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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
此时济公正在一个人家吃酒,已到半酣,出门不多几步,张三即便赶上,搀了济公:“我与你到个相知人家撞醉。”济公听见“撞醉”两字,却笑乜乜道:“你不可哄我,倘若哄我,教你自己吃亏。”张三道:“见你向来有兴,今日致诚请你。我叔叔说请你吃个大醉,生意便大兴头,故此远远特来相寻。你是个和尚,我哄你作甚!”一步步不觉已到刘家门首,哄济公进内,上楼坐定。只见走出两个姐儿,一唤娇哥,一唤秀哥,上前见礼。却见是个半醉和尚。两个姐儿啐了一声,往里就走,道:“极少有百念日晦气!”埋怨张三:“你好没来由,怎的弄个和尚到我家里?”张三道:“这是我叔子相知,请了他极有利市。前日我家叔请他吃酒,近日得了口口,口个净室,受享好日子哩。你们姐儿两个不拘一位相陪,明日我加倍出钱便是。”娇哥道:“我妹子好,他平日极喜欢和尚的。昨日见他做了一双僧鞋,一个僧帽,布施那个去了?”秀哥道:“还让姐姐,我姐姐旧年四月八日已曾去斋过山经,识不知多少和尚,那里在这一个。”张三道:“就口你姐姐罢。”无非只要他一个应承,那里管他姐姐妹妹。正说话间,摆上碗碟菜蔬。看见天色已晚,济公一杯一杯,吃得酩酊,安排睡下,两个姐儿一个也不来陪他。
张三一面出门,寻那做公的人,偏寻不见。只见几个管城门的炮手,背着许多火药,走近前来。乃是张三熟识,就与他商量道:“有个财主和尚在此宿娼,我们打将进去,叫起地方,把他拴缚见官,不怕我叔叔不拿银子来救,不怕鸨子不用钱钞了这官司。”炮手道:“趁此人静,先去打开,捉了和尚,方叫地方。”张三即便把脚踢开大门,炮手即便进去,不料他佛前有火,一滚就进到炮手身边,烧着火药,火势轰开,三个人俱已烧得焦头烂额,连叫“有火”。济公已醒,即便跳窗纵身下地,早已走去,不知下落。龟子鸨儿连忙扑救,火势方解。地方的人乃见两个炮手,一个张三,问他夤夜背了火药到他家里则甚?三个人无言可答。拉扯济公宿娼,却又不见济公踪影。地方道:“分明夤夜走来放火,希图抢掳,现有火药瓶袋为证。”三个品字样缚去,送官审得,姑念不曾沿烧,各责三十板,枷号一月,示众在清河坊口。
张三痛苦难熬,却求人往灵隐寺监寺僧处要盘缠。监寺僧不肯承认,张三只得逢人告诉道:“这恶孽都是灵隐寺监寺僧,设下毒计,要害济公,谁知济公是个真僧,天败其计。”此时到刘家门首,黑影子里分明看见一位韦驮,一位诸天,昂昂然立在那里。顷刻就是火药发了,遍身烧得乌焦巴兮,两腿又打得牧隗山谷,三条性命只要焉哉乎也。又亏张三拿了几两银子上下使费,解放回来。三人同到监寺处,要钱将息,并要骂他奸计害人。那知监寺始初要害济公,不料变此一番孽障,济公不曾害得,监寺只得逃之夭夭去也。有人见济公说此一段果报,济公只嘻嘻一笑,并不答言。那监寺虽则逃去,暗里央人周旋,心下转转不平。过了几时,三人冷落散去。监寺躲在近处净室,又渐出头,看见济公照常酣酒,没人道他不是,越觉忌刻。
一日,济公不知何处吃得大醉,龙龙钟钟,之字样冲跌而来,却好遇着监寺。监寺大喜道:“今日天已将晚,前路不知何处着身。”看看月色将下,四下昏黑,前边乃是积翠池边,任他一路离披前去。约莫到了空阔所在,监寺放出杀人凶顽强暴之心,一肘劈去,通的一声,做了一个鹞子翻身,已落重渊之内。监寺道:“前日不在火里死,今日却在水中亡,也是济公前生分定,莫要怨我。若不该死,怎的偏在今日此时,不伶不俐之处遇我?”监寺意气洋洋,暗暗而去。
