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扫迷帚
那心斋、壮抱二人在卞府住了两日,明辰却是资生调查各镇之期,当晚向二人重申前说,恳其一同前往,以伴寂寥,二人欣然应命。
第十八回 谈厌胜幻说惑人 述巫觋恶风遍地
三人到了明日,鼓棹前行,舟中无事,仍不过静坐谈心。
那壮抱忽然想着厌胜之说,便对资生道:“中国人有工作,不论造屋作坟,苟薄待匠人则必暗弄蹊跷,不利主家。或阴造小棺木,或幻捏人形,种种幻法,匿诸屋脊圹穴之中,使其子孙世世不吉。而民间凡值未婚夫死,男家之恶作剧者,多以其妻庚帖纳入棺中,谓生不能同室,死必使同穴。故娶望门寡者,每有戒心。若遇不解之冤家,则又以黄纸书其人姓名,私纳神像足底,使人拜之而速其死。或扎就草人,日日鞭挞,设一切恶毒方法制之以苦其身。病人当沈屙莫挽时,亦必扎一假人,被以本人衣服,书明本人年庚而送之,名曰『替身』。失去巨物,弊由内起,而又无术以确知其人,每请术士作法,坏其眼目,使成残废,名曰『圆光』。虑隔壁算之肆毒,多有榷易经》及官印之纸张,赤体之春宫,纳入笥中,谓法可破而物可保。他如治疟之有捉法,却疫之挂黄袋,煎汤药之必盖铁器,补贼壁之多纳头,门上之贴符贴卦,牀前之悬剑悬钱,襁褓之子,出行必悬宪书。婚娶之时,新人每匿暗具,焚冥帛之撒米麦绿豆,使野鬼抢不动。保婴儿之用项键索锁,使幼时少关煞,以及出姓期小孩之长成。反锁防生人之触犯。大病置寿具,称曰充喜,出棺碎窑器,义取碰祝童子拜师之日,先生必握坚拳。小徒上学之时,枙上必结绣袱,与夫建醮、安座、净宅、接眚种种怪名目,怪态度,我兄亦以为然否?”
资生连连摇首道:“此更如痴人说梦话,不值一笑。难得你确凿指点,竟把这些迹状倾筐倒箧而出,也算得是个博物名家。”壮抱道:“不要取笑。如今还要请问我兄,东南巫觋之风,日甚一日,兄博闻多识,不识可缕述情形否?”
资生道:“举要而言,约分两种。有称跳马跛者,此男巫也。其人以身代马,寓为神骑坐之意。有病之家,倩彼入宅,恐怕流氓拆梢,必于深夜作法。忽云茅山神附身,忽云将军神附身,装疯装狂,令人欲呕。有嚼烛、吞香、盘铁链、斲胸腹等幻术,种种恶态,,见之喷饭。事毕酬银一二元。遇柔懦可欺之乡愚,则所索较大。
吴江之东境。与松属之青浦县境,业此者甚多。有称私娘者,此女巫也。大抵借淫鬼陈三太太名以骗利。有看香头照水碗之举。看香头者,惨遣人至彼住宅,渠观香头而断休咎,妄言某鬼某神为祟。急应如何祈祷,索价较照水碗稍廉。照水碗者,惨延之入室,彼用水碗,取米投入碗中,谓能召祖先魂魄,与生人对语,亦名『关亡』。亦有关而不至者,名曰『不上亡』。维时该巫闭目凝神,喃喃有词,始言土地附体,继言陈姑娘附体,终言先祖附体,胡言乱语,丑态毕呈。去后必于是夕请道士祈祷。香烛纸马酒肉茶果之费,动以五六千文计。祝毕,鸣锣送出,俗呼『看垃圾』。即就常熟与我邑计之,女巫各有百余人,声价最高,门庭若市者,如常熟则高丘、湖田、退星桥、乌船头等女巫,我邑如太平圩、鹤脚扇、撒网港、带方港、北珠一带女巫,皆非重金不到,索价有多至一二十元者。上自搢绅,下而编氓,皆以若辈为操生死之大权,解衣散钱,笃信不疑。贫者犯病,虽挪借典贷,亦所不恤。富者并多拜之为母,认之为亲,以图其叩求尽力。势焰大张,效尤日众,岂不可骇?
