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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心编传奇三集
争奈十全的事,偏有一桩不讨好处:娶了十二个年头,男女全无。黄氏求子之念比夫更急,常年求神祈鬼,总不相干。到上年三十岁了,黄氏倒对丈夫道:“人交三十半枝枯,十余年来不见怀胎,竟不像生育了。你该讨一个小;接续子孙为重。”禹嘉道:“休说这话。十年前调戏了丫鬟,你便整年闹了去;后又同丫鬟笑了一笑,你又吵了一个多月。所以这十年来,我总不想一些别样心肠,得以安妥了三千多日。今若娶了一个小,竟是娶了一个气块到家了。倘有风吹草动,淘个不休,我那里受得那等呵唬?”黄氏笑道:“不是我遇着那等事便恼,总则人家夫妻,乃一个心念恩爱,你倘有了别人,你便把待他的心肠好了,把我抛撇不理,我那能不恨。如今我已三十多岁,子息却要紧得极了。当年有一个雷打妇人,叫他绝了人的后代,故犯天诛。我今许容你讨小,其实恐防绝了你的后代子孙,我罪怎逃?〔黄氏说得出这话,还算他是好的。〕只要你待我的心肠照前不改,我原不恼。”
大凡人得陇望蜀的,孙禹嘉已前守定妻子,岂是死心塌地?一半为怕淘气,故尔捺定心猿,若见了标致女子,仍要肚里想念。今见妻子容他娶小,不胜大喜。东求西觅,乃寻了那王姓的女儿,竟比妻子不相上下。妻子年过三十,小王正在妙龄,两人比并,这王胜那黄。初时,黄氏强为按捺,日久,故性复萌。在前,那小王的父母在日,其父每常来相探,黄氏虽然以气相加,还有些碍手;后来那王山西夫妻死了,便只管猫不是狗不是起来。初先说,后来骂,再后打。初先暂,后以为常,只管打之不休。小王一年之后便生一女,黄氏也还欢喜;三月之后,出天花死了,便道小王没福,打骂禁持,每日不空。禹嘉两面调停,费尽周折,到底说他不听。相待的心念,黄氏有七分,小王只好三分。后来见黄氏咆哮,小王含悲敛怨,一种情态,更自可怜,竟想翻案。却被那黄氏看了破绽,愈加发怒,也不顾天雷降罚,竟要除去眼钉。禹嘉见他如前发性,又怕得了不得。
宋朝有一个儒者,〔好儒者。〕后来流入释教,极其惧内。他道妻子自少至老,有三等怕法:少年如观世音;壮年生多男女,如鬼子母;老来形状败坏,如鸠盘茶。人有见那三位而不生敬畏者乎?那黄氏虽然三十来岁,因未生育,而颜色未衰。孙禹嘉要护了那个仙女,又恐恼了这位观音,若奉了这位观音,又恐伤了那个仙女。事属两难,终日愁眉不展。
那日黄氏又把小王打骂,小王忿极,乘暗逃出城门,到那僻静之处,投河自尽。却遇搢珩船上相救,扶进舱里,询问根由。小王将前后情节,哭诉一番。搢珩听了大怒,道:“你家主待你如何?”小王道:“家主是好的。”搢珩道:“你父母在时,待你如何?”小王道:“初先父母在日,待还好,父母死后,便把我打骂起的。”搢珩道:“我今救你,也是有缘。我姓石,也是山西人;你姓聂,与石字声音颇同。你竟道是姓石,乃是我族中侄女,你便叫我叔叔,竟说一时凑巧遇合,我送你回去。有了我做个亲人,他便有些忌惮了。你道可好?”那小王年虽幼小,亦颇聪明,便下拜道:“若得叔叔救我,是我大恩人了。只是再到孙家,不知我性命可能保得?”搢珩道:“你不到孙家,却往何处?”
