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西游记

  行者听八戒啰嗦了一大篇,甚不明白,便道:“老猪,你说认股,认股,究竟认股是怎麽一回事?好不明白。现在,我劝你怕也不用怕了,你且领我去看看,见见师父。倘然有了认股的事,我便替你设法。”八戒才勉强应了,叫了两个车子,急急忙忙地到了张园,走至安垲地门口下了车。行者便要进门去。八戒连忙一把拖住道:“且慢,且慢!我们先去探探消息。”遂携著行者的手,走上阶台,到了两扇玻璃窗外。向内一张,只见场内黑压压坐满了一场的人,个个仰著头,向著一个台上看著。台上立著一人,正在那里说话。行者一见道:“师父,师父!师父又在那里讲经了,我们快去听。”八戒摇著两耳道:“老孙,你不要性急,让我听听师父讲的什麽?”两个人便捧著耳听时,只听得师父正在那里说道:“诸君放心,诸君放心,今天不认股,不认股。”猪八戒一听“不认股”三字,顷刻胆豪气壮,拖著行者的手,跑进场内去了。
  不料八戒刚拖了行者一脚踏进了会场,忽然听得满堂鼓掌之声,响如爆竹。行者从没听见过,突然一惊,哧得往外便走。八戒连忙拖住道:“老孙,你走什麽?这是他们喝彩。”行者道:“原来如此,我道他们见了你的怪形状赶你出去的。”说罢,才又回身进来。忽然又见许多人,登时攘臂而起,高擎右手。行者看见不觉又吃一惊,撇了八戒的手,又要向外走。八戒道:“老孙,老孙!你做什麽?”行者道:“他们都要打我们了,还不快跑!八戒笑道:“那个要打我们?”行者指著场内的人说道:“他们不是要打我们,擎著手做甚?”八戒一看,笑道:“他们是议事时赞成的手。”行者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  说时迟那时快,行者刚正说完,看见台上的师父早又说了一句什麽话,还没听的清楚,只见场内的人又将右手高举,旁边的猪八戒,也将前腿举了起来。行者连忙问八戒道:“师父说的什麽?”八戒道:“我没有听见。”行者道:“这也奇了,你没有听见,怎麽便也赞成?”八戒道:“我见他们赞成,我自然也就赞成。”行者道:“笑话,笑话。他们是他们,你是你。”正在这样说,只听得师父又在上边说道:“支路也好筑了,你们赞成不赞成?於是场内的人又都举手。八戒忙也举手。孙行者轻轻地对著八戒道:“老猪,你听见麽,师父方才说猪罗也好捉了,你如何还要赞成?还不快跑。”八戒惊道:“真的吗?真的吗?我没有听见,捉了去别的倒不怕,还是怕认股。”连忙拖行者又逃出场外。孙行者道:“且慢,且慢。我要去和师父说句话。”八戒道:“算了罢,算了罢,我师父这两天正忙的不得开交。”行者道:“忙什麽?”八戒道:“忙的便是开会。”行者道:“现在会就要散了,散了会还忙什麽?”
  行者刚正说到此处,忽然听得会场内“铃铃铃”、“铃铃铃”几声,行者道:“这又是怎麽了?难道他们看见已晚,便请师父在这里放焰口麽?”八戒道:“不是,不是。”行者道:“为什麽不是?你看不见方才他们坐在那里的人麽?一个个都在那里拭眼泪。我想总是什麽人家冤枉,死了人,在这里请师父做功德的。”八戒道:“不是,不是。这是他们摇铃散会的摇铃。”行者一听散会,满心只要见师父说话,忙回头来看,果然看见许多人早已纷纷出来,走的走,马车的马车,东洋车的东洋车,一闪眼间,都已奔向马路上去。再留心细看,只见师父也早上了车,向外去了。行者连忙撇了八戒,往外便追。
  追至将近马路口,看见师父的车正在前边刚转了个弯,忽然那马路口立的一个又长又大的人,将右手向上一擎,宛似方才在会场上赞成的举手一般,马路口的几辆马车登时立定,巧巧将行者前面当头拦住。孙行者想道:“奇怪,奇怪,这里上海的人,无论做著何事,个个都是擎手为号。”又想道:“妙呀,妙呀!这个人的权力如何这般大?他一擎了手,那些马车都不敢走了。比方才会场上的擎手有用许多哩。”正在这样想,拾头起来,只见马车上的马夫恰巧一个个也高擎右手,和那立在路口又长又大的人一般。孙行者道:“这些人也有猪性,和老猪一样,只顾依著人家,看见人家擎手,他也擎手,自己没有一点主意的。”话言才了,只见路口的人将手放下,那车上的马夫宛如机器做成的一般,立刻也都放下了手,将马缓领了一领,那车便慢慢的向前走往马路去了。行者跟著马车,也到了马路上,向前一看,师父的车早已不知那里去了,连忙追上前,向各车里探望,只见各车内都载著一男一女,欢欢喜喜,和方才师父在会场的情形大不相同,心中更是诧异道:“怎麽这里的人有这样相差的,一边著急的那样,一边依旧安閒的这样。”又探了几辆,始终探不著师父,心中稍稍急道:“师父不知又那里去了。”便忙转身回来,依旧要到安垲地门首找那八戒。
  不料到了安垲地一看,那八戒早又不知去向。行者此时卻弄的进退无路,一个人立在草地旁边呆呆望著。忽然回过头来,看见隔池边隐隐有两三个妇女在那边行走。行者想道:“那呆子是个好色之徒,必然又在那里作怪了,我不如去那里寻他。”定了主意,便向池塘边来。转过了洋房背後,向乎台上一看,早已别开生面,和来时大不相同了。平台上放著无数的台椅,台椅上坐著无数的男女,摆著无数的茶碗。那些男女一个个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好似发痴的一般。还有许多人在那台椅中间荡来荡去,又不是寻人,又不是走路,不知做甚?看他们情形,男的都削尖了头,女的都散了发。尖头的宛似半开雨盖,披发的俨如高筑阳台。看官休说我“阳台”两字比方得不对,请你再看看近时披发的样式,岂但阳台而已,一层层重重叠叠,亭台楼阁,还不知造著多少在上哩!
