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马述远故意迟延,慢慢的摆齐军马,尚未到城门边,已见苟黑汉进城。马述远在马上拱手道:“苟大哥别来无恙?”苟黑汉满面羞惭,勉强答道:“我智浅才疏,遂至丧败;今见大王,使我羞赧无地!”乃并辔入马述远署中。各相见过,苟黑汉极其推奖,深自贬抑。马述远高视阔步,旁若无人。乃问道:“苟大哥还存多少兵将?”苟黑汉欠身答道:“头目只存五员,兵卒不满二百。”马述远大笑不止,道:“你看我如今雄据三城,带甲数万,四方豪杰,率众归心,未尝损折一兵一将。目下宿迁将破,眼见图成大业,建立奇功。苟大哥学我帐下勇士,尚不能及他将来富贵哩!”〔小人得志便颠狂。〕苟黑汉听到此句,气得口都不开。马述远乃令备酒接风,自己与苟黑汉面南坐下,两旁头目分宾主东西叙坐。
  酒至半酣,马述远开言道:“前月尊寨相聚,苟大哥不自揣度,便为三路盟主;岂期今日如此狼狈,深为可耻。又闻得李兄弟处,竟大不妙了。〔映带周匝。〕若那日推我为主,便有调度出来,你等亦不至有今日!”说罢抚掌大笑。苟黑汉满面发赤,低头不语,明知马述远恃功傲侮,然此时威势俱无,只得含忍。
  忽见东边坐中一人高叫道:〔忍不得了。〕“马大王何得出言不逊?虽我大王新败,然志气未磨,英风仍在,岂不闻汉高祖七十二战,皆败于项羽,后来一阵成功,图成天下。马大王虽则今日破了几处城池,也未知后来如何结局,怎么便以言凌虐,待人不堪!”马述远视之,乃韩玉是也,〔韩玉也读两句书。〕不胜大怒,推桌而起,放声大喝道:“好一个无知狗贼!你的平昔底里,我岂不知?你平昔在地方鼠窃狗偷,人所不齿,岂是我们豪杰一类!你大王尚且不言,你是何等样人,敢于放肆!左右,为我擒下!“言未毕,西边坐内抢出朱海、曹明二人,把韩玉擒到阶下,韩玉料无生理,便放声大骂。马述远手自拔剑,赶下堂来,〔如画。〕照头一剁,登时结局;怒犹未息,令阶下武士乱刀剁成肉酱。
  这时苟黑汉看到此处,不由不恼,〔极其不堪,不得不恼。〕也推桌而起,掣出剑来,指着骂道:“虽我一时兵败来投,昔日也曾为盟主,也该让我一分;你这般出言无状,我大王只索含忍,为何把我头目如此处置?在我跟前毫无顾忌,情理何堪!不与你决一死生,誓不甘休!”便挥剑砍来,马述远亦舞剑抵住。〔真正一班强盗,成得恁么事业。〕王起、彭文、雷冬生、李上进四个头目亦挥刀相助,这边朱海、田慕承、曹明、仲大德亦拨剑向前,恰好一个对一个,在堂上斗将起来。因这自相残杀,有分教:王师已伏恢复之机,暴寇渐成丧亡之势。未知谁胜谁负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柳俊五丰桥斩将功劳,不若囊沙渡破贼为大。可见勇在次,而谋为最。然亦不必自己出,古人遗计俱在,依样画葫芦,便亦能成事,但须因时制宜耳。
  贾一鹤一人,便累及七十余人;此七十余人亦复何辜,同其横死耶?然看古来为忠臣者,要自己一个“流芳千载”,便不顾别人性命,镇十镇百,皆遭诛戮。此镇十镇百之人,又不得一些好处,且不得留一姓名于后,究竟得何罪孽?殊属不解。能为忠臣亲戚,便宜受享好处,乃遭此分外之诛,更属不解。


