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水浒

  林冲道:“我等三人托赖大哥合众位弟兄洪福,离了本山,一路平安到京。路过各处,见行人多有短衣窄袖,断发洋装的;店家的招牌,都标着‘特别’‘最新’‘改良’等字样,听人家的讲话,都是什么‘目的’‘手续’‘双方’‘仲裁’‘权利’‘义务’等名目。我们不胜诧异,动问旁人,方知朝廷已经维新,按照神宗时王安石新法略为变通。我们这时候如大梦初觉,方晓得此次离山上京,是第一遭脱去旧世界,闯入新世界呢。哥哥,我们众弟兄,此刻都是新世界人物了。”吴用道:“朝廷变法的事,小生也有些儿风闻,只是不曾底细。”林冲道:“我们到了东京,只住得一日,却干下无数快心的事。鲁师兄大闹了相国寺,杀掉奸僧智清。因智清这厮借开学堂的名,抽头聚赌,诱骗良家子弟钱财,被师兄一禅杖结果了,乘势放火烧了这寺。我与院长因踏月闲游,撞见了一个妇人,诉说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,现做着本区巡官,到家来硬行调戏。丈夫李亭良在巡局充当巡士,因与高衙内卵石不敌,不敢告发。谁料日报上倒把此事登了出来,总巡顾着全体声名,逼令禀复。亭良据实禀陈后,倒吃了诬控的官司。小可触着旧日夙恨,忿火冲霄,再也按捺不住,遂提刀去寻高衙内。这厮合该命绝,路上撞着了我,一刀结果了。索性一不做,二不休,教众巡警引导,闯进太尉府,把高俅这贼与两个长随,一法杀掉了。到大相国寺会着鲁师兄一同回来。路过郓城,恰遇着咨议局开办初选举,见了无数怪怪奇奇的事。又遇一桩借刀杀人的案子,却是盐斤加价上弄得来的。”遂把这两事的始末缘由,说了一遍。宋江道:“教头报却前仇,我宋江也十分快活。有此快事,不可不设宴庆贺。”遂传下将令,教操刀鬼曹正督率屠手宰杀牛羊牲口,教铁扇子宋清排设筵席,把山前山后、山左山右、水寨旱寨各头领一齐都请到忠义堂赴宴。
  智多星吴用道:“哥哥在上,小生有一句话,欲禀哥哥知道。”宋江道:“军师先生,有话请讲。”吴用道:“小生想来,我们的梁山泊,也分出新旧两个世界来。自晁天王上山,林教头火并王伦后,这‘梁山泊’三字初出现于世界后,哥哥上山,众多英雄日增月盛,东平、东昌两府打破,共聚好汉一百单八员,特建罗天大醮得着石碣,方晓得众多兄弟,都是上应天星,聚居一处,数系前定,非出偶然,这乃是梁山泊极盛的时代,亦为旧世界结束的末日;自卢员外一梦惊醒,哥哥派林教头等三人到东京去探听,已从旧世界闯到新世界来了。所以此刻的‘梁山泊’是新世界的‘梁山泊’,不是旧世界的‘梁山泊’。大家须要认得。我们既处在新世界上,则一切行事。自然不能照着旧法了,必须要改弦更张,大大的振作一番,哥哥以为如何?”
  宋江道:“自古道:‘识时务者为俊杰’,谅我们一百单八个人,怎能与时势相拗?既处在新世界上,如何好固守着旧法子?”吴用道:“哥哥究竟是聪明人,一说就肯变计,不像京中的顽固党,全不量力,拼着命与新法相斗。索性斗到底,倒也是个好汉,那知斗来斗去,依旧降服了新法,这种人与哥哥相较,真天悬地隔了。”宋江道:“新法果是件好事,但恐执行起来不甚容易,开办也很为难,如何?”
