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王公子乃谓全真道:“弟子闻点石为金,有能点大石,几千百斤,随手即化;今弟子家贫,欲求仙师点一块大的,好长久用去,也省得仙师神力,时常烦费。〔恐你要他指头,故全真不点大石。一笑。〕全真笑道:“点石一事,不久即复本质,遗害后人,所以纯阳老祖向钟离仙师学道,不愿此术,便抵了功行三千。贫道为公子种福,怎肯反为公子作孽?若公子要多用时,殊非‘银母炼’法方可。”王公子道:“何为‘银母炼’?”全真道:“这‘银母炼’,要密室一间,妇女鸡犬不许走到,结坛筑炉;将药物同银子或金子安放炉内,弥封炉口,子午进火,丑未退火,进火时要步罡仗剑,焚符喷水;炼至四十九日,炉内金银已成。如银母百两,便可生出千两,千两便可生出万两,这是最妙之法。后日又不还原,可以长行于世。如公子可以备得百金作母,炼过两次,即得万金矣。不然,或贵相知,或令亲戚,可以多备得银母的,不妨荐贫道去,若炼成之后,贫道于中十取其二,以送公子,不知尊意若何?”王公子道:“药物需用,其费该用几许?”全真道:“随银母分两,以定多寡。若百金作母,亦须数十金方可备办;若能备得万金,但需数百金足矣。”王公子低头一想:“我若自己结坛烧炼,不惟银母难求,即药物之资亦无从措办;真不如别人炼成了,等他于中取来送我,极是好算计。但只是我那里有个大富的亲戚相知?”因沉吟半晌,猛然思省道:“有了,有了。”乃谓全真道:“适才仙师所言,弟子感激不尽。有一敝相知丁孟明,他先尊曾掌内阁,家私约有百万,弟子荐仙师去若事成之后,望仙师言践其实。”全真道:“是贫道来助公子,不消公子多嘱。”当下王公子便整顿衣冠,到丁家来。
  且说丁孟明见魏义死了,强盗又谋为出脱,依旧在江中等生意。一日,忽见巫仙来报道:“相公,可知一件怪事?”丁孟明道:“有何怪事?”巫仙道:“那凌家的魏义走了!”〔波澜不竭。〕丁孟明笑道,“你前日来说魏义死在狱中,今日却来说走了,那有死过的人又会走的?”巫仙道:“便是这般,所以晓得是件怪事。前日小人到吴家小巷内,不见那魏义的妻子,小人心下便想:他妻子因道爷赶出,便住在此巷内,如今魏义死在狱中,妻子却又搬往何处?小人便在左近访问,却总无人晓得。昨日无意间走到县里监门首,只见一个节级家的小人,独自在那里顽耍———小人向时屡次往监里去,原是认得的———小人便与他闲话,乃问他道:‘前日闻说监中死了一个狱囚,真的么?’那小节级道:‘那里死恁狱囚?反是死了一个我门家里当牢的。’才说得完,恰把舌伸了一伸,便不说了。小人见他说来诧怪,老大疑心,又不好十分惊异,反做个无意相问的形状,小人再问,他道:‘这里不便说,恐有人来听得,不当稳便。’乃同我出了县前,到关帝庙里来,他说道:‘这个话,我对你说了,再不好向别人说的,性命都是留不牢的。前月二十三日夜,走了一个狱囚,又杀死了钱家叔叔,大爷恐上司知风不便,随即掩灭了。’小人便问他道:‘你这话何出得知?’他说道:‘我家爹回来,向妈妈说,是我听见的。’又说道:‘向别人说不得的,若被大爷得知了,性命都是不保的。’小人便问他道:‘如今钱家可有妈儿的么?’他说道:‘怎没有?有一个儿子,也与我同年的。而今这钱家老妈儿还在家里哭,苦得了不得哩。’小人问得明白,一路回来,心里转念,所走的狱囚,必是魏义无疑。便想他在狱中曾受过许多刑罚,又兼镣搢了,也难动弹,就是要逃,也没有气力与钱节级相杀,必是有人救他越狱的;官府都将错就错,假言魏义身故,必是道爷处都周全了。难道不是一件绝大怪事?故此来报知相公。”