那知济公是吃了许多滴花烧酒,火气正发,却好跌在水中浅处,清水浸灌,也就醒了一半,渐渐伸起头来。周围一望,却见许多蓬头跌足、水湿淋漓的鬼众,朝着岸上嚎咷大哭,道:“等了三年,要寻个替代超生,谁知又是济公到来,教我们无处躲闪,只怕又要受此三年之苦!”少时见一赤发鬼卒,手拿狼牙棍棒,照头劈脑,将小鬼们狠打,道:“速速去扶起济公,到北岸上来坐定。”只见许多小鬼上前将济公扛的扛,抬的抬,扛抬到石塘坡上坐了。又有许多小鬼,携了无数绿荧荧灯火,照得通明如画。有拿椅来坐的,有拿伞来戴的,有拿茶水点心来的。正在热闹之处,波心中又听得豁地一声,看见水波开处,走出一对对鬼卒,驮着牌面,打着执事,后边簇拥着一位朱唇赤发、蓝面红须,头戴黑漆金线立翅员盔,慌忙忙就地拜倒,道:“小吏今日该值巡河,有失迎接。”济公道:“尔是何职?”那官对道:“是河泊水官。”济公道:“部下鬼卒,合有多少?”水官对道:“除江湖河海外,只此湖坡草荡之际,落水伤亡,应有三百馀名。三年内者,应该上值,听唤巡差。三年外者,听他勾挕游魂,顶名替代。”济公道:“可有三年已满耽搁不去的么?”水官道:“尽有,尽有。勾挕替代,也要本鬼伶俐,勾挕得来。也有蠢夯愚痴,十年犹未去的。也有聪明乖巧,一年不上,也就去的。”济公叹道:“我道阳间人世有此流弊,不料做鬼也是如此艰难。那江湖河海的死鬼众多,我也不能通为解释,只此湖坡草荡之鬼,不若今晚与我一时纠唤拢来,我且开示一番,也免堕沉沦之苦。”水官领命,一阵黑风吹过,众鬼俱去分头拘唤。少刻,水边林下,坡头石畔,一阵阵一行行,相扶相挈而来,密密层层,俱站于侧。水官回话道:“鬼众俱已拘齐,听候说法。”济公道:
赵一钱三张五们,你来我去几时停;
何如散此氤氲气,尽去皈依大法门。
众鬼俱各点头。其中却有一鬼上前问道:“弟子们非不知皈依三宝正道,只是沉沦水底,砂石淖泥,口耳塞迷,望想天堂,远于万里,向化有心,乞灵无路,奈何?”济公道:“天堂不远,只是你一口怨气不散,自己失脚落水,倒去怨着他人,毕竟眼巴巴寻个抵命方为替代。却不晓得当时有个鲍老,在水三年,该一女人代替,见他身怀六甲,不忍伤他两命,情愿再守三年松口口口。一次又有一个投水,乃是一个孤子,不忍绝他后代,又再放去。到了九年,却又遇着一个孝子,又不忍加害。河泊水官,奏知上帝,怜他善心,也就超升封作江阴总管。若说定要一个顶着一个,那开天阔地,这个伤亡,却又抵着谁来?九年超升去的鲍老,这缺谁来填补?可见天堂只在心头打结,何曾万里相悬。”众鬼听了,俱各悲哀叹悼,道:“若非我师指迷开觉,万年千载,何时得脱沉埋!”众鬼齐声念动阿弥陀佛,一阵香风,霎时飘散,不知何处去了。水官谢道:“多谢大师指示,这些鬼众,俱各超升仙界,连小官也皈依正觉,免得在此万丈污泥之中,与此辈纷纭较量。”叩头作礼而退。
此时济公却卧在沙堤之上,来往行人道是醉眠芳草,都也不教唤他,到得醒来,不觉天已将暝。监寺和尚道:“昨济公被我挤落水中,此时想已浮起。”悄悄觑个动静,走到彼处,却不见有影响,才欲转步到那小桥边,济公上桥,监寺下桥,劈面撞着。监寺大叫一声:“有鬼!”早已跌落在桥下,不知性命何如?且看下则便见。