  閒话少说,且说当时孙行者正在看那阳台上的人,忽然一个和尚手内拿著一卷纸,从洋房里走了出来。众人哄然大笑,都道:“和尚,和尚!这里和尚都来了。”行者定睛一看,见是沙僧,便要上前叫他。看见沙僧满脸怒容,好似和人争闹才了的样子。行者一想:“这沙僧不知又为著何事动气了。我且不要使他知道,隐在他身後看他做些什麽。”想定後,便真个躲在沙僧後边,一路窥探他的举动。
  只见沙僧一路走过平台,听著人家话笑,他也不管,他只管看著手内的纸卷,一人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天下那有这样的事,自己的地方,自己倒不要了,给著人家。”行者听了,一点不懂。只见沙僧又是气愤愤的念著手内纸上的字道:“什麽叫做订约权在朝廷,外交首重大信,倒不如改了订约权在外人,外交首重大利罢。”又看了一张,念道:“‘查外交首在立信,匹夫犹重然诺,而况国家。’唉唉!这两句更奇怪了,他说是查这两句话,古书上我没有看见过,他从那里查来的呢?而且,他说外交首在立信,好似内政不必立信的,匹夫犹重然诺,好似朝廷不重然诺的。他口口声声说信,卻口口声声忘了一边的信。这是怎麽讲呢?唉唉!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,自古道:‘人言为信。’这上边说的信、信、信,大概多以外人之言为信,自己说过的话,自然可以不信的。”又说道:“这更笑话了,这更笑话了!我尝看见买卖人家的告白上,常有‘如蒙诸君惠顾,价钱格外克己’的话。现在这上边也说‘朝廷惠顾绅商’。这样说来,还有什麽朝廷,什麽绅商,只是交易卖买的主顾罢了。唉唉唉!交易,交易,这外交大概又是交易的交字了。”
  沙僧只顾看著字说著话,行者听了依旧一点不懂。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僧人,面眼漆黑,身材短小,手内也携著一卷纸,见了沙僧,打了一个问讯,授了一张给沙僧。沙僧连忙拿了起来便看。行者隐在後边也偷看时,只见上面写著道:
  谨启者,现在苏、浙铁路问题十分吃紧,各界中人屡次开会演说,集股拒款。某等身虽方外,义属同胞,安能漠然坐视,忍使乾净土地,沦为异域。爱发起僧界保路会,定於某日某时在某地集会,共商办法,同解慈囊。凡我信徒,共移莲步。此布。
  行者明白道:“原来他们也为著铁路的事,只是这上边甚有难懂的,什麽叫做‘各界,?又什麽叫做‘同胞’?那‘各界’的‘界’字,不知是怎样解释,大概便是‘大千世界’的‘界’字了。我想同是人类,如何分起界限来,既分了界限,如何又叫做同胞,这两句话不是相撞的吗?”又想道:“莫管他,莫管他。我且看看他们两人说些什麽。”只见沙僧看完了字,先开口道:“我们既是维新之辈,自应结个团体,也好发些热力,聊尽国民一分子之义务。”行者暗笑道:“沙僧痴了,他是个出家人,如何好说出这样的话来。”又听那个黑眼僧人答道:“不错,不错。老师父究竟是个特别改良时事维新的和尚”沙僧谦逊了一回。那黑眼僧人又道:“如今我们怎地做起?”