  第二回 愿从征兖州托主 施妙策峡谷烧兵
  词曰:
  功名到手难捐弃,重违却,东君意。料得缁流多势利。昔时憔悴,今番殊异,自有殷勤致。出奇制胜军家秘,孙子兵书火攻备。玉石不分贤与智。贼人无忌,轻将命试,举事同儿戏。———右调《青玉案》
  话说苟黑汉见马述远杀他头目,不胜大怒,拔出剑来与马述远格斗。部下王起、彭文、李上进、雷冬生四人,亦拔刀相助。这边朱海、田慕承、曹明、仲大德四人,亦推桌而起。恰好一个对一个,各自相并。怎当得马述远是有救应的,苟黑汉光得五人,随来的二百小兵又被马述远调在外面赏赐酒食,一总不知。朱海叫道:“阶下小将,何不上堂帮助!”阶下的小头目与一班武士,巴不得杀个高兴,听得一声叫唤,呐一声喊,一齐抢上堂来。苟黑汉五人那里当抵得住?真是双拳不敌四手,霎时间一总伏剑而死。正所谓:
  与人格斗须观势,势若难时望莫奢。
  向有一言曾道破,恶龙不斗地头蛇。
  马述远已杀死苟黑汉并手下头目,便令朱海等把苟黑汉随来的部下兵卒,尽行斩首,将尸骸拖出,弃之沟渠。可笑苟黑汉半世无赖,今日累及无辜,同归于尽,按下一边。
  且说柳俊用计杀退贼兵,李绩摆宴款待诸将,当夜欢醉方休。只闻得各门兵士来报,贼兵一总逃去,并无踪影。李绩乃聚齐众将道:“今贼兵退去,济宁新破,贼心未定,便宜兴兵收复。”一面传檄各路,征兵入援;汝等速即整顿营伍,明日便起兵前去,不可有误。如违定以军法治罪。”众将唯唯而退。柳俊回署,心上思量:“我今稍立微功,将来或可博得一官半职,煞强如奴仆终身;但是相公在此,若弃之而去,便要叫我没有常心,如何是好?方才李公分付,明日便即起兵,爽利缓得数日,便好到瑞光寺去,当面商议,或行或止,也好定夺。今却为时迫促,我又不能暂离,且有部下标兵亦须整顿,如何敢去?若不随李公出剿,则前日的功劳尽弃,日后如何成立?〔还是功名心重。〕且李公道我目下有际遇,想来或在此举,也不可知。”再四思量,乃奋然道:“也罢,天下事不能两全,目今李公正欲用我,正当男儿立功之日,岂可失此机会!〔机不可失。〕如今有一计较在此,不如去报恩寺里,唤觉性到来,将主人托他便了。”乃差一牢子手,分付道:“你可往报恩寺中请住持来,有话面讲。”那牢子去不多时,觉性唤到。
  柳俊这时不比前日举动,也自家尊重了许多;觉性又是个势利和尚,今日见了柳俊,便叫“老爷”,足恭贺喜,极其趋奉,“柳老爷”三字不住口的叫。相见毕,叙坐过,问过寒暄,柳俊道:“李公明早即发兵收复济宁,我亦在军前听用。原拟往瑞光寺见我相公,无奈此处有事,不能暂离。故此请老师来面托,若我相公问时,万望老师代言。”觉性忙致恭道:“柳老爷军务倥偬,不能暂离,此意贫僧自当转致。山相公有小徒相随,料也只在瑞光寺住下。柳老爷分付,明早贫僧便去瑞光看山相公。”柳俊道:“如此极妙。方才我已写就一封情节,并房金薪水之费,都已停当。”便入内一总取出,把一包银子付与觉性,道:“这是白金十两,相谢师太房租。”又把一包银子并书一封,也付与觉性道:“这书一封,同这白银四十两,是付我家相公,万望师太早晚着一道童,暂在我相公寓处,以便炊爨。