言未毕,只见南岸首纷纷嚷嚷,灯笼火把,有四五个人,吆呵而来。却正是孙家家人,差来寻姨娘的。有人道:“听见女人声音,哭出城去。”因此跟寻而来,一路把竹头在河中打捞。看见了那只船,便叫道:“船上阿哥,可曾见有一个女子投河啼哭?”张芳应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家里不见了那个?”那人道:“我们乃孙府里人,有一个姨娘走出,我们来抓寻的。”搢珩分付,叫他一个知事的人上船回话。张芳便道:“你们姨娘投河,我们正救得在此。询其根由,原来是我家主的侄女。叫一个晓事的上船登答,其他不必上来。”内中果推出两个晓事的人,走上船,到舱门口张看。只见一个美貌少年上坐,自己姨娘坐在下面,一个船婆立在旁边。那船又不十分大,那人又不像是经纪人,家里人又有十来个,不知是何等样人?又不肯叫相公,又不便叫官人。乃单叫小王道:“姨娘,怎生走了出来?累我们各处寻抓。我叫轿儿来,回去罢。”小王不则声。搢珩道:“你们是孙家管家么?”家人道:“正是。”搢珩道:“他是我的侄女,自幼犹聘王家,随父到此地经营,乃嫁你家为妾。我正访问到来,却见我侄女投河,捞救询问根由,叔侄相会。但是你家为恁待他这等不堪,逼到投河地位?”那家人见姨娘坐着,不见水湿淋漓,〔颇不晓事。〕便道:“我家相待也没看不好,姨娘也没有投河,向来也不见道着有叔子。”搢珩听了大怒,不好暴躁,只得反和平着道:“你看,那里不是?”船婆已夺他手中的灯火,照看前面的湿衣服,指着道:“那不是你家姨娘的湿衣服裙裤?你看他脚上鞋子脚带,还是滥湿的哩。他身上的衣服是我的。”家人便不言语。佩珩道:“请你家主人来相见了,好等我侄女回去。”那家人便叫众人等在岸上,自己回家报信。
幸喜离城不远,顷刻就到。初先黄氏见小王走去,不知下落,口里虽则硬说:“问他去不去,若寻自尽,我不过费得一口薄皮棺材,有甚大事!”心里到底有些着急。那孙禹嘉急得手足无措,〔被妻子束缚定了。何苦,何苦!〕又不好十分着急,恐妻子发恼,但背了妻子,叫家人分头寻觅,自己便似热锅上的蚂蚁,两头乱窜。良久,乃见家人孙元来家,便问道:“可曾寻着?”孙元道:“已寻着了,就在城外桥北头船上。那船上有一个少年,他道是姨娘的叔子,正来寻觅侄女。却见投河捞救,叔侄相会。要请大爷去会过了,好打发姨娘回家。”黄氏那时也有些着急,见寻着了,总不说别话。
孙禹嘉同了孙元,叫了轿夫,赶到搢珩船上。搢珩着衣相见,两人各通名叙坐。孙禹嘉看搢珩好个少年,搢珩看他亦不蠢浊,便对小王分付了几句,小王只得带哭起身去了。那禹嘉乃拖住搢珩,必要留他上岸。搢珩初先不肯,禹嘉道:“既然亲戚,且叔侄相逢,亦乃喜事。况寒舍进城便是,路又不远,尊驾若不过去。我便也不上去了。”搢珩只得上岸,张芳等四五人一同跟了。
