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水浒

  周通道:“你到此间,曾见过王英么?”郑天寿道:“我专诚第一就拜候你,蒋敬邀我去见李应,我不肯,他同时迁去了。王英没有瞧见过,他现下做甚勾当?”周通道:“王英这人很坏,从不肯务些正业,专心的吊妇女膀子,整日价打扮的花蝴蝶相似,在马路中穿来穿去。阁下自己如何?我劝劝他,回我的话,倒也颇有些道理。他说:‘照理一男一女,乃人伦之正,则日下吾国盛行一夫多妻之制,赚了几个造孽钱,便就三妻四妾的漫无限止,一个人有了这许多女子,那里照顾得周全?那些女子空闺寂寂,枕冷衾寒,饱尝这凄凉的况味,岂不怪可怜么?我去吊他的膀子,正是帮他的忙呢。即是相好恩爱,贴我几个钱,也没甚过处。为什么呢?这些发财人,钱财的来路,那一个是正大光明的?这些不义之财,被他一个人聚了拢来,贫穷的人岂不要苦煞?我去分润分润,正是给他爬爬平,于社会上也颇有益处。所以我的行为,照山泊“替天行道”大义讲起来,也没甚不是。’郑哥,你想此论奇横不奇横?”郑天寿道:“倒也是个理。这种富人,若没有分润他的人,他的钱愈聚愈多,愈积愈厚,穷人更要连饭都没得吃了。幸亏男则宿娼于外,女则贴汉于内,家政不修,内外斧削,方才得以持平。所以富家出了败子,便是社会之大幸;凡娼寮、妓馆、赌场等能消耗富人钱财者,均是社会之大功臣。”
  周通道:“照你说来,则吾党中之九尾龟陶宗旺,也是社会大功臣了,他现开着极大的妓院。”郑天寿惊道:“竞开妓院么?故也辱投煞‘梁山泊’三字了!”周通道:“面子上虽不叫妓院,其实与妓院差不多。陶宗旺下山后,即娶了十余个姬妾,都是美人儿一般的。他再到东京,走了蔡太师门路,办着一个很大的职衔,遂得与蔡太师儿子蔡九知府称兄道弟。一日,与蔡九知府在妓院中吃酒,蔡九知府看中了一个姓杨的歌妓,陶宗旺就出二万金买来,认为女儿,送入府中。蔡九知府写信给父亲,不到一月,陶宗旺竞选着了个东昌府知府。刚预备着到任,就被御史参了一本,圣旨下来,着派童贯查办,童贯复奏上去,是‘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’八个大字。陶宗旺虽没有得着十分利害的处分,然东昌府就此做不成了。现在他住在江州,专靠着十余个姬妾过日子。再者,他的通房大丫头也很出色。人家瞧着是很阔绰的大公馆,不知他的姬妾都是妓女,丫头都是讨人,有了钱是人人可以玩的,所以九尾龟的声名,江州大振,至于他的内容,我也不忍说,你也不忍听呢。”郑天寿道:“真是无奇不有,画虎画龙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瞧着他也很像一条英雄呢。我要问你,王英专事吊膀子,他的妻子扈三娘难道不去管他么?”
  周通道:“你不在江州,所以事情都不知。扈三娘他自己也有着职业,现开着个女总会,生意异常发达,连照顾赌客都来不及,那有余暇去管他汉子?”郑天寿道:“什么叫做女总会?女总会如何要照顾起赌客来?”周通道:“总会乃是朋友聚集游玩之所,由警察局之特许,就在会之人,可以自由赌博、叉麻雀、斗挖花,悉随各便,不过牌九则不准打。”郑天寿道:“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,被他这么样一限制,就觉得没趣了。设或你我两个都是在会的,恰恰来了一个远方的朋友,他很是喜玩,因会中无名不能进去岂不少兴?”周通道:“这不过官样文章罢了,谁真去听他呢?此刻江州的总会,在那边玩玩的,真会友不到一小半,不然,怎样会发达呢?一丈青到了这里,见江州总会林立,而女总会不曾有过,遂别出心裁,发起一个女总会,组织成就后,就邀集许多富商姬妾、绅官名姝,前来赌博。这些女子得着此信,欢喜的了不得,呼姨唤姊,联袂偕来,女总会就十分发达。起初的时候,输赢还小,不过数十两银子进出,弄到此刻是竟有整万累千的大上落,现钱输完了,金珠首饰,脱下抵押;金珠首饰输完了,当掉衣服,抵去房单屋契,凑银子来反本。弄到后来,输的滑脱精光,把身子押给妓院里,取银子来再赌的,也有反着本,也有连身子都输掉。有几个弄得没奈何,对不起父母、丈夫,就此仰药而亡的。”
