止,又不起身。刁八对骆四道:“老弟,如今该你设处甚么东西,撑着这光棍架子。”骆四左思右想,没些打算,只得走到邻近一个相知处,只说吃酒身上畏寒,借件背心一穿。借来也抵在店中,只是不够。刁八故意假装醉态道:“济公今日吃得扫兴,板板坐定,一些趣味没有。我与你后面高楼上登眺一回,开怀散诞,再来尽兴何如?”济公道:“也待客人告止,你们方好动身,你们自去,我却还要吃哩。”骆四还强着口道:“连店吃光了,也是有限。”济公道:“你们既有心请我,须让我吃个畅快,明日也好答席。我今要吃个故事你看。”刁八道:“有甚故事?你且吃来。”济公看见店主人房门口有个极大铜面盆,就取来,放在桌上。又取两个大碗,放在前后,叫做一头一尾。四个小碗,放在两边,当做四爪。叫取酒来,连坛斟满。又叫店主人将架上摆着的野味都取来放在面前。吃的故事叫做“灵龟褪壳,百鸟朝凤”,就把一头一尾四爪,一气饮干。后将铜盆竖起,汩的一声,饮干无滴。俱把盆碗覆在桌上,依旧翻转摆开,就将鸟兽之肉,两手拆得粉碎,哔哔叭叭,吃得精光。连叫:“酒来,酒来。”惊得三个闲汉神情沮丧,魂不附体。店主人又见荤菜吃完,尚未会钞,即便着急。向那三人道:“你们请人须要打算,我却现要会钞。”众人呆看店主,酒已不肯拿来。济公只是嚷道:“要酒,要酒。”牛三、刁八道:“今朝请客,吃出祸来也,三个好汉,一个东道,都煎干了。店主人就要会钞,不肯赊的。我们三人齐去扯他上楼,谅他一个断坐不定,再作商量便了。”牛三扯济公道:“桌上龌龊,地下狼藉,且到楼上顽耍,待他收拾一遍,我们再来。”济公道:“我吃酒从来不嫌龌龊,既是要我同到楼上登眺,少时再来,另吃一个故事,了此残醉,才有兴趣。”
济公只得同了三人上楼。四面推开窗子,看了许久。济公道:“如今再去撞醉何如?”牛三道:“实不瞒你说,因前日九里松不曾得手,今日原要寻你出气,故意要说请你,谁知弄假成真。你的肚皮却是绉纱搭膊相似,始初装不进口,后来便没捞摸。如今我们的杖头告罄,只要济公几时答席,要晓得我们的东道,也不容易吃的。今日放你回去,过几日我们也就寻到寺里与你说话,难道荤酒二字是你封赠该吃的么?”济公道:“我吃了半日,却一些不曾扰你。”刁八道:“天下最是和尚要打诳语,适才吃得白骨如山,还道一些不扰,除非把我们三个嚼在肚里,方算得数?”牛三指着济公肚子道:“只怕五脏神开得一个鸟兽行在肚里哩。”济公道:“我吃的也都还你。”骆四道:“你怎么还我?”济公一手扳着窗棂道:“你们都过来,今日我原不要吃,你们变了脸,故意强我,我也故意吃的。若要还你,可去请店主人来,一一还你。”店主人也到。济公道:“那窗外飘来的,不是酒么。”济公把门一喷,只见随风扑面而来都是酒点如雨打来,三人淋头满脸都是酒渖,揩抹不及。三人道:“果然是酒。”济公道:“不但此处是酒,店家酒瓮也俱满了。”三人道:“吃的野鸡、兔子等物,却在何处?”济公伸头在栏杆外一吐,只见鸽子、野鸡、八哥、鹭鸶、鹿麂等物,一件件从济公口中飞将出来,走下地去。众人吓得奇异,大家跪倒道:“如今方晓得活佛罗汉的作为,我们向来狂妄,那晓得佛门广大如许灵通,从此不敢再放肆了。”一齐拜倒,感激而去。店主回看酒缸俱满,那些馀剩的鸟兽,都飞的飞,走的走了。店主亦回心改业,念佛修行终身。
济公那日下楼,回到净寺,却见大殿已经立柱上梁,不两三月,已成极大规模。众官僚也常来看工,十分喜悦。只是烧香的人来稀少,也因年岁荒歉,四野萧条,渐渐米价腾涌,乡间男女淘淘阵阵,哭哭啼啼。济公看了光景,惨目伤心,没有法术救济贫民。正在苦恼之际,只见太后娘娘差了张公来到寺中,与德辉长老取要大殿图影来看。长老请济公商量,如何打造图样呈进。济公道:“大殿图样须要细细开造,画得明白,才好叫话,这霎时间如何料理得及?今日且作启本回复,三日后绘造图样呈进。”张公取了启本回朝,约定三日呈造样本。德辉长老道:“可急寻个画士来,方好商量作画。”济公道:“画工来不可令人知道,来时叫他到我房中,与他细细商量方好。”不一时画工已到,济公请到房里,也不叫他画上殿规模,竟教他别做一道文章。不令长老得知,装造停当,黄绫包裹,直送到朝中,寻着张公,赍呈上进。
