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变


  四娘果然便去扒泥土,谁知扒了一尺多深,那里有个影子?四爷急了,敲着铜钲,仰着面极声的叫女儿道:“你便跳下来罢!”四娘便捞起衣服要接。叫了半晌,隐隐听见阿男答应,那声音却不在天上,似在地下。四爷便停了钲,各处去寻。只听得阿男叫道:“爹爹啊,我在这里呢!”跟着这声音寻去,寻不着。再叫一声,又听得应一声。寻来寻去,原来那声音就出在那石狮子底下。四爷顿足道:“罢了!完了!这石狮子少说点也有四五千斤重,把他压在底下,怎得出来?来,来,来!你快和我抬开了他,女儿才得出来呢!”夫妻两个一齐动手, 一个涨得肉突筋粗,一个迸得面红耳赤,却如蜻蜒撼石柱般,那里动得分毫?夫妻两个故意你埋怨我,我埋怨你一番。忽听得阿男在地下说道:“爹爹,妈妈,快些走开些,我出来也!” 说声未毕,只见那座石狮于左右摇了两摇。寇四爷夫妻连忙走开。那狮子一连摇了十多下,便慢慢的离了地。原来阿男在地下把他双手举起,从地下钻了出来。这一下把围看的人,又都惊得缩头吐舌,喝彩之声,就和打雷一般,轰轰不断。你看阿男面不改色,出来之后,还用力把狮子往上送了两送,才把他掼下。却又不偏不倚,恰好掼在原放的地方,分毫没有移动。这一下四面的赏钱,又往场上乱丢。寇四爷收了赏钱,谢了众人,即便收场回上。

  到了次日,那来看的人更多了。寇四爷却叫阿男把两颗珠子,缀在靴头上,到了场上时,只说是打赌赛,叫人来取珠子。阿男出场耍了一路空拳,便有两个不自量、不济事的上来交手。不到两个照面,早已跌扑出去。后来虽然来了几个有家法的,怎奈阿男自己知道这是自己终身大事,怎肯轻易被人摘去,因此处处提防。何况那珠于顶多不过黄豆般大小,耍拳棒的人,都是些粗手笨脚之辈,更不是容易摘得下来的。此时除非秦白凤上场,我知道阿男便情情愿愿的,把靴尖送到白凤手里,请他摘了。

  阿男便如此痴心。谁知秦白凤那边,已经另外提亲了。原来白凤的叔父秦绳之,有一个朋友,姓何,表字仁舫,向在镇江开了一家布店,生意倒也十分兴旺。仁舫生下两个儿子,大儿彩华,二儿彩章,都已长大成家,仁舫久经抱孙的了。晚年却生了一个女儿,照着两个哥排行,就取名叫做彩鸾,才长成一十五岁,一向随着父兄在镇江居住。秦绳之闲在家中没事。这天渡江来访何仁舫,仁舫邀往家中去坐。原来他住家店铺是分在两起的。当下两个老友相见,未免要留住盘桓几日。布店里事情,自有彩华、彩章料理,仁舫向来只在家中纳福,何况来了个朋友呢。绳之住在何家几天,他家中的家人妇子,自然都出来相见。别人且不必提,单说何彩鸾本来生得端凝庄重,光华照人。那秦白凤又是绳之的爱侄,因此绳之见了彩鸾,便想起侄儿的亲事来,默默的放在心里。生意人家不及官宦人家的礼节多,拘束大,所以彩鸾自从拜见过绳之之后,便出入自由,不甚回避。绳之察得他举止大方,言语伶俐,就越发看上了。一天早起,仁舫约了同到茶馆里吃早点心,带吃两壶酒。吃酒中间,绳之便问起:“彩鸾侄女,不知可曾有了夫家?”仁舫回道:“早呢!今年才十五岁,我一向还没有和他提亲。”绳之道:“且待我和他提一提,看是如何?”仁舫道:“老弟提到,那子弟自然是不错的,但不知是甚人家?”绳之道:“我今天又可以算做媒,又可以算求亲,我所提的就是舍侄白凤。小孩子生得还聪明,读书也还好,但不知可仰攀得上?”仁舫未及回答,只见何家用的一个小厮,带着一个乡下人跑来。那乡下人一头大汗,对着绳之便叫道:“二相公,快快回去,你家大相公有事呢!”正是:

