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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西游记
刚一转步,只听得後边一个榻上有人叫道:“师父!师父!”唐僧回头一看,见猪八戒睡倒在一个榻上,旁边放著一个铜盘,铜盘里放著一盏灯,两个盒子,几根铜签子。猪八戒垂著两个大耳朵,掀著高鼻头,手里捧著那根哭丧棒,正在嘘嘘的吸,见了唐僧等回了身来,连忙放下那棒,坐了起来,叫道:“师父,师兄,快到这里来坐坐。”孙行者拖著唐僧道:“师父快走,不要理他,他早著了迷了。”猪八戒见唐僧要去,连忙又叫道:“师父,快来这里坐坐一同去。”唐僧原是耳软的人,听得猪八戒叫他坐,他也过去坐了。孙行者又劝道:“师父,我们去了罢。兄弟,你也算了,不要吸了罢。我看这一定不是好东西,吸不得他。”猪八戒不觉叫起冤来道:“哥,你那里知道,这样东西真真是个难得的仙丹,吸了他疲也不疲,倦也不倦了。师父,你劳苦了,你吸他一口罢。”孙行者连忙又喝住道:“悟能!你为什麽这般无礼,拿这妖怪东西来害师父?”
猪八戒哈哈大笑道:“你这猴子真真少见多怪,你没有吸过这东西,怎麽晓得他是害人的?你不许师父吸,待老猪吸给你看。”说著便又横身下去,取了那哭丧棒,一只手取了一根签子,向那匣子里挑了一点黑膏,向火上烧了一回,放在那哭丧棒上,嘘嘘嘘又吸了起来了。唐僧立在旁边,见他馨香馥郁,早已有些垂涎。及至猪八戒吸完一次放了棒,便又坐起来对唐僧说道:“师父你看,有什麽害没有?师父你休听那猴子的胡说,快横下来,也吸一吸这样好的东西。你不吸一吸他,也枉走这下界一遭。”唐僧心动,便点点头,将坐下榻去。孙行者又力劝道“师父,吸不得,吸不得。这是有毒的东西。你忘了方才吸的那人的形状吗?”
唐僧此时一心早被那吸的东西迷住,便怒道:“悟空!我吸不吸不关你事,你又没吸过,那里知他有毒没毒?”孙行者见师父不肯听他,也就不再说话。唐僧便即睡了下去。猪八戒便忙替他烧了一烧黑膏,装在那哭丧棒上,叫唐僧吸。唐僧忙也学了猪八戒的样子,嘘嘘嘘吸了几口,放下那棒,便欠了一个伸,喜欢道:“悟能,这东西好也。”猪八戒连忙又替师父装了一次。唐僧又吸了一次。猪八戒连忙又自己吸了一次。
你装我吸,师徒两人正在出神入化的时候,孙行者对他两人一看,忽然心中大吃一惊道:“不好了!怎麽他们两人变了形状了?”看师父时,见他的面色渐渐的由红变白,由白变青,由青变灰,由灰变黑了。见他的面庞儿,渐渐的由圆而长,由长而削,由肉而骨,由骨而筋,由筋而骷髅了。见他的背,渐渐的由直而弯,弯而曲,曲而折了。见他的肩愈高,他的头愈低了。见他的唇愈白,他的眼愈红了。忙又看八戒时,见他的硕瓢般的大腹,早也渐渐的小了,小了,好似才产了小犬的母犬了。见他蒲扇般的两只大耳,早也渐渐的缩了,缩了,像猫耳一般的叉了起来了。
孙行者一看,正在著急,只见师父合著眼,渐渐的入了定了。猪八戒连鼻带嘴欠了两欠,哼了几声也不动了。孙行者连忙叫道:“师父!师父!悟能!悟能!”叫了几声不应,便忙走到他们两人榻前,再叫时也不答,推时也不醒,敲时也不动。孙行者连忙在旁边茶杯里喝了一口冷茶,默诵真言,对著两人面上吐去,只见师父师弟依然酣睡。孙行者哭道:师父呀,师弟呀!你们不是死了吗?方才老孙劝,你们不相信,可怜到如今,弄得老孙孤零零的一个人,怎麽好去如来佛前複命呀!”说著,便又大哭起来。