  丁孟明听了,登时惊出一身汗来,开了口,半晌合不下。良久,问道:“这是真的么?”巫仙道:“怎不真!”丁孟明道:“官府都为此事隐瞒,我想也不好去发觉。”巫仙道:“这个怎么好去发觉?若有举动,便要弄出大事来的。况且日子也多了,自家的人又都发落结案了,怎么好去发觉?”丁孟明道:“只是慎明二人也在监中,怎么回来绝不提起?”〔补叙得一丝不漏。〕巫仙道:“相公又来,忘了慎明等自问了活罪,便提在轻监里,另自监禁了,何由得知?”丁孟明道:“你方才说话也不差。这魏义受了许多痛苦,脚镣手扭,怎么便能越狱?即如要性命,顾不得痛苦,却也没本事与人相杀。必定有个能事人来救他,以致如此。”〔这一段叙得极好,便接到学道人纵法,直接到山海关行刺。〕巫仙道:“他越牢不足为奇,小人却还有一个愁处。”丁孟明道:“有何愁处?”巫仙道:“这人来救魏义,于牢狱森严之地,又有巡逻守夜人夫,又敢杀人逃去,又并不惊天动地,决非略有本事人做得来的。定是古来所称侠客等辈,乃有这般手段。倘因救魏义之故,便思量来害相公,这却怎了?不是大大的一件愁处么!”丁孟明听了,不觉失声叫道:“不差,不差!这却怎了也?”巫仙道:“小人昨日晚上一夜肚里踌躇,已有一个计较。”丁孟明道:“你的计较自然妙的,快与我讲。”巫仙道:“今后相公须要少出门行走,就是出门,必须多带有力家人护从;夜里卧楼,四围小屋,多叫家人轮番上宿,再使家中前后火巷里令人巡更;小人再去访知高手拳师,请他来家,相公便学他的拳棒,像相公这般四公打发,万一事遇仓猝,也可洒脱身子。除非这般,可以保无他虑。”丁孟明听了,回愁作喜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当夜真个叫家人进来值宿,自己原做房楼上,楼下四旁都是小屋,总定了规矩,叫家人分班宿歇。丫鬟辈轮值在床前守候。明日起来,便不出门会客,一连好几天都不出门。
  一日坐在后堂,忽见家人来报:“王继先相公在外。”便整衣出厅,相见坐下,道:“继先为何连日不见?”继先道:“新得异人,与他盘桓数日,因此不曾相晤。”孟明道:“怎么一个异人?”王继先便将全真的形状及做的小戏法儿先略说了一遍。丁孟明笑道:“这也有趣。你去叫他来,等他做与我看,也好消遣消遣。”王继先道:“如此何足为异!”乃将炼金子的法儿,略略铺叙。〔先倨后恭,总为银子面上。〕丁孟明大喜道:“你莫说谎么?若是如此,竟是神仙了,快请他来,等我也好叫他炼些金子。”王继先道:“不特此也,又善‘银母炼’法。”便将全真的话,又加添上两句,狠妆点铺叙一回。说得丁孟明哈哈大笑,快活非常,乃道:“世上那有这般异人,真是罕闻罕见!便同兄去宅上相请。”随即唤了五六个家人跟了,同到王继先家中来。正是:
  世上唯财人最爱,饶他大富尚贪求;
  心中晓夜千般算,那个回头肯罢休?