  沙僧还未答应,只见旁边走过了一个贼头贼脑的和尚,并不说话,只立在旁边听那沙僧和黑眼僧人说话。那黑眼僧人见了,便也不响了。等了一歇,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听不著话,又转向别处去了。黑眼和尚才轻轻地对沙僧说道:“师父,你知道这个人吗?”沙僧道:“他不也是个僧人?”黑眼僧人道:“不是,他是官府派来的侦探,专一探听人家的事的。我们须要小心点儿。”沙僧道:“正是。”
  行者一听那贼头贼脑的和尚是个官府派来探事的人,心中想:“他是探事,不知怎样探法,可有老孙三探金山兜洞的本领麽?我且跟了他去看看。”想罢,便撇了沙僧等,便转身来暗跟著那贼头贼脑的和尚。只见那贼头贼脑的和尚,早已走至一间静僻的房内,进了房,将门关上。行者想要跟进去时,早已不能进去。行者著急,连忙用了一个变身法,将要变了虫蚁从门缝里挨进去张看。忽然听得那门“呀”的一声,门内早走出了一个人来,不是和尚,卻是一个西装的人。行者一想:“这西装的人不知和那和尚在房里商量什麽?”待西装的人走过後,忙向房内一看,只见房内空洞洞的并无一人,那和尚不知那里去了。便想道:“好诧异,好诧异。不料现在世上人多学会了老孙的七十二变了。”连忙回了出来,来追西装的人。细细一看,果然便是方才那个和尚,别的都没有变,不过变了一身的衣服。行者暗笑道:“什麽侦探,只买了两身衣服,一时儿僧人,一时儿洋人。便是老猪初来上海时一流的人物罢了。”因道:“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有几变。他是侦探,我且做个侦探的侦探。”正要跟著那侦探走,只见那侦探早已立定了,见了一个油头少年正和他说话。行者连忙挨近身後,听他们说些什麽。只听得二人正窃窃私议,议论园中来往的人。那侦探说道:“这个场所来往上海的人,没一个不来临临场面的。”行者在後边暗笑道:“不料我今日也到这里来临场面了。”又听他接下说道:“所以我们须要留心分别著他们,看看我们眼光如何。”油头少年点头道:“是。”行者在後边也暗暗喜欢道:“我初来这里,原也要请教请教这里的人物。”遂更留心听著他们的议论。
  正在此时,恰巧有一个人踱了过来,低矮身材,头颅甚大。那侦探道:“我想这个必然不是好人。”油头少年忙问:“何故?”侦探道:“我听说头大的人必然聪明。现在种种的事,都是那聪明人闹出来的。所以我说他不是好人。”行者道:“啊呀!这里的人如何不许人头大?”头大的人过後,忽後面又来了一个瘦长汉子,头卻不大,两腿甚长。那侦探又说道:“我想这又不是一个好人。”油头少年又问:“何故不是好人?”侦探道:“现在他们到处运动开会、劝股,都是他们这些长腿的人的。”行者在後又“啊呀”道:“怎麽他又不许人家长腿?”长腿的人走过後,後面又来了一人不长不短。行者道:“这个人想是好人了。”只听那侦探卻说道:“我想这个人也不是个好人。”行者几欲问出口来,问他何故又不是好人。只听他自己先解释道:“你看他的嘴这样阔,想来便是到处演说的人。”行者又大诧道:“如何这里的人,又不许人阔嘴?”大嘴的人过後,又来了一人不但不长不矮,而且头也不大,口也不阔了。那侦探卻依然说道:“我想这个人又不是个好人。你看他身上著得如此光鲜,家里必然有钱。这次认股的,必然都是他们有钱人。”有钱人过後,接著恰巧又来了一个穷人,衣服褴褛,几同乞丐一般。那侦探又说道:“我想这人不是个好人。我听说杭州的乞丐,都要拒款了。这个人想来便是他们的党羽。”行者一听失声道:“啊呀,可怕,可怕!这里的人如何这般难做,矮又矮不得,长又长不得,头又大不得,口又阔不得,富又富不得,穷又穷不得。照此说来,怎样才是好人呢?我想要有好人,除非将这许多人死了一个乾净。”连忙伸出头来,对著他们两人一看,悟道:“原来他们自己都是尖头尖脑的人。”连忙跳了出来,叫道:“好人在此,好人在此。”
  两人一见他跳了出来,不觉一惊,连忙问他何事。他说道:“你看我卻和你们一样,头尖嘴尖,不长不矮,说我富时一钱没有,说我穷时卻又不是乞丐。你们想我必然是个好人无疑了。”两人一看,真的是个伶伶俐俐的人,心中甚是欢喜,问道:“你是那里人?姓甚名谁?”行者答道:“平生浪迹天涯,往来无定。”两人道:“甚好,甚好。真是我们的同类。”又道:“请教尊姓?”行者道:“老孙真姓孙,有时也姓袁,有时也姓侯。”两人道:“真好,真好。我辈中人本来没有定姓的,那姓自然愈多愈好。”两人又道:“尊名何字?”行者道:“我名卻没有,只有一个别号叫做悟空。”两人道:“这更好了,我辈中人自然愈空愈好。你能领悟到空处,想必善於探事的了。你不如跟了我们做事罢。”行者一想:“同他们做事,更好看看他们了。这又何妨?”便应道:“甚愿,甚愿。”两人道:“那麽你便同了我们去罢,我还有说话问你哩。”於是两人便领著行者,走到草地旁边,叫了两声马夫。那马夫便驾了一辆轿车过来,开了门,请他三人上车。行者一想:“他们骗我装在这箱子里,莫不是要来害我?”又想道:“我凭著这七十二变的本领,怕他什麽?”便放著胆子,安身人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