旁边榻上的人,见他这般号陶大哭,都来问道:“先生,你有甚事伤心,闹的这地?”孙行者便将唐、猪两人吸烟不醒的事告诉旁人。旁人听了大笑道:“你这位先生也算不知人事了。我道这般大惊小怪为著什麽大事,原来只为著他们两人吸醉了烟。”孙行者忙问道:“这原来不是死?”旁人道:”呆货,你看看他们还有气在,怎麽说他是死。”孙行者道:“只有一口气,动又不能动,说又不能说,又走不得路,又做不得事,一天儿只是这样的睡著,和死有什麽分别。”旁人道:“呆货,他们难道不会醒来?他们现在吸多了烟,吸醉了,所以这样。等到後来,那烟的性过後,自然会醒过来的。”孙行者道:“醒了过来怎样?”旁人道:“醒了过来便好了。”孙行者道:“好了那就和没吸过时一样吗?”旁人道:“一样,一样!只有一点儿不一样。”孙行者道:“那一点儿不一样?”旁人道:“不过到了明日这个时候还要吸。”孙行者道:“不吸卻怎地?”旁人道:“不吸恐怕不能。”孙行者道:“怎麽不能?难道有王法管你不成?”旁人道:“王法还可逃,这个恐怕比那王法还厉害。”孙行者道:“难道有妖法迷你不成?”旁人道:“妖法也可破,这个恐怕比那妖法还厉害。”孙行者道:“难道有佛法仙法来刑罚你不成?”旁人道:“佛法仙法还可祈禳忏悔,这个恐怕比那佛法仙法更厉害。”孙行者道:“那麽为甚不能不吸?”旁人道:“不吸了筋酸骨痛,头晕心跳,眼泪鼻涕一齐都来,四肢无力,百事失神,如重病,如大劳,不吸万万不能。”孙行者道:“明日这时吸了便好了吗?”旁人道:“好了,好了。到了後日这时要再吸。”孙行者道:“後日吸了?”旁人道:“到了再後日,这时要再吸。”孙行者跳了起来道:“呀!那麽到了什麽时候才好不吸了呢?”旁人道:“人生一日,便要吸一日。”孙行者道:“呀!那麽我们不要在这里住,便好不吸了。”旁人道:“在这世界一日,便要吸一日。”孙行者道:“啊呀!那不是终究不能逃了他吗?那不是比我那紧箍咒更可怕吗?我那紧箍咒还是师父念时才痛,不念时还不痛哩。而且即使师父念,我依了他的话,还可以求他不念。像这挨著日子来的东西,有什麽情理可讲。师父呀,师父呀,我看你受了这个大难,怎麽再好去西方考察新教呀!”想罢,不觉又悲伤起来。
寻思了一回,只得还是去求那观世音菩萨。刚转了身,一个筋斗翻起,忽然眼前一黑,抬头看时,才知道不留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。忙看那人时,孙行者便叫道:“啊呀!我还没去见观音菩萨,倒先遇见了元始天尊了。”只见那元始无尊稀稀的生著几绺长须,嘻著嘴,一只手拿著几张方丹,一只手拿著几棵仙草。孙行者忙叫道:“天尊,天尊!快来救我师父。”那来的人对著孙行者一看道:“我不是元始天尊,我是戒烟会里的人,来这里劝人戒烟的。”孙行者听得“戒烟”两字,连忙问道:“怎麽叫做劝人戒烟?”那来的人指著榻上睡著的人道:“你看!这些人都是受著吸烟的害,所以弄得这般可怜的。”说著,又回头看了行者一看道:“想来老兄你也是此中人物,不然为什麽弄得脸儿这般小,嘴儿这般尖?”孙行者道:“不是,不是,……”正待还要陈说,那来的人不由他分辩,早又摇著头,一只手点著那方丹,一只手指著那草,说了下去道:“这是天生救我同胞戒烟的仙草,叫做卧龙草,又叫做鹅郎草,俗名叫做羊奶草。”孙行者道:“吃了这草怎样?”那来的人道:“吃了这草,病浅者一服断根,病深者三日除瘾,以後便好不吸烟了。”孙行者道:“好也,好也!师父,你的难有救了。”