  吴用道:“哥哥之言我懂了。哥哥岂不虑举行新法,需开办经费乎?又恐众兄弟反对此事,所以踌躇么?要晓得这都不必虑得。开办经费就是做买卖的本钱,本下得大,收起利息来也大;本下得小,收起利息来也少。所以开办经费,独患其小不患其大。至于众兄弟,我敢保其决没有反对的。”宋江道:“这却为何?”吴用道:“人情莫不好利。现下我们提创的就是金钱主义,只知权利,不识义务。众兄弟那一个不踊跃。”宋江道:“莫非就是专利么?”吴用道:“也可算得。”宋江道:“然则如何入手?”吴用附耳低言道:“只消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八字生出一部<新水浒>来宋江大喜。
  这时候酒席已经摆好,一共十八席,每席六位,恰好一百单八位。众多头领依次入席。各人的坐位,由吴学究预行指定,贴有字条,各人各看自己名字归坐,规模整肃,并无参差杂乱之弊。计开:
  东边九席:
  第一席:呼保义宋江 智多星吴用 入云龙公孙胜 神机军师朱武 小旋风柴进 扑天雕李应第二席:豹子头林冲 大刀关胜 霹雳火秦明 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 小李广花荣第三席:神行太保戴宗 毛头星孔明 矮脚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金眼彪施恩 打虎将李忠第四席: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 跳涧虎陈达 铁扇子宋清 小遮拦穆春 金钱豹子汤隆第五席:镇三山黄信 病尉迟孙立 轰天雷凌振 病大虫薛永 白日鼠白胜 鼓上蚤时迁第六席:笑面虎朱富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 小霸王周通第七席:没遮拦穆弘 插翅虎雷横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白花蛇杨春 操刀鬼曹正第八席:锦毛虎燕顺 锦豹子杨林 独火星孔亮 石将军石勇 青眼虎李云 险道神郁保四第九席:丑郡马宣赞 丧门神鲍旭 神算子蒋敬 飞天大圣李衮 混世魔王樊瑞 紫髯伯皇甫端西边九席:
  第一席:玉麒麟卢俊义 九纹龙史进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青面兽杨志 金枪手徐宁第二席:立地太岁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阎罗阮小七 浪里白条张顺 混江龙李俊 船火儿张横第三席:黑旋风李逵 急先锋索超 病关索杨雄 拼命三郎石秀 浪子燕青 没羽箭张清第四席:赤发鬼刘唐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 天目将彭玘 圣水将军单廷珪 神火将军魏定国第五席:云里金刚宋万 摸着天杜迁 白面郎君郑天寿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催命判官李立第六席:旱地忽律朱贵 出林龙邹渊 鬼脸儿杜兴 火眼狻猊邓飞 圣手书生萧让 铁面孔目裴宣第七席:神医安道全 八臂哪叱项充 玉臂匠金大坚 铁笛仙马麟 翻江蜃童猛 玉幡竿孟康第八席:出洞蛟童威 通臂猿侯健 铁叫子乐和 花项虎龚旺 九尾龟陶宗旺 中箭虎丁得孙第九席:美髯公朱仝 没面目焦挺 活闪婆王定六 金毛犬段景住 独角龙邹润 摩云金翅欧鹏众英雄坐定后,畅饮欢呼,十分快活。酒至半酣,智多星吴用道:“众位弟兄,我们今日已在新世界上了,那个旧法是万万不能再行。我想换一副手段做事。此刻新世界上盛行的是‘文明面目,强盗心肠’,我想我们大众即照这两句去做,把强盗行为藏在心肠里,面目上只装出文明样子,人家见了也不疑心,我们就可以逞所欲为了。”小旋风柴进道:“文明面目如何装法?倒要请教请教。”吴用道:“虽说是面目,却大一半都用着那张口。这用口的方法,第一先要骂人。碰着年老的人,就可以骂他‘暮气已深,;碰着年少的人,就可以骂他‘躁进喜事’;碰着守旧的,可骂他‘顽固不化’;碰着维新的,可骂他‘狂躁妄为’。人家作事若成功,可以说‘顿使竖子成名’;倘或不成功,则可说‘我早料及’。不论维新守旧,唐愚豪杰,一撞着先骂他一个畅快。骂尽了众人,方可显自己的本领,这骂人是第一样诀窍。第二乃是吹牛皮。自己的本领没人知道,总要自己卖弄出来,说得十二分的声色,要使人家相信的死心蹋地方好。骂人是排去众人,吹牛皮是卖弄自己。于这两样外,再有一样功夫,也是必不可少的,叫做拍马屁。碰着大的可以拍大马屁,碰着小的可以拍小马屁。可大可小,随遇而安。懂了这三样诀窍,文明面目就装成了。此后碰着人就可满口‘热心公益’‘牺牲一己’‘提创实业’‘开通风气’‘竭诚报国’的乱说。有人相信,就可按照我们做强盗的宗旨,得寸进寸,得尺进尺。敲骨吸髓,惟利是图。”
