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水浒

  教习:乐和先生
  报名处:景虞女学堂 侯仁记军服铺 本校
  萧让道:“拟的很好,可以就此刊刻发贴。”郑天寿道:“听说神医安道全在江州行医,生意还过得去么?”萧让道:“安大哥么,红的了不得。他初到时,也没什么人相信他,幸亏运动的方法神妙,组织了一爿报馆,叫做<医学报>,极力的鼓吹他那学说,又办了个医学堂,禀官立案;又编辑了许多书籍,什么<新内经>、<新本草>、<新伤寒论>、<新千金方>等,不下数十种。他的命意,原不望报纸、书籍销路之广,不过欲藉此轰出个名儿。谁料这些书报出版后,倒颇有些销路,销路日广,晓得他的人就日日增添起来。一日蔡九知府患了痢疾,江州城内医生请了个遍,没有医好。”郑天寿道:“江州偌大个码头,有本领的医生,难道竟一个没有么?”乐和道:“江州的医生,吹牛皮,装身架,本领都是一等,若要他诊治病症,可糟了,因他们只会开方,不解病情。”郑天寿道:“奇极,不解病情,如何可以开方?”乐和道:“医生只写熟这几样药味,不论寒症、热症、凉症、温症,都把这几味药去应付。”郑天寿道:“这样,病人从不会好的了。”乐和道:“也有一服即愈的;有的是病症奇巧对药,愈的就快;有的是病与药齐巧反对,死的也就快速。死了后免去痛苦,那也与医好的一般,所以说也有一服即愈的。我讲给一个笑话你听:有一苏州医生在江卅行医,苏州人是著名的苏空头,吹牛皮是他拿手好戏。”郑天寿道:“老弟算了罢!休只管当着和尚骂贼秃,你难道不晓得我是苏州人么?”乐和道:“呀!对不起的很,是我一时粗忽,哥休要置怀。”萧让道:“都是自家弟兄,说差句巴话,有甚要紧?我要听你笑话呢,快说罢。”
  乐和道:“这苏州医生,很会装腔做势,凡有请他出诊者,须要午后三点钟方到。午前虽没甚事,亦决不肯早行一步。向着人前夸说,上午门诊,异常忙碌,每日总要诊到一百多号,所以出诊总不能早。一日,有一老妪来请他,口说:‘老太婆只有一个女儿,现在病着,万望先生早来。先生你医好我的女儿,是大大的好事,老太婆专在门前等候。’医生见噜噜酥酥缠的不休,只得胡乱应着。这位医生家况很是艰窘,老妈子都不用一个,上市买办饭菜等事,都是亲自躬行的。这日得到老妪的请封银子二钱,遂上市去买了小鲤鱼一尾,青菜三斤,提着回来。恰恰经过老妪的门口,老妪早候在门前,一见就道:‘先生真好人,快请楼上诊脉去。’医生道:‘我尚要去看门诊呢,家下有八九十个病人等着。’老妪不由分说,把医生直拖进来。医生无奈,只得把鱼菜放在桌上,跟着上楼,与病人诊脉。刚诊得一只手,忽地想着鲤鱼在楼下,忙问道:‘下边猫有没有?’那女子听了这句话,错会了意,顿时羞怯起来,脸涨通红,一语不发。霎时一只手诊毕,又诊一只手,医生见问之不应,心中愈加着急,连问:‘下边猫究竟有没有?究竟有没有?’老妪道:‘姑娘,自古道明医暗卜,先生面前瞒不得的,有没有尽管说呀。’女子没奈何,只得低着头,轻轻说道:‘有是有的,但只微微三四根哩。’郑天寿听了,笑的捭手弯腰;萧让正含着一口茶,笑的喷了乐和一身。乐和道:“糟了糟了!这身衣服我穿着要出风头的呢。”
  萧让道:“乐兄弟休讲玩话了。我被你打断了话头,恨的你切骨哩。”乐和道:“何至如此?”萧让道:“你年纪轻,阅历浅,自然不明白这道理。须知交际场中,语言识窍,谈论凑趣,可以获着无上的优利。凡一个莫不欲卖自己才学,在讲论时,正卖弄满肚皮本领时候,这时,设听讲的人淡然道:‘原来如此,此固我所已知者也。’那时讲话的人,恨不得把此人立即杀却,以消心头之恨。有人抢话亦然。记得么?昔日宋公明、戴院长和李逵、张顺在琵琶亭饮酒时,那唱的宋玉莲打断了黑旋风的话头,被他把两个指头捺的晕了过去,就是凭证。再有讲话人一句没有讲完,听话的已欲追问下句,也是很可恨之事。不过此一恨较之以上两恨,略为好些。乐兄弟,你以后要在社会上做些事业,这种诀窍不可不留意一二。”乐和道:“我不过讲一只笑话,倒惹你教训一场,如今我不说了,请你讲罢。”