太后打开一看,却猛然着了一惊。画的不似净慈寺大殿,却原来都是饥荒穷民,写的都是流离困苦之状,饥寒濒死之形。太后见之十分酸楚,即宣光宗皇帝。太后道:“你做皇帝,却不知民间疾苦,饥荒凶岁委之不知,成甚么万姓之主?”光宗也将流民图仔细看了一遍,心中委实惨伤。次日早朝,问之六部九卿,俱称不知,推说外边官儿未有灾荒申文到来,不敢唐突奏闻,实臣等之罪。一面行文各省去查。太后一面将太仓老库一宗赈济银两,即时颁发,按地方灾伤轻重,照例赈济。四方人民无不感戴当今圣主深仁厚泽。皇上又道德辉长老留心济物,关切民膜,不但专以佛教流通,愈加尊礼。连德辉长老也不知此段来由,只感激皇上尊崇佛教,大衍宗风。那四方百姓只说道:“太后神慈,特散内帑救拯灾荒,诚为圣神尧母之颂。”而济公实不露一毫声色,神鬼不知。此为慈悲救世,正觉菩提一段功行也。时济公年已五十六矣,尚有正因,恐看官絮烦,未敢详说。
第三十二回 梦旃檀移归天府 剃梵化衣钵犹存
是年济公五十有八,忽然一日到德辉长老库房中,寻了一件细襟直裰,一双极重八缝僧鞋。左手持了一条鬼面藤杖,右手捏着一串口骨素珠,走到大殿参理大佛。又到两廊参了圣贤,及韦驮诸天罗汉等像。又转到东堂拜了伽蓝,然后走到方丈,见了长老参了四拜,全无一毫颠气。两序僧人反道:“济公今日又来颠了,装出恁般景相。”个个将指头背后鬼魋,济公只做不知。叫梵化拿了一张禅椅,往监斋神前打侧放着。然后济公走来,向监斋神问讯一通,坐在椅上,闭目澄心,不作声息。少停打板,众僧俱来吃饭,看见济公状貌如此,也俱来作个鬼脸,拿着碗箸,喧喧杂杂,在那边吃饭。济公看见众僧不成规矩,待等吃饭将毕,遂开口道:“大众知道么,有四句旧诗,说与大众听者。”诗曰:
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
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
众僧道:“今日老书记之言,虽是旧诗,字字皆是提醒人处。我们终日吃了常住十方供养,无以为报,自深愧悔。”济公道:“有甚愧悔,只是一心念佛,报答国皇水土,除了念佛,却无他事。”众僧道:“老书记之言,说得直截痛快,扫却多少葛藤,我们领受指示,不敢有忘。”众僧俱来朝了济公,一一参拜,站在两傍。济公道:“我今日也别无他事,心只有旃檀佛一尊,尚在天台,香火久缺,昨日梦中示现,意欲请来供在寺中。虽道路不甚遥远,只是佛力宏大,山路崎岖,一时不能移动。两序中有能任事僧人,代我老汉行动一番,也是无漏胜因。”并无一个答应。济公走到方丈,与德辉长老商量,也并无人答应。只有徒弟梵化走上堂来,道:“我师之事,即我之事,移请旃檀圣像,只要人力齐备,却有何难?”济公道:“我看你平日不曾任纤芥之事,这事你怎么就看得容易,便好移来?”梵化道:“这尊圣像可是天台山石头上长出来的,还是就山上石头錾凿成的?即不然或是天台山上木头连根塑就的?”济公道:“俱不是。乃是海上逆潮而上,大内中取进塑就的。”梵化道:“既是大内装塑,怎的到得天台?”济公道:“当时也是差动人工移送去的。”梵化道:“人力可送得去,人力可请得来,我师聪明一世,怎的这霎时便胶柱鼓瑟起来?”济公点头道:“这小子却也有些领悟,也不负我收录一番。”就请长老择个日子,与他披剃光头,讨了度牒,不似头陀旧样。也是梵化从苦行中磨炼多时,一时开悟。德辉长老择到四月八日佛诞之日,打了合山斋,与梵化披剃,授了三衣,传了五戒。梵化一一向佛前参过,拜了堂上长老,然后才拜济公师父。也就晓得看经念咒,行文书疏,也不减一位大善知识,两序僧众也就尊敬起来。济公平常也不出外,只在堂中端严庄重,应对酬应。将有两年,人上来往,也俱不敢谑浪诙谐,不在话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