移时,到了孙家。进厅重见礼,叙坐。搢珩见孙家屋宇甚好,知是富贵未艾。顷刻取出点心吃过,又拱入书房里来,极其精洁华丽。大家脱去衣巾,相对饮酒。禹嘉已到里面安顿妻子,叫他不要责骂姨娘了:“他的叔子石搢珩像个人物,家人十多个,决不是落泊的,该存些体格,不要被他见笑。”黄氏道:“那见便是叔侄?睬他胡话!”禹嘉道:“混帐!人救了我家人口,受些赏便去了,那来认什么叔侄?今看来,决然有些来头。”黄氏道:“他从来说姓聂,犹聘到王家,今那人姓石。”禹嘉道:“我与你以前都听错了。”为此黄氏也总不理论,悉凭厨下备办酒肴。〔那黄氏还算好的。如今那些人家的大阿妈,肯把小阿妈的亲戚如此相待?〕
禹嘉留搢珩宿歇,船家俱送与酒席酬劳。搢珩也便住下。更深撤席,搢珩起身看着满壁图书,只见一幅白牡丹上亦有诗句一首,也是妻子手笔,惊喜交至。乃念诗道:
“折枝写就韵天然,插向瑶瓶比素莲。
尘浊不堪供玩赏,愿依大士白云边。”
搢珩看毕,乃只作无意中问道:“那牡丹也画得好,诗也好,为甚没有图记?”禹嘉道:“便是,也有朋友议论此画此诗出于女子;我看来,倒也不差。”搢珩道:“此画我已见过两幅,不是那等布局,诗也不同。”禹嘉道:“其画有十二幅,每幅题诗一首。”看有意致,便于竹架上取了一卷。搢珩展开,果连那贴的是十二幅,各有诗句;张碧潭处所见的二幅,亦在里面。看到“吹落波心水色同”一首,便知妻子有投溺之灾,遇救得免了,不胜伤感。不便露出形迹,强为支饰,乃问道:“此画何来?”禹嘉道:“那卖画人却奇,乃是敝地一个尼庵中香公所卖。”搢珩听见“尼庵”两字,大喜无限,不等说完,便问道:“那尼庵是相识的么?那画于何时买的?”禹嘉道:“庵与尼僧总不相认。去年九月里,有敝友买了此画,与我谈及,道写作皆妙,自具别致,因而去买。见是一个老人,旁人道他系武林门石莲庵里香公。”搢珩道:“那香公为何卖此画?可曾问他原故?”禹嘉道:“曾问过,他道从下路经过,见那画有百余张,贩回来以图利息。”搢珩听见“尼庵”二字,合着了张碧潭之言,喜之无已,稳捏定夫妻相会。及至见说那画系去年九月里买的,系香公贩回图利,只恐妻子未必在那庵里,又是一番传消息的过文,心里到添了多少猜疑。便问道:“他于下路买来,可曾问他买于何等人之手?”禹嘉道:“那倒没有。”便道:“尊驾殷勤相问,于那画有甚关切么?”搢珩道:“并无。我见那诗画颇有意味,也要买他几幅。明日烦尊纪领去。”禹嘉道:“去年秋后不见那人卖了,只怕未必有了。尊驾若要,便将此奉送何如?”搢珩道:“且到彼问看,倘然无了,便当领情。”禹嘉道:“尊驾说得是。”搢珩心里想道:“他今只叫我尊驾,他以为小阿妈的叔子,不便抬举。”〔是。〕
当下讲够多时,小使们又摆了小吃,重又坐定。只见一个家人进来回话。禹嘉问道:“可有恁说话?”那家人道:“并无别话,但言致谢大爷,后日不叫人来别了。”那家人一头回话,一面看着搢珩,不眨眼的熟视搢珩,〔情景如见。〕搢珩不则声。禹嘉先说道:“这里有一位道尊,与先君同门,为会勘河路到省。承他先差人致意,已经去拜过,送些礼物。昨闻道尊将欲回署,故差小价往候。想其勘河事已毕。”搢珩道:“闻说尚在造册未完。”那家人便道:“嘉湖二府属册俱有了,倒是本府所属,尚有两县册籍未到。”搢珩不则声。禹嘉道:“小价是钱塘县公人,故知其事。”少刻,那家人便去。只见有小使在禹嘉耳边道了两句,禹嘉便起身道:“请坐,就来奉陪。”