  郑天寿道:“且住在总会中不过叉叉麻雀,斗斗挖花,如何为这许多的上落?”周通道:“他们日间则麻雀、挖花,一到更深人静,便就牌九钱和大弄起来,钱和摇摊之别名那岂不要弄大么?起初不过几个女客玩玩,后来弄的大了,男子也都进来,男混女杂,通宵大赌,连翻戏也都混进,听说还是一丈青请来的呢。那些男子也有真为赌钱的,也有借赌为名,想吊女客膀子的。好在总会总有利益进帐,也就不去管他了。”郑天寿道:“我在雄州听说王英、扈三娘也开什么女学堂,那知他们都在干这稳善的事业。”周通道:“女学堂原也开过,只因被王英闹的太不像样,经官府封闭,因此夫妇二人都改了业:一个开设女总会,一个专门吊膀子。”郑天寿道:“我今天到此,一则候候老哥,二则欲参观参观女学生的成迹,可以么?”周通道:“有甚么不可以?”于是二人同着进内。
  到课堂上,只见那四壁都用蔚蓝色洋漆,漆的雪滑精光,点尘不染。壁上课板不用黑漆木板,却用的是西洋无光毛玻璃,地上都铺着花席,课桌、课椅都是揩漆油木的,讲台上摆着一只头号的洋式写字桌子。周通道:“这里是洋文课堂。”走过洋文课堂,一条走廊曲折作之字形,廊之转折处,一扇长门闭着,门上有一个圆的东西突着,形如金珠,郑天寿知系洋式门闩之捏手处。见周通把那东西一旋,门便开了,室内陈饰与洋文课堂差不多。周通道:“此国文课堂也。”郑天寿道:“这里的房屋总算讲究的了。”于是并不曾进去。
  走到廊的尽头,便是学生自修室,只听得歌声婉转,琴韵悠扬。郑天寿道:“在何处教音乐?可否领我去瞧瞧?”周通道:“不是音乐,楼上唱歌课堂里,学生正上课呢。你要瞧,我陪你上去是了。”于是从围廊走出,只见一座洋式三转弯梯子,其开阔可以五人并行。二人一步步走向上去,梯级很阔,而扶手高似栏干,梯级上钉着棕织细布,所以步履并没有些微声息。郑天寿赞叹不止。霎时已到楼上,只见宽广敞亮,不异王宫。周通引着郑天寿到唱歌课堂,对郑天寿道:“这唱歌教员,也是本山弟兄,就是铁叫子乐和。这里共有两个教员,是本山弟兄,一个是乐和,还有一个教裁缝的通臂猿侯健。”郑天寿道:“我听说乐和开着音乐传习所及戏曲改良会,侯健开着军衣铺,怎么都来当教习呢?”周通道:“若是他人本请不到他的,因我是山中伙,天大的情面方来的。他二人果然各有事业创着。”一边说,一边早走到了课堂。
  只见乐和按着批霞纳洋琴也教唱,众学生依着批霞纳声高低抑扬的歌唱,其声清脆,宛如柳阴中黄莺对语,听着时魄醉魂消。这些女学生个个打扮得出神入化,有几个衣裳艳丽,态度轻盈;有几个缟袂临风,飘然若仙。也有真生得好的,秋水丰神,春山眉黛。有拖着辫的,有盘着髻的。郑天寿不觉看出了神,呆在半边。乐和教毕下讲坛,与郑天寿招呼,问:“郑哥几时到的?”郑天寿不曾觉着,依然呆看。女学生见了,都抿嘴暗笑,周通道:“郑哥,乐兄弟问你,为什么不睬?敢是耳朵卖掉了么!”那知他依量不曾觉着。周通只得动手把他推了一推道:“你的心到那里去了?”郑天寿方才觉着,问道:“做什么?”周通道:“乐兄弟问你话,你不答,我问你,你也不答,所以把你推了一推。”郑天寿道:“很对不起,实在没有听见,因听唱歌听出了神。乐兄弟,你的教法好的了不得,我十分钦佩。”周通道:“我们外边去谈罢,这里恐妨他们功课。”
  郑天寿道:“还有手工课堂,没有瞻仰过。”周通道:“今天是星期二课裁缝,此刻二班生正在上课。”郑天寿道:“巧极了,恰与侯健兄弟又能碰面。”于是三人同着到手工课堂。只见两排的作台,二三十个女学生如花枝般坐在两旁作活,轻舒玉腕,暗度金针。正是:心事偶提重熨贴,身材宜称细评量。
  通臂猿侯健居中指点,见了郑天寿,忙放下刀尺,出坐相迎,握手谈心,欢然道故。郑天寿道:“侯兄弟尽管上课,我们少顷长谈罢。”侯健道:“不妨事,我的课比不得洋文、国文,只要稍稍指拨指拨就完毕了,在这里也不过白瞧着,横竖学生们都已会做。”周通道:“一同客室中去谈谈罢。”于是四人重到客室,彼此讲些别后情形。