  却说丁孟明来请道人,走到王家,进了一重厅,到书房中,只见那道人闭目叉手,端坐于棕团之上。王继先便上前叫道:“仙师,有敝友拜谒。”那全真开目一看,便起身向丁孟明拱手,丁孟明忙趋前下揖,礼毕就坐,道过姓名。丁孟明看那道人,果然相貌清奇,言谈温雅,先已倾服,乃道:“仙师辱降下方,弟子凡庸,不得仰邀鹤驾。因敝友道及仙师神术,特欲屈过寒舍,求仙师大法炼金,万祈勿却,平生幸甚。”全真呵呵笑道:“都缘公子有缘,以致得遇贫道。若欲作猗顿陶朱之业,舍贫道其谁能乎!”便起身请行。丁孟明见他欣然便往,欢喜无限,便拉了王继先也来,令家人替道人拿了棕团等物。
  到家中进大厅,重新作揖,叙坐茶罢,便留入小厅里设斋款待。道人乃将银母之事又讲说了一遍,说得天花乱坠,丁孟明听到津津有味,不觉手舞足蹈。斋毕,便求道人做那铜罐炼金之法。全真随即就炼,倾出黄金。丁孟明乱跳的叫:“奇妙,奇妙!”全真即将金子送与丁孟明,孟明便吩咐家人等不许在外声言。以小厅里犹未深邃,恐有人来瞧看,乃邀入最静的密室中来,就要道人建坛演法。全真道:“银母之法,药物颇多,亦须采买药物齐备,方能烹炼。建坛筑炉日,宜用辛酉,辛酉纯金,使感其气,此烧炼家天官时日也,公子不可造次。”丁孟明道:“备办药物,此是易事。”便令查逐日干支,却见后日正是辛酉,乃大喜道:“准于后日建筑,凡所用药物,乞仙师开出,以便采买。”全真道:“公子银母之数,还是几何?药物分两也好定夺。”丁孟明道:“弟子先以万金作母何如?”全真道:“若是万金作母,便须数百金的药料。要分筑十炉,炉中贮银母一千两则止,待功成有子,便是万金矣。”丁孟明道:“弟子意欲再备数万金,再多筑十数个炉,也总是一番劳费,仙师可该如此?”〔贪得者无厌。〕全真笑道:“进火退火,各有时候,进火之时,要步罡演法,焚符念咒,每炉都要检点,只怕十炉尚有些急促,若再多了,贫道如何料理?”丁孟明点头道:“是。”全真乃开下应用物料,乃是铁锅、柴炭、朱砂、水银、铅汞、药石之物,俱有等算。丁孟明取帐目看过,若家中有的便点出,其余随取了银子,令巫仙同家人等去置办———时巫仙等也曾见全真铜罐炼金之术,信为神仙,也欢喜不过———接了银子,兴匆匆去采买。丁孟明要同全真盘桓,恐有朋友们来接待缠扰,乃吩咐家人并管门的:“倘有客来相会,只说相公因今秋大比,坐关读书,一 概谢绝,切不可露出烧炼之事。”家人都各答应去了。
  当日便设素席,款待全真。全真上坐,丁、王二人在侧相陪。时值六月初旬,天气炎热,丁、王二人流汗如注,独有全真冠簪鹤氅,凛凛然凉气自生。丁孟明道:“弟子手不停扇,犹苦烦热,仙师意气自如,并无暑意,岂非仙凡有异?”全真笑道:“岂可令公子们畏暑?当大家潇洒。”便将拂子向空中连兜数下,口中念念有辞,只觉习习风生,自有凉意。丁、王二人愈确信为神仙,心悦诚服的恭敬,饮至二鼓才罢。丁孟明就留王继先住下。密室中设了床帐,与全真宿歇。全真只是打坐,叉手闭目,元神入定,始有鼻息。丁孟明也把床帐铺设在密室前边厢房中,同王继先睡。巫仙及家人等俱环宿在内,一夜无话。