  通辞本欲谐鸾凤,归去还应痛。

  未知那乡下人来报的是甚么事,且待小子闲了,再来开说。



  第三回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 恣顽皮蓦地破私情

  为人何苦远离家,第一家园乐最赊。

  今日倦游归去也,任从客地斗繁华。

  为人切勿学钟情,学到钟情梦不醒。

  任尔一情情到死,情天高处又投生。

  上回书中,说到秦绳之正向何仁舫代侄白凤提议亲事,忽然来了个乡下人,请他回去,说是大相公有事。绳之定睛看时,原来是家里的一个佃工张阿六。绳之忙问:“甚么事?”阿六道:“大相公昨夜从田里回家,忽然昏倒。连忙请天生堂药铺的李先生来诊看,说是中风,救了半天,方才苏醒,叫我赶来请二相公回去。我连夜动身过江来,这才赶到。”绳之闻言大惊,便打断了提亲的话头。连忙叫阿六胡乱吃些点心,到何家取了行李。辞了仁舫,匆匆和阿六到了江边,恰好遇了渡江渡船,渡过江去,飞奔到家。

  只见亢之睡在床上,口鼻搐动,双眼呆定无神,白凤站在床前伺候吃药。绳之走近一步,叫声:“大哥,怎样了?是怎样起的?”亢之看见兄弟来了,使伸出于未,绳之连忙递了自己的手过去。亢之拉着兄弟的手,嘴里说了两句话,却是舌头强硬了,调不转声音。听过去只觉得哩啰哩啰的几声,并听不出他说的是甚么话。绳之天性是最厚的,见此情形,便不觉扑簌簌滚下泪来。盘了腿坐到床上,两只手执着亢之的手,只管流泪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呜咽了许久,才对亢之说道:“好大哥,你此刻觉着怎样?你说两句清楚话我听听。”说也奇怪,亢之听了,就说出话来,虽不十分清楚,但是留心听去,仔细体察,一半听声,一半会意,居然听得出来了。他说道:“我并不见难过,不过身上有点麻木。想来不至于此。万一我死了……”说着望了白凤一眼,白凤连忙走近一步,紧靠床前。亢之又看了绳之一眼道:“儿子是我的、你的,都是一样。你是有了侄儿,我也知道你的,何况……”说到这里,就停住了。歇了一会,又望了白凤一眼道:“我死了,望兄弟……”说到这里,还清楚听得出,以后又是哩哩啰啰的,听不出来了。绳之一直捏着他哥哥的手,亢之说一句,绳之应一句,到了此时,不觉哭了出来,倒没话答应了。白凤早就哭得泪人儿一般。绳之娘子李氏在旁边伺候茶水汤药,也带着一眶眼泪,满腹忧愁。殷曰校也不住的到里面探问。下午从瓜州请了一位高医生来,诊了脉,开过方子,服下药去,仍然没有转机。此时便惊动了邻舍亲戚人等,都来问病,也有荐医生的,也有说单方的,忙了这个,又忙那个。怎奈亢之的寿元只有此数,虽尽了人事,他的大命终不可挽回,便呜呼哀哉了。