第十七回 陈太尉送归寮院 众僧徒计逐山门
却说监寺上桥看见济公,只道济公已做鬼,撞着要来索命,虚心疑影,不觉翻身落水。济公之心,纯然没有宿怨,见他下水,也即跳下水去,救他起来。监寺一口口道:“济公你饶我罢!”济公道:“监寺,你却浑了,岂有救你的人到叫求饶,难道你自己要死么?”监寺又道:“敢问济公,你如今是活的,还是死的?”济公道:“敢问你如今是死的,还是活的?”监寺久之,才道:“济公你真是活菩萨,你今日无心撞着,犹怀救我之心,却不是我前日偶然失措,捱你落水之心。”此时济公与监寺两个,浑身上下水湿,鞋袜俱已不见,互相依靠,踉踉跄跄。监寺道:“我的净室不远。”一路松林竹径,颇极清趋,敲门连叫行童,打点衣服来换,夜饭来吃。监寺平日在灵隐殿上,最恼济公吃酒,所以渐渐成了不解之仇。那知监寺住在净室之内,颇有香醪美品,不但鱼肉,且有鸡鹅;不但美酒,且有红裙。自见济公下水救他,一片诚心,到也剖肝裂胆,竟不隐瞒,凡所有者,一切搬来,吃个大醉。可见平日装模作样的,多半是监寺一样。济公只要酒吃,绝不管他闲事,放脚一觉酣呼,明日早起别了出门,并不提起一字。监寺到底有些疑虑,次日即便搬到别乡去了。
济公忽自想道:“寺中只有监寺,平日与我为仇,昨在水中竭力救取,今在外面安身,料也不便再到寺内殿上来了,我今正好仍回寺去,捱着脸皮,看长老何以发放。”又转一念道:“如此寥寥落落,仍旧捱身进去,面上不见光鲜。倘若僧众看我越不像人,这番的冤家不止一个监寺,还有许多监寺之辈,侮弄着我,以后连别处也就难着脚了。”忽又再转一念道:“不难,不难,城中陈太尉与长老极说得来,太尉也常寻我着棋吃酒,明日我到他那里顽耍,他若问我长短,我乘便说入港去,一来太尉情面,二来我也光荣。”正在默地酌议之际,不觉移步将到涌金门外。只见太尉府中。一个猫食,叫做褚一,手里拿着一个帖子,急急跑来,猛撞见大叫道:“济公,你在那里?我何处不寻到,你却在此处闲行。”济公问道:“有何话说?”褚一道:“太尉老爷背上发了一个肿毒,大是发烧,适才服了汤药,搽了围药,端是不得耐烦,要请你快去着棋,说些笑话,排遣排遣。”济公听说,正中下怀,十头丢了九头,三脚并作一脚,就到府内。见了太尉,济公问道:“太尉爷贵体违和,我实不知,今日问候却来迟了,有罪,有罪。”太尉才举头起来,把手拉着济公之手:“你看我生的是甚么肿毒?”济公把手揭开膏药,连叫拿温水来,洗去围药:“这都是近日医家要见功效,故意把些围药将好肉围死了,然后开刀或针或灸,起发钱钞。我却不费手脚,只要一口冷水,便已消去一半,三口冷水,管教全癒。”太尉依他所言,果然三口冷水,应手而癒。留他吃酒,不觉连醉几日。
一日醒了道:“我却要别去。”太尉道:“闻你连日在外,不归寺中,今日却归何处?”济公道:“僧家亦无常住,正如闲云野鹤,随地所之。”太尉道:“我常要来寻你,往往没处来寻,不若你仍归寺中常住。虽然换了长老,另是一番戒律,到底你是前辈,长老付过拂的,推却不出。”济公道:”此理虽是,我自己却不好说,还得太尉与我调停方可。”太尉道:“我今日病已好了,不若坐顶小轿,同你进去。一者我病好了,要到寺中斋谢伽蓝;二者也要看看长老;三者我再与你说个备悉,不怕长老不破格待你。”二人商酌妥确即到寺中,长老出来相接坐下。长老把太尉病中失候的话说了一遍。太尉也把病的光景说了一遍,又因病中长老处久失问候,说了一遍。家人们从旁禀道:“斋供已摆齐了,请老爷往伽蓝堂去参拜。”太尉拜完,上堂吃斋,遂道:“这番大病,多亏了济公神手,勿药而癒。他昨日别了我要云游,我却舍他不得,故此留他转来。还要长老赦他平日不检之过,我也劝他收敛自新,这番断不似日前放荡。”长老点首道:“老僧亦无诚心,只要彼此相成,也是本山声望。”