  明日起来,梳洗过,吃过早饭,巫仙已将药物采买齐备,便唤了家人会做瓦匠的,在家伺候。到明日绝早,便于密室中靠北结坛设幕,上供祖师仙像,旁边设矮桌一张,四面系了帐幔;内设一个棕团,是道人打坐之处;靠南边,一字摆开筑起十个炉灶,放上铁锅,都下了药物;每锅内放银母一千两。丁孟明贪心太重,将家中金子凑出五千两,共是五千金子,五千银子,上面合对着铁锅,四面口子都用铁汁淋了缝,〔使人无疑。〕却于是日午时,全真便作起法来。披发仗剑,步罡蹈斗,自午时进火,未时才退;到夜来,子时进火,丑时方退。
  时光迅速,早已过了五六日,时丁孟明见全真认真作法,心下了不得欢喜,逐日抡指打算,到四十九日功圆行满之时,便有五万两金子,五万两银子。这五万两金子,就值了银子五十万两,岂不快活煞人!若得留全真常住在此,炼他十年五年,岂但陶朱猗顿,便是敌国之富,也绰绰有余了。心下的喜欢也形容不尽,连王继先也留在家中,不放他出门。有朋友来时,家人都回说闭关读书,这些朋友们也不来了。
  这全真过数日,也偶然出门行走,丁孟明道:“仙师若出门,恐有人认识,说是在弟子家中住下的,实为不妙。”全真道:“贫道出去,也是暂时;况且贫道有出隐入无之术,不至他人看见。公子请放心,不必多虑。”丁孟明便也信服。这全真出门归来,便觉酒容满面,丁、王二人迎着,便问:“仙师何处遇饮?”全真便道:“与某真人、某上仙,会饮某处。”丁孟明亦信之不疑。那王公子也指望炼成之日,那全真许我十分之二,料不说谎,自能使神通运来送我,心下十分欢喜,专心致志,同全真守着炼金炉,朝夜巴望。
  初先到子时分,丁、王二人也起身,相伴着全真作法;到过了十余日,未免偷懒。原是个公子心性,那有常心?全真见二人勉强起身,乃道:“今后二位公子不必有劳,待贫道一人清净作法,到也两便。”二人巴不得这句说话,一闻此言,自后便安心的睡觉,竟不起身了。
  一日午饭后,全真走入庭心里,忽然仰天微笑,若有所问答之状,复身向丁、王二人道:“公子大是有缘。”丁、王二人不知其意,齐问有何原故?全真道:“适才有信香过去,却是贫道的师弟,近从东海来此。若得师弟到来,一同炼法,又省却贫道一人费力,岂非公子大有缘分?”丁孟明喜道:“仙师师弟几时便来?名何法号?”全真道:“师弟亦无名号,只叫做空道人。适才已到蓬莱仙宫,有众仙留饭,明日午时便得来矣。”丁孟明暗喜:“我果有福,能致神仙。”
  到明日日中时候,只见门外家人来报:“有一个道人,要进见仙师,兼看相公。”全真道:“吾师弟来矣。”丁孟明忙令请进,趋出前厅迎接。只见那道人虬髯虎目,靛发漆肤,也戴的冠簪,穿个粗布鹤氅,腰系一个豹皮囊,脚穿一双多耳麻鞋,形状甚是恶厉,走步甚是轻捷。向丁孟明稽首道:“师兄在尊府,特来看他。”丁孟明趋前施礼,便引进密室中来,与全真相见过。送过茶,说些话言,丁、王二人都不知他所说何事。但见两个说罢,便拊掌大笑。空道人指着炼金炉道:“师兄又费神力,弟闻知此事,特来相助。”全真道:“昨日闻你信香过去,我已对丁公子讲了,大有缘分,能遇我们两人。况且此间原是天上富星,家计自常敌国,我们宜竭力护持,不可有负上帝之意。”〔丁孟明听了,能不喜煞。〕空道人也点头数下。丁孟明问了饮馔宜忌,乃忙备素筵款待,至夜,又另设一个床帐,与空道人宿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