  侯健道:“我在这里开着爿军衣铺,生意还不寂寞。好在朝廷改良军政,各处新军,都要用着军服;又兼本山弟兄投入军界的不少,兄弟有了照应,所以生意倒很热闹。”郑天寿道:“那几位投入了军界?”乐和道:“你消息真不灵,难道连报纸都不看么?双鞭呼延灼、小李广花荣、霹雳火秦明、双枪将董平、圣水将军单廷珪、神火将军魏定国、没羽箭张清、丑郡马宣赞、镇三山黄信、井木犴郝思文、百姓将韩滔、天日将军彭玘,都已起复了。急先锋索超,仍在梁中书那里。连九纹龙史进,也到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去了。因他的师父王进现充着征兵官,所以特地投奔去。前月史大郎还奉着老种经略相公钧旨,到这里来办去军服三万套。他说蒙师父保荐,经略相公十分器重,特派着优差。当时王英陪着他在妓院中玩了好几天呢。不多几时,索超从北京打电来,教我赶做冬夏军服各二万套,说不日亲自前来提取。因他性急,临时不耐烦等候,特预先电定。我因没银子买料,向江州兴业银行李哥处借了二万银子进的货,现在正日夜的赶做呢。作场里共有一千多名裁缝。”郑天寿道:“奇了!他们都已落草,朝廷怎么会许他起复的?”周通道:“此语亏你说出来!现在世界讲什么?只要有钱什么不可以。若没有钱,随你怎样忠孝正直,一世也不会发迹。有了钱,休说落过草,即造反过也不妨事的。告诉你知道,小李广花荣即在江州做统带呢,听说不日要大操了,若操的好,还有升官之望。”正说着,门上送进一封信来。有分教:斗一色之桃花,春波浴影;披重函之杏叶,铁箭擐腰。欲知何事,且听下回。







第十三回 铁叫子痛诋演剧会 金大坚开设新书坊


 话说郑天寿到“景虞女学堂”拜候周通,不期遇着乐和、侯健,谈论起呼延灼等都已起复,花荣即在江州为统带,不日大操,若操的好再要升官。四个人在客室中谈的起劲,门上送进一封信来,周通拆来一看,道:“花统带邀我去看操呢。操期定了,即在十八,离今天只有四日了。届时我们一同去瞧瞧罢。”郑天寿道:“此信就是花荣写的么?”周通道:“正是。”郑天寿道:“花荣的箭,可以算得今古无双,可惜目下行了火器,动不动就是洋枪火炮,花荣空有一身本领,竟归于天演淘汰之例了。”乐和道:“你不知他营中仍旧用弓箭呢。据花荣说来,却也很有道理。他说武德皇帝一条杆棒,打成十八座军州,全靠着长枪大戟,硬弩强弓,并不曾借着枪炮半分丝毫之力。况且弓箭一道,都是真实本领,着不得一丝半厘的假,力量一分不到,目光一分不足,就不能引强命中,穿杨贯虱,不比洋枪洋炮,全靠机括的运动,人人可以施放,年少的人学了这个捞什子,岂不把一身的真实艺业,反埋没了,岂不可惜?所以他的营兵,除了年老力衰不能弓箭者,方准改习洋枪火炮。”郑三寿道:“官场中的事情,往往出于情理之外。打仗所用不着的东西,还下工夫习练,他做什么?”周通道:“吃饭时候已到了,就这里便饭了。”说着,时钟楼上喤喤喤发出报午餐的号。郑天寿道:“可是与学生们会食?”周通道:“教习自有饭室。”于是同到饭室用膳。
  席间,郑天寿问起戏曲改良情形。乐和道:“此会发起至今,已有三个月,会员倒有一百数十人,人数也不算少,只可惜这些人没一个有长性的。起初几天很是踊跃,不到一星期,便就你不高兴,我不起劲,弄的散糟糟一场没结果。你想声音之学,何等微妙,一星期工夫如何学得会?所以此刻是这个戏曲改良会,设着就同不设。这些会员都纷纷要紧去赚钱,各自立会演剧,你立一会,我立一会,二社义社通社阳秋社,名目不一。那些社成立后,只演一次二次的戏,从不会持久的,演了一二次,便解散了,换个名目再演。所以江州的演戏社虽多,而社友弄来弄去,只不过这几个人。”郑天寿惊道:“这些人难道也开得起戏铺么?”乐和道:“开得起戏馆好了,是借戏馆的呢。”郑天寿道:“戏剧在什么地方开演的?”乐和道:“戏园子。”郑天寿道:“行头若何?”侯健道:“郑哥,你不知道,他们演的戏是用不着行头的。”郑天寿道:“奇了?演戏全靠着两件行头,提起看客的精神,没有行头,如何好演戏?”侯健道:“你不信时,问乐兄弟就知道了。”乐和道:“果然用不着行头的。他们演唱的都是新打成的本朝事故,这些社员都是商、学两界的滑头,服饰本很讲究,只要再做件巴新衣,即可将就过得去了,横竖做过戏仍可以穿着,不致废着没用。”郑天寿道:“本朝事故,如‘杨家将’、‘包公案’、‘狄帅平西’等,也颇要两件平金袍甲。”乐和道:“此种戏他们都不演的,他们做的叫‘时事新戏’,无非是流氓打架,妓女吃醋,官吏禁烟,学生结婚等眼前事迹,你想要什么行头?”郑天寿道:“是不是天天演唱的?”乐和道:“隔一月半月演唱一回,还没有人要看,经不起日日演唱起来,江州几个喜欢看戏的人,怕不都被他们赶到别地方去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