  小李广花荣道:“军师的妙策很好,但不知如何行法?照军师的话是智取,不是力争了。我想我们处于梁山泊上,与社会不甚交通,这智取倒不甚容易呢。”吴用道:“照知寨的意思便如何?”花荣道:“我想,不如索性离掉梁山,众兄弟各逞所长,到四方去做事,或肆力于官界,或斗智于商场,或农,或工,或军,或学,凡可为本山弟兄谋利益者,无不尽心力而为之。”吴用道:“知寨之言,深合我意。小生想来,我们一百单八个人,聚合拢来颇非容易,一朝散伙,也甚可惜。现下有一个法子,可以两全其美,既能照新法做事,又可以不散伙;既能散处四方,又可聚归一处。”众人都不信道:“这是断乎没有的事。”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,说出这个法子来。有分教:大好江山变成强盗世界,绿林暴客,翻为新学伟人。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法子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


第七回 女头领大发牢骚 忠义堂初行选举


 话说智多星吴用道:“我们众弟兄分头下山,各逞各能,各投各处,做着了生意,每年一次到梁山泊开大会,报告情形。本山作为会场,所得利益,提二成作为会费,二成作为公积,余六成即为本人薪金,这会名就教作‘梁山会’,众位意下如何?”众人都称妙法。吴用道:“既蒙众位弟兄称许,即请此刻趁大家都在一处,就成立了会罢。”众人齐道:“学究先生,你说成立便成立了,还有什么成立不成立呢?”吴用道:“不是这么说。我们既处在新世界,也须按照新世界的规则行事才好。照新世界规则,立会必须要举正副会长及书记、干事等员。”病关索杨雄道:“我们初入新世界,不知道会员怎么样举法?”林冲道:“想必同咨议局的选举,差不多样子,投票公举的。”杨雄道:“如何叫作投票公举?”林冲道:“投票者,用纸票一张,写了所举的人姓名,下边书自己的姓名。譬如我欲选举你,则纸上即书‘病关索杨雄’,下边书‘林冲’二字。”杨雄道:“写就了给与谁看?”林冲道:“并不给与人看,只拿来投于匦中。投毕,当众开匦唱票,票数多的当选。”
  只听有人喊道:“那个不兴,洒家先第一个反对。”吴用举目瞧时,见不是别人,正是与戴宗、林冲一同上东京的花和尚鲁智深。吴用忙问:“师兄,为甚要反对?”鲁智深道:“你们捉弄洒家,教洒家如何可以服从?”吴用道:“选举是极文明的事情,新世界各种团体,无论是学会、商会、农会、工会,那一个不行这选举事情?我们既是立了会,这选举投票,也是照例应办的事,怎么倒说捉弄你起来?”鲁智深道:“咨议局的鸟选举,洒家已瞧见过。你们知道洒家不识字,却教洒家写这鸟票儿,不是捉弄是什么?”神机军师朱武道:“不差本山各头领中,不识字的竟有一小半,教他们如何写票呢?”吴用道:“不妨。圣手书生萧让,于书法极是擅长,不会得写字的,就叫他代书也好。”鲁智深道:“那更是不行了,他作起弊来,教我如何呢?我要举这个,他却写了那个,我又不识字,无从察觉。”吴用道:“开唱票时,你总会晓得的。果属有弊,可以控诉得的。横竖我们还要设立选举诉讼厅呢。那铁面孔目裴宣,为人很是正直,派他做裁判官,必没有什么私弊了。”鲁智深方得无言。
  入云龙公孙胜道:“我们此刻叫算是立宪政体了。”活阎罗阮小七道:“这不成强盗立宪么?万想不到,我们做强盗的,也轮得着有立宪的日子。”朱武道:“选举资格怎么样可要提议提议。”吴用道:“倘照大宋咨议局章程行起来,则本山有选举权者,恐不满十个人呢。你想论到财产,除了玉麒麟卢俊义、扑天雕李应、小旋风柴进之外,再有那个配得上?然而照剥夺选举权章程,卢员外已处过监禁的刑罚,也不能有选举权了。讲到名位做过武官的,只有秦明、徐宁、索超、呼延灼、花荣、关胜、黄信、宣赞、单廷珪、魏定国等几个人,然而未及五品的,倒有一大半呢。论到选举权剥夺章程,则不识文义者既有小半,而处过监禁以上之刑者,又指不胜指。宋大哥、卢员外、戴院长、林教头、武二哥等,那一个不吃过官司,受过刑罚?此外如鲁师兄、公孙先生,一是僧,一是道,照第七条章程,也不能有选举权了。你想照这样论起来,本山有选举权者能有几人?所以小生想,只要定凡属本山的男子,做到头目以上者,皆有选举权,你们瞧好么?”