  秦白凤本来生得天性极厚,又读了几年书,颇知礼义,父亲死了,号啕痛哭,自不必言。哭过之后,他便先向叔父绳之叩头,求叔父主持一切,又向先生殷曰校及众亲族人等一一叩过孝头。内地乡间,还有些古风,不比得上海人情浇薄,一出了事,亲族邻里便都来帮忙。大凡办事,人多易举。一霎时便移尸正寝,设起孝堂。绳之约了殷日校,亲自去看定了棺木,择日含殓。内地地方不懂得甚么破除迷信,未免延请僧道,唪经拜忏。灵柩在家里停了几时,便又择日送到祖茔上去安葬。原来秦亢之自从十多年前,散了一回赈之后,便逐年的施茶、施药、施棺。因此在乡中有个善人之目,一班耆老都说他难得。所以他死了,是人人落泪的。到了下葬那一天,来送葬的人,八里铺一乡之中,算是万人空巷。还有南边从瓜州来的,从竹西亭来的。北边从仪徵来的,从扬州来的,甚至有从邵伯镇来的。小小的一个乡下农民,死得如此热闹,也算不可多得的了。

  据我说书的看来,上海那些阔老官大出丧,花了几个冤钱,雇了一班斐猎滨乐工。不是用情面,便是用势力,弄了几名洋枪队、刀叉队,押着棺材,绕着大马路、四马路兜圈子的,还不及秦亢之死得体面呢。我说到这里,就有人驳我了,说:“你这句话说错了。乡下地方的事情,怎及得上海的体面?”我道:“体面不在乎排场,只要辨一个真假。秦亢之死了,四乡八镇的人来迭他,都是仰慕他是个善人的一片真心。至于上海阔老官的大出丧,莫说乐工兵队是花钱出法子去弄来的,就是那送殡的亲友,都是假的。”驳我的人又说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你也说他花钱雇来的么?”我道:“岂敢。遇了阔老出丧,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,便具了衣冠,雇了马车,去送送,到甚么延绪山在咧,苏州会馆咧。那主家阔的,手笔大的,送出来的车金就是两块洋钱。我雇来的马车,车价不过一块二角,再添了两角小洋钱的酒钱,照现在的洋价,我还赚了七个角子五个铜爿呢。( 沪上称当十铜元为“铜爿”,“爿”,读若板。)大马路一壶春的早茶, 又可以吃十天、八天的了。”驳我的人又说道:“万一碰了个主家手笔不大,只送一块钱车金的,你岂不是要蚀四个角子了么?”我道:“呸!平日知道他手笔;不大的,谁过去送他?”据此看来,可见一切都是假的了。

  闲话少提,且说秦白凤办过了葬事之后,又料理谢孝,还有家中多少琐事,与及田在上的事情。从前都是父亲料理的,此刻父亲没了,虽说与叔父不曾分家,自有叔父照管一切。然而有多少事情,是一个人不能兼管的,所以白凤不能不学着照料,因此便不能读书了。丧事过后,便辞了殷曰校,把全年修金送了他,他自无话去了。从此秦白风便废了学,日日只管理些农场事情。当初寇阿男出门时,彼此本有点恋恋不舍,加以阿男在书房里说了那一番话,更觉得魂销心醉。自从阿男去后,竟是眠思梦想,把窗课也荒废了。后来遇了父亲身故,一场哀毁过后,才把阿男渐渐忘怀,这也是秦白凤天性过人之处,才得如此。你看近日的人,有许多自命开通的,热丧里面娶亲纳妾,不知要多少。至于二十七个月服制当中,没有一个月不挟妓饮酒的,那更是司空见惯,不足为奇的了。唉!白凤便把阿男忘怀了,可怜阿男是个痴心女子,他既心许了白凤,便是一生一世的事,那怕死到头上,他也不肯忘怀的了。所以在京城里面,他父亲叫他拣女婿、缀了珠子在靴尖上,凭天作合,有人能摘下珠子的,便把阿男配他。千人万人当中,未尝没有一个俊俏后生,配得起阿男的。争奈阿男一心只在白凤身上,每到上场,十分留意,怎肯教人摘去?每天回来,自己一定又脱下靴子,仔细验过那缀珠子的线,倘有点毛了,便拆下来换过。因此一连上了七八天的场,总没有人近得他分毫。内中不少轻薄少年,希图尝试的,走上场去,无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扑扑。因此一连七八天,休想有一个人近得他分毫。