  萧让道:“蔡九知府的痢疾,没人医治得好,后来想着<医学报>,就专派家人到报馆请安大哥。也是安大哥的好运来了,蔡九知府别人的药都吃不好,安大哥的药刚吃下去,痢疾就变成泄泻,腹中宿食,竟是价一泻而空,病便霍然愈了。从此安大哥门庭若市,求诊者踵相接,官场中愈加相信,常常有专轮邀请的。”郑天寿道:“我想去候候他,先生与我同去如何?”萧让道:“他此刻已不在江州了。”郑天寿道:“那里去了?”萧让道:“今上道君皇帝有病,太医院各医官都治不好,因教各府州官,推荐医生进京,安大哥也被蔡九知府荐了进京。当蔡九知府保奏时,安道全是不肯答应,经不得他再四劝驾,方应允了。”郑天寿道:“这就是我们梁山人员之特色。若在他人,保荐进京,求之惟恐不得,还肯推托不去么?”萧让道:“你那里知道,安大哥生性最惜小费,诊治皇帝,非特没有银子到手,还要花费许多小费,太医院、内务府若有一条路不曾铺平,就要掉你枪花,所以他不肯去。现下他在京中,皇帝服了他的药,病势虽是减轻了些,而安大哥被太监等捉弄得弄有说不出的苦咧。第一次进宫,太监处钱没有用足,刚进宫门,蓦然间被他们兜头套上一只大柳斗,安大哥吓了一大跳。原来皇宫里头,因有许多妃嫔宫娥,所以医生入宫请脉,须套上一只柳斗遮住了眼珠儿,省得你东张西望。但用足小费的,则太监预先知照你,直等行到寝宫门口,方给你徐徐套上。安道全因惜了些小费,就吃这一场大亏。”郑天寿道:“萧先生敢是与安哥一同进京的,知得恁地仔细?”萧让道:“有人从东京来讲起,我方知道。”谈了一会,重又说到购买唱歌教科书稿子一节,乐和究属年轻脸嫩,却不过情,也就允了。
  萧让问郑天寿:“你此番到此,想做什么事?”郑天寿道:“周哥处同这里,既经没甚事做,我想还是投奔李应那里去。偌大的银行,需人必定多呢。”萧让道:“老哥本业银匠,做了银行,虽只差得个把子,绝倒语。有巡检犯了事,被人至巡抚署控告,巡检忧甚,有慰之者曰:“公毋忧,巡抚与公所差只个把字,何惧之有?”一时传为妙谈。谁知<新水浒>文字被他抄袭了去究属不甚相宜。我看江州地方银匠生意,倒很做得出,不如开一爿银楼罢。”郑天寿道:“本业也好,我就此决定了。拜烦先生给我题一个店号。”萧让略一思索道:“有了,银楼的名号,很不容易题取,既要雅俗共赏,又要叫得响。这三个字似乎还可以用得。”说着,提笔写了出来。郑天寿、乐和一同瞧时,见是“九云楼”三字,不禁都叫起好来。郑天寿道:“费心一发给我写了罢。我今晚回去是来不及了,明日一早当去定房屋,置生财,赶紧办起来,这月里可以开张呢。”乐和道:“你的性真与秦明、索超一般急呢。”郑天寿道:“做商业迟慢不得的,一迟慢就要错掉机会。”于是萧让辞着要去。郑天寿道:“我也去了,明天再叙。”
  郑天寿回到寓所,见蒋敬、时迁尚未回来。忽地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,只见上写着:“飞请郑天寿老爷驾临春煦阁一叙。弟李应顿启。”下注:“蒋、时两公均在座立候。”郑天寿就问明地址,立刻坐车到春煦阁。堂倌领到第三号厢房,见李应、蒋敬、时迁均在。郑天寿与李应敷衍了一番,只见侯健、萧让、乐和、张青、金大坚也都到了。请客的回说:“客都到齐,只有景虞女学堂周老爷说谢谢。”李应道:“周通这厮,被几个老丫头迷昏了,连本山弟兄请他都不到。”乐和道:“我瞧周哥神气都没有了,他的精髓都被这一群不成材的东西吸尽了呢。”侯健道:“女学生的手段恁地了得?梁山泊上这么样一个好汉,尚被他治的……”说半句妙,若再说下去,便不雅驯了说至此,堂倌已烫了酒送来,大家让着入席。饮酒中间,萧让向郑天寿道:“你的招牌儿,我已给你写好,明日就可拿到招牌店里做去了。”众人问郑天寿:“开设什么宝号?为甚瞒着大众?我们尚拟贺贺你呢。”郑天寿遂把要开银楼的事说了一遍。蒋敬道:“只半日工夫,你我三人便都改了行,成了三样生意。”郑天寿道:“你们二位做了什么生意?”时迁道:“我做了这里警察局侦探,是李员外写书保荐的,明日就要到差。蒋哥也是李员外荐的,在商会当干事员。岂不都改了行么?”当夜席散,各自归去不提。