济公从新到伽蓝堂参了几拜,又在监斋神前打了问讯,仍旧到云堂安单而坐。众僧道:“前日监寺与你不对,今已去了,你今后也要尊重些。”济公道:“怎的叫做尊重?你们公然要训诲我起来。前日监寺的道行,岂不尊重?他今虽不在寺中,他在寺外的道行,我也实实见过,故此你们说的尊重两字,也不大信服。”众僧道:“果然你是颠子,略着说些正经,你就不耐烦了。我们散去,只怕又有人来与你作对,你又要脚下腾云去也。”又一僧道:“他有太尉们相与,再来也不难的。”济颠道:“我昨往城中听了些驴鸣,走出城来又听了犬吠,耳朵里到得个清清净净。适才你们说的冷言冷语,我也竟不作准,只当城里听见的、城外听见的罢了。”众僧道:“今日让他初来,长老前不好意思,改日慢慢的请教便了。”众僧由此忿忿,左右前后,俱没甚么好话到他。济公整整安静了一月,不觉鼻子上、嘴唇边,又一阵一阵香得紧了,思量道:“不好下山去寻,囊中干酒红药又用完了。”无计奈何,又往火工处讨药酒吃。火工嚷道:”你又来害人了,难道我该包管酒的铺户?”济公道:“我自偶然试你,如何就喉急起来,我久矣戒过酒了。”说话之际,只见一人将手一招,悄悄的道:“我晓得你旧病发了,可跟我到桥边,略略遣兴,千万不可过醉。”济公道:“桥边的酒要我醉,正未哩,倒是肉多吃几块,又不怕他醉了。”
济公方才坐落,酒肴未曾搬出,暗里有人禀知长老,即刻着行者来唤。济公道:“你们看见光光一张桌儿,偶尔与他们叙话,并未吃酒吃肉。长老若问,你却要与我说实话,你若说差,我便与你伽蓝神前罚誓。”行者禀着长老,也就说的实话。长老道:“黄鼠狼立鸡笼边,怪不得人来说你。我的戒律,凡属瓜田李下之嫌,决不容隐。今日本该打二十竹片,罚跪清规半日,姑存陈太尉情面,饶你初次。”济公道:“这都是本堂僧众装圈做套,引诱着人,巧生妒忌,长老你也耳朵忒软,风闻影响,便有许多话说。”长老闻之大怒,道:“你这颠子,忒煞可恶!你可知道我平日的法号么?”济公道:“我知道,你叫做檀板头。”长老道:“可又来,木质之最坚者莫如檀,物胜之最滞者莫如板。我质性板滞,戒律森严,由你四方岔脚鏖头,打关吊法之辈,到我座下,於清规罚责之外,无不烧眉炙额。四方远近,梵刹丛林,尽有传单晓会,断不容留。由你达摩西来,神光再世,也不饶让一些。像你个糟坛酒瓮,肉案油梆,那里成得佛门蒭苾!若要在此,却要请照清规,不打就跪。莫说陈太尉,就是当今皇爷到来讨饶,我也只依平日的戒律。”在众僧假意都来跪下,求饶道:“济公是佛门种子,再来罗汉,前边长老爱护有如金宝,纵了他的性子,以至如此。近日又有太尉爷们出力护法。我师平日的戒律,只好行之众弟子辈,却是行他不得。”三言两语,越激得长老性发,立意加倍处治,不肯松放。众僧又禀道:“我师稍退,待弟子们从常酌议,或打或罚,或留或逐,少刻回话。”长老随口道:“既如此说,且听回话。”长老归方丈少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