  这一天正要收场回去的时候,忽然人丛走出一个人来,像个家人打扮,对寇四爷道:“家爷请教头到宅子里去谈谈。”寇四爷对那人望了一眼道:“不敢。你家贵上是谁?我和他素昧生平,不知有何事故见召?”那人道:“家爷姓万,是湖北人。从前在家乡时,曾认识教头的。”寇四爷恍然大悟道:“哦,是了,莫不是汉阳万夫强万员外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因为不知教头下处在那里,叫家人等在这里相请,就请同去。”寇四爷道:“不知宅子在那里?”那人道:“进城到锡拉胡同便是。”寇四爷听说,便叫四娘“带了阿男,先回客店里去,我去拜望万员外去。”说罢就和那人同走。

  到了锡拉胡同宅子门首,那人先进去通报。寇四爷放下袖于,抖了抖灰尘,又用袖子把双靴掸干净,恰好里面传出来叫请,寇四爷又正一正帽子,踱了进去。万夫强早已迎到房檐底下。寇四爷趋前一步,作揖行礼道:“江湖微末,前承宠爱,感激无地。”万员外连忙还礼,让坐,献茶。寇四爷道:“在下到京,已经多日,不知贵府住处,不曾过来请安,还求员外恕罪。”万员外道:“便是我也不知教头来京。前几大和几个朋友,到夕照寺随喜,看见教头搬演戏法,实在神妙。因为被朋友们拉着逛地方,不曾招呼得,又不知尊处在那里,不便拜访。恰好几天里头事情忙,直到今天才得个空儿,请教头来谈谈。找们一别有十多年了。”寇四爷道:“正是。有十三四年了。”万员外道:“那大找看见一位姑娘,踏涕上大的,不知是那一位?”寇四爷道:“那就是小女。在贵府的时候,还抱在手里呢!” 万员外道:“哦!原来就是他,长得那么大了,怪不得我们要老了。有十八几岁了罢?”寇四爷道:“才十四岁。”万员外讶道:“十四岁,为甚长得那么大?哦,是了!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,身上的筋骨操练得强壮了,所以长得快些。不知可有了人家没有?”寇四爷道:“没有呢,这几天正想和他拣个女婿。”说罢,便把缀了珠于在靴头上,谁摘了去便嫁给谁的主意,说了一遍。万员外听了,吐了吐舌头,忽然又笑道:“教头,你好役主意。近来少林派的拳脚,各处都有,万一被一个和尚摘了去,难道你就招个和尚女婿不成?”寇四爷听说,脸上红了一红,又把当汤只说是赌赛,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,便去说亲;是不合意的,拼得送了这颗珠子的话,说了一遍,万员外方才点头木语。两个又叙了些别后的话,万员外便留下寇四爷晚饭。晚饭中间,喝了几杯酒,不觉时候晚了,他住的客店,本在外城,此刻来不及出城了,只得就在万宅住了一宿。

  晚上,万员外方才和寇四爷谈起正经话来。问道:“前几天看见教头搬演的戏法,实在神妙,但不知内中是甚么道理?明明上了天,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?”寇四爷道:“这不过一点掩眼之术罢了,何尝真的上天人地。”万员外道:“不瞒教头说,近来京北一带,有一种甚么八卦教,专门以邪术惑人,骗人人教,顺天府和直隶总督已经严饬地方官严密查拿。像教头顽的,原不过是个顽意儿,不要叫地方上看见了,疑心是个邪教的党羽,那就费了唇舌了。所以我请了教头来知照一声,这是我们相好一场,照应的意思。至于拳棒呢,只管耍不妨。还有一层,你那位千金择配之法,未免近于儿戏了,万一配上了一个陕西、甘肃的人,岂不是嫁得和充军一样么?这件事还要再设善法的好。”一席话说得寇四爷唯唯称是。又问起万员外进京以来的光景,才知道万员外自从进京以来,便干了个小功名,分部行走。办了一次陵差,得过两回保举,升了郎中,分在刑部,已经补了缺有两三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