”
言次,忽舟人启舱报道:“爷们,舟行已十余,那右岸一村,现正演春剧,好不热闹,可否停船一观?”资生道:“这又何妨?”
第十九回 演剧迎神托言祈赛 悬灯结彩粉饰太平
那三人泊舟登岸,缓步来前,但见红男绿女牵手偕行,败果浊醪,设摊当路。当台有猛将棚,棚外有旗、有伞、有扇,神前有茶酒,有果筵,有纷纷合十膜拜之蠢男妇。台上有小调,有梆子调,有昆徽杂奏调。三人看了一回,总不过是些诲盗诲淫降妖降怪的戏剧,也没甚么趣味,便即相率归船。命舟子实时解缆。
壮抱向资生道:“吾向闻吴江戏会灯市,甲于苏府,以穷乡僻壤,犹为是无益耗费,可见此言是不谬的。”资生道:“我邑戏剧,几于无处无之。各乡则分年轮当,由会首计田派捐,于正月间豫定戏期。十年以前,尚有演文班戏者。近则非徽班,即武班,昆腔雅曲如霓裳钧天,已绝世界。演戏之期,多寡不同,或一二日,或三四日,因圩有大小贫富之故。有但演春剧者,有兼演秋剧者,惟春时搭台,而秋日则用舟。届时无不女罢织机,男抛耒耜,废时失业,相习成风。其本村人家则曰『当方』,更必邀亲觅友,沽酒烹肥,谓之留吃戏饭。合一县计,惟偏东一带略减,此外则竟无不做戏之村。通年合算,所费甚巨。至各镇戏剧,较乡村更多,有诞日戏,有开印戏,有罚款了愿戏,有谢火神及店家齐行戏,又有各种特别之戏。其款或抽米捐,或由公集,或一家独任,或数人纠合,一岁所费,为数更大。至于赛会,各乡村每岁正月初旬,例有猛将出巡之举,会中除寻常执事外,有拜香、提炉、扮犯、喝道、串龙诸恶态。
神轿之后,殿以乡女村姑数十人,执香相从,了无羞耻,俗称『会尾巴』。而春秋佳日,则又有水会之举,名曰『摇快船』。
或用赤膊船,或巧拟戏名,略加点缀,击钹鸣锣,手舞足蹈。
其资各家分认,亦属可观。若各镇神会,形式较乡村整齐,有点卯、发牌、放告诸礼,有鸾驾、官属、冲风、湾号等举,荒唐僭妄,莫此为甚。除每岁例行之路头、中元等会外,如黎之中秋,盛泽之七月十五,同之八月初七、初八,莘塔之三月十五,芦墟之八月初十、十一、十二,为各该镇特别最热闹之时。类皆灯彩辉煌,亲朋宴集,又有雇画舫,设酒席,士约知心,女偕闺友,相与荡桨中流,彼此相覰,全无顾忌,名曰『游市河』。若年逢大熟,市面兴盛,则又有于正月之终,扮演马灯,由本地无赖少年为首,每晚百般装点,斗胜争奇,扎就台阁多架,选美秀幼童,扮成《荡湖船》、《买胭脂》等戏刽高坐台上,舁之而出,五光十色,热闹异常,因此盗贼生心,乘其家内人尽外出,撬门穿壁,将所有搬运一空。及至会散回家,只落得抢地呼天,追悔无及。本来想寻欢乐,却不道乐极生悲。又有扒手乘闹把扮戏的童子及看灯的女眷首饰珠宝,施展空空妙手,使他不翼而飞。致借贳来的东西,赔偿不出,往往有情急自尽的。至于流氓肆扰,酗酒打降都在此时,趁着热闹无所不至。总而言之,戏会灯市,滋游惰之风贻文明之玷,作奸盗之媒,长嬉戏之习,有百害而无一利。当此时局阽危,民穷财竭,尚复作此无益之事,岂不可笑可怜。苟以此项资财,开办学堂,及地方自治各政,一转移间,化无益为有益,讵不甚善?无如习俗相沿,牢不可破,相彼小民,既醉生梦死,沈迷不悟,绅衿官吏亦熟视无睹,漠不关怀。一二负开通知识,有改革风化实心之志士,则又苦于权力之不逮,爱莫能助。”