原来那家人随了本官,为那河务事,见各上司,总兵同抚按会议,那公人在公地私署,已见过了总兵数次,那不识认?今却见坐在家里,奇异不了。出去问众家人,方知其事之备细,姓正相同。便叫小使来请主人进去,道其原故。禹嘉也诧异道:“他既是总兵,为何这等行达?你不要认差了,天下面貌相同的尽有。”家人道:“不差,不差。他的家人我都有些相认,有一个年纪有三十来岁,上唇有些髭须,白净面皮,正是他第一个能事亲随,如今现跟在这里。况且听他说的话,便晓得了。”禹嘉道:“他方才说什么?”家人道:“他晓得造册未完,那一句话,大有斤两;他若是过路没相干的人,怎说出这一句关切话来?〔确极。跟过官府的人,所以晓得那些事务。〕大爷竟休疑心。如今仍只做不晓得,照常相待,看他明日如何。”禹嘉道:“有理。”原出来殷勤相陪。席散,送到清净卧所安置。那些从人等,耳房安宿。
此时家人已进去说知,黄氏听见,面如土色,吃唬不小。他的吃唬处,不为总兵起见;只为着小王的叔子是总兵,恐他为了侄女报复起来,岂不淘气?心头小鹿乱撞。那些蠢妇女们,先已交头接耳,捏神捏鬼。黄氏分付,且不要在小王面前露出。等了禹嘉进来,连忙商议那事。禹嘉道:“我和你只做不知,且看他明日何如行达。”又到小王房里鬼混一番,且自歇了一夜。黄氏愁得一夜,不能合眼。到来晨绝早,黄氏先起身,分付丫鬟们煮莲心,泡龙眼,顿茶装点,陆续拿将出去。
再说搢珩睡在床上,只恐到庵不遇,千思万想,一宵不大合眼。〔两人都不合眼,奇。〕早晨起来梳洗,只见孙禹嘉出来,各相致谢。吃了点心,搢珩便要叫人领到石莲庵里去。禹嘉道:“此地到武林门有五六里路,须吃了饭去。”搢珩专意便去,禹嘉便令取出朝粥,更将干点吃了。禹嘉要陪着同去,搢珩止住了。禹嘉便叫家人领去,家人们都不晓得石莲庵。倒有一个小使道:“我去年随了大爷去买画,到望仙桥头,遇见那卖画的老人家,我至今也尚认得。我今随了去,到北关门那里问了自知。”搢珩便别了禹嘉,从人同那小使跟着,一径到北关门,询问其处。
到了庵门,只见那香公坐在门槛上,小使便指着道:“卖画的正是这个老人。”搢珩见说大喜,那香公立起道:“众位何来?”张芳回道:“要买画。”香公道:“去年已卖完了。”搢珩道:“我问你,去年卖的画,却从那里买来?是何等人卖与你的?”那香公把眼抹了两抹,仔细把搢珩一看,便道:“你要问那根由为甚?”搢珩道:“那卖画与你的人,他还有一个玉锁,我也要问他买。”那香公便笑逐颜开道:“你进来。”方移得一步,又住了道:〔像极。〕“你这些人做什么?”搢珩道:“都是我们家人。”香公便走。搢珩等一同跟进。搢珩到佛堂里住了,众家人站立阶下。
且说翠翘自去年卖画之后,绝无消息,挨过残冬,新春已到,那近庵地面,渐晓得庵里有一位娘子,是失散丈夫的。〔长久了,生成要晓得。〕也有人家的内眷到庵张看。翠翘心里总想着丈夫,外面绝不相露。那些女人等见了,不过奇异翠翘标致,更兼替他叹息一回。翠翘见久无消息,欲要再画几幅出去,又恐相招物议,终日愁烦,绝无良法。渐至形容消瘦,虽自修等百般解劝,总然不能相安。自修等弄得没法,但叫他到观音面前虔诚祷告。那时翠翘无奈,只得自修短疏,在大士前焚香而化,镇日对天拜祷。