  话声未毕。只见席间有三个人跳了起来,齐声说:“不好,不好,我们都不赞成!”吴用忙着看时,见是母夜叉孙二娘、母大虫顾大嫂、一丈青扈三娘。扈三娘道:“说是男子,分明女子没有分了。我想人生不幸作女子身,被男人家鱼肉得也够了,怎么此刻连选举权也不肯与我们,岂不是欺人太甚?”孙二娘道:“你们做男子的,都是我们女子生出来的,真没良心!长大了连鞠育之恩都忘掉了,也要想想,若不有我们,身子那里会来?”顾大嫂道:“男子都是没良心的,逞我愿把他们一个个吞入肚去,以报数千年压制之仇。”孙二娘道:“可不是么?我们女同胞,被这没良心的男子们,压伏在身子下,受的苦什么相似,我想最好翻转身来,把男子反压下去,问他们再敢压我们不敢?”
  矮脚虎王英道:“照你们如此说来,岂不要弄成个阴盛阳衰的世界?牝鸡若能司晨,天下就要大变。”王英没有说完,扈三娘喝道:“呸!快闭了你这鸟嘴,休只管含血喷人。须晓得人道造端于夫妇,夫妇原始于男女。当初天地生人的时候,男与女本没有什么两样,都是一般的看待,其所以配成夫妇者,乃为绵延嗣续,构造家族,不得不然,并非为有所统制,有所管辖,而始行这夫妇一道。乃目下世界的夫妻们,丈夫的待妻子,宛若奴隶一般。同生覆载之中,何人可以无学?乃做丈夫的恐怕女子有了学问,不肯任吾的压制,倡言女子无才便是德,而使女子都没有学问,蠢如鹿豕,随吾鞭叱。然而惧其体魄之犹强,或足以反抗,乃复加之以特别非刑,好好的耳朵,穿成孔穴;好好的脚儿,缠成纤形,折其趾,断其骨,且臂上加镯,颈中加练,无非使举动转侧之不灵也。唉!一般的是个人,口眼耳鼻没一样两样,不过雌雄牝牡,天赋稍微不同,竟这样的相害么?害到如此地步。狠心的男子犹以为未足,再倡言女子当谨守闺门,不宜干预外事,把我们幽囚在闺闼中,处了个终身监禁的刑罚,做那缝衣煮饭的苦工。你们做男子的也摸着良心想想,我们待男子,究待差了那一样,要受这般苦罪?你们在胚胎时代,居在女子腹内十个月,受着我们血液的滋养,方得成个人的形儿。唉!你们便成个人影,我们已是憔悴不堪了。等到生你们出世时,我们这个痛苦,真是活来死去,难说难言,生了出来,又要喂乳你们吃,保抱提携,费尽了心思,竭尽了气力,好容易领得你们成人。你们成了人,我们又涂脂抹粉的给你们取乐。你们自去想罢,我们待到男子,何等样恩深义重,却受你们这般的报答。人情可恕,天理难容!学究先生,你今日若不给我们选举权,我是第一个不答应你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