说罢,不禁长叹一声。
第二十回 遭疫疠向瘟部乞怜 沿陋习请僧尼礼忏
我中国人民医学不讲,污秽成习,各处遗矢积垢,粪壅泥淤,口鼻吸触,酿为疾玻平时昧卫生之学,临事无防疫之方。
观历年大疫流行,内地死亡接踵,而租界以整洁之故,独少传染。则避疫之道,固自有在。可怪中国之人,不求实际,惟尚妄为,一遇疫疠,辄以为神实使然,讹言纷起,谣诼沸腾,祷祀多方,不可终日。
那三人自某村开棹后,周历各乡镇,却值时疫大行,居民人人自危,朝不保暮,甚有合家染毙,无一人得免者。死伤枕藉,棺价大增,匠人木工,昕夕从事。使西人处此,那验病之所,免疫之方,保身之法,洁清街道,设立医院之事,不知要加几许慎重,增几许规划。中国则不在此而在彼。一路行来,但听得无知愚人,纷纷谈神说鬼。而庙祝香火、妖巫与走阴差诸人,凡依附鬼神以活命者,复一再捏造装点,过神其说。不曰“某庙神祇,某夕与疫鬼酣斗,”即曰“瘟神向某神借人数千,某神但许助资,不允借人,嘱人速助财帛。”于是愚夫愚妇,争赍冥镪焚化,名曰“解钱粮”。
尤可笑者,民间以疫鬼为瘟将军所司,每遇疫气盛行,必争先祷祀,甚且开捐募资,于夜间舁春申君出巡,俗称现身会,谓此会出后,可以免疠气,祛恶鬼。扮囚犯隶役及种种鬼怪丑态者,有数十百人之多。或执钢叉,或握藤鞭,或拖铁练,凡过人家门首,每当户乱搠乱击,谓可吓鬼退鬼。当道者不惟不加禁止,反多捐廉提倡,并于赛至各署时,设筵祭偶,犒赏随从,谓此实为民除疫之大德政。说者谓华官不以祛疫为政,将计就计,卸责于神,不啻易地以处,使神为民牧,己为傀儡,立于无职任之地位,此诚五洲惟一之巧宦,可谓善谑不虐。而斯时之非常忙碌,几至应接不暇者,莫如僧尼。
先是吴江习俗,人死必请女尼伴灵,名曰“纪念”。浮荡轻薄恶少年,每相率调戏,最为陋习。男僧需用尤繁,有焰口、普佛、诵经、拜忏等名目,自新死、五七、断七、清明、中元、撤几,多延僧作佛事。更有人未殒命而礼忏者,名曰“寿忏”。
死已多时而礼忏者,名曰“几周年”。子孙将授室而礼忏者,名曰“荐祖”。各忏正场告竣后,又有铺地狱、点树灯、斋十王诸名。此外更有散经一法,或用男僧,或用女尼,或分用男女僧尼,率在死后五七时为之。间有人未死而散经者,则谓之“散寿经”。凡已散寿经者,忌入孕妇房及新婚房,谓惧触秽气,经典不灵,可发一笑。
是年因疫疠大行,死亡相续,不独男僧生意大为增色,即女尼价值亦顿加数倍。而巫瞽卜筮及纸货、香烛、冥器等铺,凡相因而及者,亦复获利倍蓗。三人行过各处,观察种种现象,不胜太息。一日船泊黎,壮抱登岸未返,心斋顾资生道:“吴江风俗,已见大略。改革化导,全在表兄。”