  次日,时迁、蒋敬先把房饭资算清,上生意去了。郑天寿便忙忙的定房屋,办生财,用伙计,一月有余,方始部署妥当。于是悬灯结采,就开张起“九云楼’’银楼来,江州的梁山好汉都来庆贺。此时安道全已经请假回江,故亦前来庆贺。为遇骗伏线看官,<新水浒>写到这里,十四回了,一竟平铺直叙,毫没些儿精彩;譬之旅行,所经尽是平原、旷野,虽一草一木,皆瀑野趣。杏雨半村催牧笛,苹风两岸动渔桡,究不若奇峰插天、怪瀑泻地之能动人家心目。幸喜江州城外有几个浮滑人才,做出几桩蝇营狗苟的勾当,足以佐我笔机,资君谈助,不免待我濡毫泼墨写他出来。横竖前辈耐庵先生有过老例的,于青面兽双夺宝珠寺之后,曾把济州缉捕使臣何涛与其弟何清的家庭历史细细描写,不嫌喧宾夺主,妨害正文。就是大文豪金圣叹先生,也不曾说过半个不字,则陆士谔今日,何妨学步呢?正是:得意讵敢自娱,有奇何妨共赏。击筑和歌,荆卿安在;高山流水,钟子难逢。帐阅历于风尘,觅知音于当世。文章萃冀北之灵,群空一顾;声价哄洛阳之市,纸贵三都。虽系痴望,亦属恒情。文章至是,尽成变徵之声纵教呕尽心头血,只作巴人下里声。悲哉此语,士谔恐读者轻视此书也欲知端的,且听下回。






第十五回 单聘仁设计施骗术 鼓上蚤改业作侦探


 且说江州对岸有个城子,唤做无为军,是个野去处,却不道倒出些刁滑人才,其中有几个著名人物:一个姓单名聘仁,善骗人一个姓龙名桓吉,弄完结一个姓包名上党,包上当一个姓甄名啸岑。真小人这四人都是奸猾成性,灵变异常,不务正业,专在外边做那拐骗敲诈勾当,每人手下各有徒党四五人。这日单聘仁的伙计从江州回来,报说江州城外新开两爿大店,一爿银楼,叫什么“九云楼”;一爿绸缎庄,叫什么“纬文”,生意十分闹忙,倒很有些油水,可以大大的做他一票。单聘仁道:“目下新出道的多,生意很难做。可记得上月报纸上说,江州兴业银行里,忽地失掉六百两银子钞票,几上有一字条,说道:‘我名鱼化龙,家住东南第一山,路经贵地,缺少川资,暂借银子六百两’云云。你想银行的门,何等严紧,外贼如何走得进?定是会计员亏空了钱,没法子弥补,掉出这个枪花来。”
  伙计道:“是的,若是外贼,跨进这座门,休说六百两,六千两、六万两也不嫌多呢,那有这样知足的贼子,仅仅的只偷这六百两?正是内贼不敢多偷,多偷了防查的紧,反要闹穿。”聘仁道:“他们这种心思,倒也不输了我们。你想店家都有了我们的同业在里头,还容易下手么?”伙计道:“不妨。现在是骗子世界,你骗我,我骗你。我受了你骗,即把你的骗术还以骗你,你受了我骗,也可把我之骗术还以骗我。上骗下骗,大骗小骗,骗来骗去,无非骗骗而已。连用十七骗字,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,此正绝世愤懑语。作者至是,唾壶击缺矣聘仁听了,心下很是踌躇:“倘与甄、龙、包三个合做,则所得之利,必被他们分去了;倘我一个人独做,又坏了公立的义约。后来决议宁背公约,不损私利。我只瞒着他们悄悄儿去是了。”不仅此骗然也,世人心理莫不如是向伙计道:“生意不知好做不好做,须得我自去察阅一遍,然后再行定局。你与我同去走遭。”伙计道:“不听见么?汽笛呜呜,过江的小轮船快开了,走罢。”
  聘仁同着伙计走到江边,恰恰轮船要开,二人跳上船渡过江来。上岸适遇卖报人喊卖新报,聘仁买了一张,一边走一边瞧。只见封面上第一个广告是“御医安道全回江”,下注“门诊上午八点钟至十二点钟出诊,下午二点钟起。”再瞧别的广告,就是江州新开“九云银楼”、江州新开“纬文绸缎庄。”聘仁跟着伙计,转弯抹角,霎时间已经走到。忙把报纸藏好,抬头一瞧,见是三开间店面,双和合柜台,门面上洋房式子,洋台上都扎着彩,洋台下一排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招牌,四周结着五色绸彩,上写着:“花素贡缎、熟罗杭纺、春纱线绉、漳绒、漳缎、湖绉宫绸”等名目,靠边平挂着两块长招牌,上写着“纬文字号绸缎抄庄”八个大字,店堂内彩球彩灯,装饰得十分华丽。右边柜上靠着一伙友,生得非常俏俊,年纪不过二十左右,约摸是初出道的行货。聘仁走进,向那人一拱道:“请了。”那人连忙答礼不迭。聘仁道:“借问先生,宝号杭缎什么价一尺?线绉什么价一尺?湖绉每两卖几多银子?”那人道:“照批价,杭缎每尺银五钱,线绉每尺银三线,湖绉每两银二钱八分半,可要拿出来瞧瞧?不知要什么颜色?”聘仁道:“家表兄教我先来问问价值,少停他自己来剪货。”说着,便退出,向伙计道:“你先去安道全家后门外候着,帮我拿东西。”奇极!伙计应着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