那来的人诧异道:“你生了疯病不是?怎麽方才你叫我元始天尊,现在又叫我师父了。我又不是道士,我又不是和尚,怎麽你这样称呼我?”孙行者忙拖著那来的人的手道:“不是,不是,你来看。”便一拖,拖到了唐僧、猪八戒卧的榻前,指著唐僧道:“这便是我师父,方才吸烟中了毒了,要请你一救。”那来的人道:“容易,容易。”急忙取了草,叫孙行者分开了唐僧的口,将草塞在口内。嘱咐道:“一分能嚼两分醒,到了三分神便清,过四分时後,便能照常行动了。这病还轻,一服便效。”说罢,转身要去。孙行者连忙邀住道:“先生请慢,还有一个朋友要求先生救他一救。”那来的人一看,见对面卧著一个西装的人,也满面烟容,便叹了一口气道:“可怜那讲求新学的人,也弄到这个地位,满口里说什麽富强,试问,你天天拿著银钱去买这自害的东西,如何能富!天天拿著身体去吸那自害的东西,如何能强!”说罢,又叹了两口气,也叫孙行者将他的嘴撬开,塞了一根草进去。等不到一回,果然看见两个人都有些动弹了。那来的人便又对孙行者道:“现在快要醒了,你须留心著,等他们醒来,切嘱他们以後不可再吸。”说罢,便又拿著草,携著方,往别处去劝人了。
孙行者又守不多时,只见唐僧、猪八戒早张开了眼,伸了一个腰,坐了起来,吐了几口痰,叫道:“好睡,好睡!”叫了两声,便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大家不懂起来。唐僧便问孙行者道:“悟空,我们睡了多少时候了?你为什麽不来叫醒我们?”孙行者笑道:“不叫醒你们,你们早已死多时了。”唐僧、猪八戒两人都惊问道:“什麽?”孙行者便将以前两人醉烟求治的事说了一遍。唐憎、八戒忙从榻上跳了下来,叫道:“险的儿误了我们一生也!”说著,便各人整一整衣,按一按帽,转身出去。
忽然旁边闪出人来,大呼道:“客人慢去!”孙行者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人穿著短衣,手里拿著几条手巾,恶狠狠的走来,叫道:“客人慢走,客人慢走!”孙行者便立住了脚,问道:“你叫什麽?”那人道:“你们吸了烟,还没付烟钱哩,怎麽就要走?”孙行者咄了一口,依旧转身走,不理他。那人又来拖住道:“客人好没理,吸了烟怎麽不付烟钱?”孙行者性起,便一脚将那人踢开,骂道:“好一个不识世道的东西,你将这毒药来害了人,我不说你,你倒还要向我们来讨烟钱!”那人也不服道:,“你这毛脸贼倒识世道,吸了烟不付钱,还要打人。”说著又上前来扭。孙行者又一拳打开,骂道:“谁叫你卖这毒药害人!”那人道:“胡说,这鸦片烟是人人吸的,那里是毒物。就是我卖毒物,也是你们来买才卖的,怎麽好不付钱?”孙行者只是不肯付。那人只顾来拖。叵耐孙行者力大,连拖几次,都被孙行者推开。那人见近不得孙行者,便发一声喊,前後左右,立刻拥出许多人来,将孙行者等三人团团围住。