我随征去,极迟百日,便就回师,然后一同进京,四十金亦足供百日之费。我相公独自一人,未免寂寞,万祈师太宽慰,莫使我相公有旅况忧愁之苦。”觉性一一答应道:“承柳老爷不弃,将山相公托我,自当奉命,岂敢有违。若说日常供给,贫僧处不过淡饭黄搢,只恐山相公不惯。这四十金自然转付。至薪水日用,贫僧自应料理,原不消山相公在念。早晨夜晚,出入随从,贫僧自着行童跟随,小徒颇众,尽可同着盘桓,决不致寂寥落寞,柳老爷不须挂意。普天交际,总属三生有缘,承柳老爷不弃小庵,过加推爱,自愧容膝陋居,何敢言及及房金,致增罪悷?这个断不敢领。”柳俊笑道:“若是薄谢不收,我也便不敢将相公托你。”觉性道:“何出此言!就是柳老爷不分付,贫僧也自然请山相公来住,这厚赐决不敢领的。”柳俊道:“莫不是嫌我轻微,故此推却?若师太不收,叫我也放心不下。”觉性失惊道:“阿弥陀佛!承柳老爷厚赐,怎么说个‘轻微’?既蒙尊意谆谆,贫僧权且领了,待山相公来时,原旧奉上。”正在说话间,只见部院处差人来传。觉性便欲谢别,柳俊道:“我家相公行李尚在宝刹,前日已同师太点过,乞交割明白了;角门上匙钥,原在师太处。觉性答应,方才别去。柳俊自往部院处听候去了。〔细。〕
  话分两头。且说李绩分付诸将过,便入内向丽娟道:“如今贼已退去,明日是起兵吉日,便欲南行征剿。只是你无人看顾,若要带你身畔,军中又难存扎;若仍居此处,又邻近贼境,恐生不测。莫若送你还家,不知你心下如何?”〔为国忘家,故凭你爱女,也只得相离了。〕丽娟道:“爹爹奉命剿贼,自宜东荡西除,孩儿既不可居军中,此地又邻贼境,自然还家去罢。”李绩欣然道:“既然如此,事不宜迟,明日便欲起兵,今晚你便起身回去。”丽娟道:“但凭爹爹做主。”李绩便唤王忠、张惠分付道:“今日打发小姐起身归家,你二人老成练达,也还照顾得来,便着你夫妻一同回去。”又分付王忠催雇四乘驴轿,送小姐起行。王忠依命去后,不移时唤到。丽娟与兰英及两个丫鬟,同王,张两人妻子等,一总装束停当,箱笼什物包裹自从寺寓里移来,原一总包扎整齐,未经开散。〔好。〕且李绩为官清慎,颇无长物,故此易于收理。
  李绩乃分付丽娟道:“我剿贼回时,自入京复命,那时方得回来看你。你到家,当待叔叔如待我一般。你今年已长成,恐有人来向叔叔说及你的亲事。〔李绩料得到。〕你须说我分付,待我归家做主,不可听他;料他也不好管这事。〔岂知竟要来管。〕家中诸事,悉听叔叔主持。至于姊妹兄弟之间,务须和睦。”丽娟一一答应,乃道:“爹爹在此,晨昏起居,还该多留下数人才好。”李绩道:“我已留下袁应等四五人,尽够服侍;且在居官,那怕无人使唤,你不必挂念。我要写书与叔叔,恐羁迟行路,也不写了,你到家中可口述了罢。方才各官闻我打发家眷起身,俱差人护送,我留下四名长随回去,到家中时,打发从人转来,自向我军前回复。不必将书信捎带,一则军中不便投递家书,恐军将们猜疑恫愒;二则行兵无定,恐反有差误生端。”丽娟逐一记受。李绩又分付兰英道:“你向来服侍小姐并未有不到处,今却是离了我跟前,愈加小心谨慎周全,左右不可离。〔岂知竟久离了。〕若是怠慢了,我归家定行重处。”又唤张惠妻子分付道:“你自幼即随夫人服侍小姐,心性你都知道,凡事要你照管,你与别人不同;小姐有恁不到家处,你都要一一禀明,不可怠慢。”〔为后来随小姐往南张本。〕随唤王忠妻子及两个丫鬟,也分付了几句;又分付两个家人及小厮等,不过是路上小心、家中谨慎的话,不必多述。各人吃饱饭后,便起身上轿。丽娟拜别父亲,说一声“孩儿今日回去”几个字,忍不住两眼籁籁滚下泪来。〔至情。〕正是:
  人生乐聚恶分离,说到分离泪便垂。
  偏有英雄多感慨,再无儿女不伤悲。
  一朝剿寇麾前别,十载为官膝下随。
  归去故园萱久谢,不堪肠断损蛾眉。
  丽娟垂泪道:“全赖朝廷洪福,望爹爹早早平贼还朝。”〔有学问语。〕李绩也含泪送上轿去。兰英另坐一轿,便将小姐妆具随身要用衣服,一总放在兰英轿内;两个丫鬟及两个家人媳妇,各两人坐一乘;王忠、张惠等与护送四人,各带了弓箭刀杖,同掌鞭两人,各骑马前后保护;另有六个牲口,是驮着箱笼什物行李,一行儿便望北京进发。
  李绩既打发家眷去后,随传谕诸将,立刻齐集部下,到明日五鼓教场听点。各将俱依令整齐队伍。明日五鼓时候,先令兵马俱赴教场,各将官仍到部院衙门伺候。移时,部院放炮开门,只见军官飞奔出来说:“老爷有令,先传中军官,有话分付。”柳俊首先趋入见过,李绩叫至案前,低说道:“昨日匆匆,便尔遗忘你凌相公在此,我方才记起。你今又在我跟前,却叫他如何下落?”柳俊道:“卑职得蒙提拔,不敢自弃,愿效微长;主人事体,昨日已唤觉性来,托他照管,盘费已俱留下。”李绩大喜道:“如此极妙。你便传谕众将,不必进见,先往教场伺候,本部院随即便来。”柳俊跑出辕门,分付一声,众将一总去了。此时巡抚衙门的书门承舍及标员人役,一齐都到,〔不漏。〕———原在城外存札,贼兵一退,即入城参见。这日照常摆设威仪。柳俊带领标兵,簇拥李绩到教场演武厅坐下,军官站班,营将过堂听点。但见:
  旌旄蔽日,戈戟如霜。趋止严步伐之规,旗鼓肃听瞻之法:营分五队,按龙蛇鸟虎之名;阵列八方,布景死惊开之位。钲饶动地,鼓吹喧天。执簿传呼,看如蚁小军,接踵应声日诺;分符发遣,纵悬金上将,欠身奉令无哗。笑那小丑跳梁,怎禁这风云叱咤;畏我元戎制命,敢近他山岳声灵。正是:天子虽尊,不得军中驰骤;将军未老,居然阃外威严。
  却说李绩点齐人马,乃令曹虎山领兵五百为前锋,吴千总为副,白总中军,以柳俊、许景升为左右翼,留周泰守兖州,一路杀奔济宁州来。不则一日,已到城下。李绩传令围城,不许贼人樵采,便四面团团围住。
  且说马述远杀了苟黑汉,头目都置酒庆贺。马述远道:“我起义以来,便得三处,目今宿迁将下,江淮一带便可乘势破之,岂不是我打就江山的大势么!”众头目俱起身称贺。是夜大吹大擂,欢饮而散。
  明日,马述远坐衙,正欲商议起兵旁略郡邑,只见有城外伏路小军飞报:“官军杀来,午后已将城池围困。”马述远随即拨兵把守四门,自己上城观看。见有官兵叫喊说:“李元帅传谕。”知是李巡抚杀退苟黑汉,引兵前来。乃下城与众头目商议:“趁官军安营未定,出兵击之,可得全胜。”遂各各披挂,统兵出战。军士分开阵势,头目排列两旁。官军亦摆齐阵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