资生道:“弟言固是。其实中国全境,又何在非与吴江一般呢?我辈下手,原也只好各就桑梓,分担责任。虽不比那文明政府,一旦决行,风从草偃的魄力,然苟抱定方针,慢慢地做起,却自有个好结果。兄当永佩嘉言。”
二人正在问答,忽见壮抱自市上归船,三脚两步大声吆喝着道:“资生兄,你们吴江的前途可望了。”
第二十一回 旧城隍神像遭殃 新狐仙香烟成市
资生正与心斋闲谈,猛听得壮抱之言,倒不觉吃了一惊,忙问道:“兄言吴江前途可望,究何所见而云然?”壮抱道:“弟今晨起身极早,二位尚在睡乡,不敢惊扰清梦,却又无以消遣,便自己一人没精没彩的上街走去。偶擡头见一茶室,便走将进去,其时天色尚早,各座上都静悄悄的,惟有那靠墙一桌上,先坐着三个文绉绉的书生,煮茗清谈,都口呼异事不止。
一人道:『如今的少年竟弄得胆大妄为,无天无地至此。去岁苏州定慧寺,既为新党所毁坏,今吴江城内,又出此事,可怪之至。我恨那神道,也自欺软怕硬,绝无影响。若显些报应,叫这班狂妄后生,稍知戒惧,岂不是好?』一人道:『我兄,那神道虽极威灵,却那肯与此等无知晚辈作对,这正俗语所谓大人不记小人过。神之所以为神者在此,你怎好反怪他呢?』此时弟侧耳静听,已略略有些晓得,却未能悉其详细,便起立致诘道:『列位说吴江城内究出何事?可否略道颠末?』只见内中一年长的答道:『吴江城外有一学堂,堂内学生虽略得新学的皮毛,却都沾染习气。前日放夏假后,该学生等竟敢闯入本城城隍庙,将庙内神像任意抛掷。你想如今的官府,尚且岁时拜祭,那班后生家竟公然如此慢神,真是岂有此理,不可教训的。』那时我听了此言,心中很不舒服,却又不犯着同这班胡涂东西讲大道理,便自冷冷的答道:『据弟愚见,学生好事任气,诚所不免。若全说是无知识的举动,当作三岁小儿破坏泥美人一般,却未免小覰了他。那泥塑木雕,只好吓吓智慧未开的愚人,老朽无能的俗吏。自今以往,事事悉凭实验,一切纸糊的老虎,将尽被人戳破,不值一文。贵县有此学生,虽似浮动,却正是贵县一线光明,将来的大幸。怎列位反恼起他们来?”那三人见话不投机,便顾而言他。我急急归来,报与足下,这岂不是吴江前途可望的真据么?”资生方欲对答,瞥睹一中号帐船,掠舟而过,本船舟子,素与熟识,遥问道:“老哥,今日到何处去?”舟人且摇且答道:“载客莘塔求狐仙去。”
资生听了,不觉诧异道:“莘塔乃吴江东境,却从未听得有狐仙,此事从何说起?”欲唤舟子详问,而船去已远。因想此间离莘塔不过三十余。我今为修县志事,亲历各镇,既有此新怪像,何不径至莘塔,确查究竟。想罢,便命舟子向该镇开行。却遇顺风,扬帆直驶,下午酉刻,船已抵岸。资生负士林重望,到处闻名,只因懒于酬应,故所至各地,不使人知。
今欲细查狐仙事,便独自上岸,去访一位旧友。
这位旧友姓张名炳,字热诚。那人智慧有余,胆量不足,却是个科学的名家,也算吴江一位人物。相见之下,备极殷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