唐僧此时见闯了祸,哧得面无人色。猪八戒见来的人多,穿著西装,鞠著背,也不敢动手。孙行者一人只顾挥著拳,前後左右乱打。此时,青莲阁楼上闹得一片声响,看的人愈涌愈多,只听得人丛中都叫道:“拿下那毛脸贼来!拿下那毛脸贼来!”孙行者一看势头不好,连忙领著师父、师弟,分开众人,逃下楼去。那楼上的人那里肯舍,依旧领著众人赶下楼来。到了门口,孙行者一想:“这里好了,地方宽大了,让老孙来和他们斗一回看。”正要向耳中取那金箍棒时,忽然看见来了一个红头大汉,将师父一把拖去。急忙转身来夺,不料後边又有一个红头大汉来了,将他的髮辫一扭。孙行者连忙转身又逃,那髮辫和帽子早已被那红头大汉拖去了。孙行者只得光著头,向人丛里钻。看的人都大笑道:“看呀,看呀,蜻蜒儿脱了尾巴了。”孙行者不答,只顾向人多处逃去。逃不得几个门面,只听得後边“嘘”的一声,那四面八方街头巷口便来了无数的红头大汉,都指著自己围来。孙行者一想不好,道:“啊呀,他们的人怎麽这样多?他们又怎麽这样叫来的快?我看他们形状虽然凶恶,然卻不是妖怪,难道他们也有法术的吗?且不要管,让老孙来变一变相,试试他们,看他们识也不识。”想罢,便一转身向地上滚了一滚,变了一只金毛狗,向人丛里钻去。
红头大汉正赶著那假辫子的毛脸汉,一转眼忽然不见了,各处找寻,见一只金毛狗没有带嘴套,也没有挂牌子,便一齐叫道:“野狗!野狗!”旁边闪出一个捉野狗的巡捕来,拿著绳向孙行者变的那只金毛狗就捉。孙行者一哧,道:“啊呀,被他们识得老孙也。”忙看旁边,见有一堆马粪。连忙往地下一滚,也变了一堆马粪。捉狗的巡捕不见了那金毛狗,也就去了。恰好後边又推了一辆扫马粪的马车来,一个人拖著马,一个人拿著扫帚、粪箕,看见了两堆马粪,便来打扫。孙行者一看又不好了,想道:“怎麽又被他识破了!”连忙借著一阵风跳了起来,看看旁边有个房屋,房屋上还没有露台,便忙一蹲身,叉起四脚,便变了一个露台。扫马粪的一看,一阵风飞去了一堆马粪,正在奇怪,忽然旁边又走过一个工部局打样的西人,抬头一看:“怎麽这人家没有禀报工部局,便自己添造了一个新露台了。”连忙敲门进去,喝道:“这露台几时造的?快拆去,拆去!”那人全然不懂,正在支吾间,孙行者一想道:“不好,不好!又被他识破了,快去也。”连忙一转身倒在地下,变成了一辆东洋车,拔一根毫毛,吹一口仙气,变了一个推东洋车的人。打样西人和那房里的主人到天井里看时,并没见有什麽露台。那西人不懂道:“怎麽,我方才明明看见的,难道我眼花了?”便也走了出来。
打样西人刚刚走过,忽然又来了一个查车的巡捕,手里拿著木棍走了过来,将近孙行者变的那东洋车前,喝了一声:“去!”拿著木棍便打那车。推车的人问:“为著甚事?”巡捕喝道:“你推车怎麽不捐照会!”孙行者一想,果然别的都变全了,只少变了车後一张马口铁纸,连忙神差著变的车夫,拖著车舍命往人丛里逃。逃了进去,摇身一变,收了毫毛,依旧是个光头没发的中国人了。孙行者一想,这样终究不好,要被他们看得出来。便又拔了一根毫毛,嚼烂,吐出,一个个变做现在自己的样子,吹了一口仙气,叮嘱了几句说话,自己本身便又摇身一变,变了一个飞蚁,追上唐僧,叮在他帽儿上,看他进去怎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